第24章 自闭症神童(3)

作者:奥利佛·萨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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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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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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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02字

看过史蒂芬的画之后,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画点什么,画我的房子也行。他点点头,于是我们到屋外转了转。外面还下着大雪,又冷又湿,并不适合在室外逗留。史蒂芬漫不经心地很快瞟了一眼我的房子看似一点都不留心之后他看了看那条路,还有路尽头的那片海,然后就说可以进屋了。他拿起笔就开始画了起来,看他画画我紧张极了,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用担心,”克里斯说,“你完全可以大声说话,不会影响他的,就算房子塌了也不会打扰他作画。”史蒂芬并没有事先勾勒出房子的整体轮廓,他从纸的一角开始画,然后慢慢向中间推进,好像是把牢记在脑海中的图像转移到纸上。当他画门廊栏杆时,克里斯感叹道:“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不。”史蒂芬说,他这话的含义是:“不,你当然注意不到。”


史蒂芬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房子,也没有当场画下轮廓帮助记忆,他不是直接画现实中的那个物体,而是在草草看过一眼后把精髓和细节都刻在脑海里,然后用简洁流畅的线条描绘出来。如果我们请他画的话,我想他肯定能把整条街都画下来。


从某种程度来说史蒂芬画得十分精确,然而在有的方面却也相当自由在他的画里加上了我的房子本没有的烟囱,而房前的那棵冷杉、周围的栅栏和邻居们的房子在画中都被省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房子上,而忽视了周围的一切。大家常说白痴天才的记忆是直观成像,就像拍照一样,但当我影印史蒂芬的画时才意识到他跟复印机一点都不一样。他的画绝不是简单的复制,像影印材料或照片,机械、没有人情味,史蒂芬的画里总会有增加、删减和改进,当然也有他显而易见的独特风格。这些画作为我们展示了大脑视觉成像错综复杂的神经过程,史蒂芬的画无疑是个人的结晶,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说它们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创作吗?


史蒂芬的画(正如我的病人乔斯所作的画)贴近现实,缺乏想象而又天真无邪。一位自闭症患者画家的母亲克拉拉·帕克女士把这叫做“将所看到物体画出的特异功能”(而不是想象到的),她还谈到这种“延迟创作的特异功能”是白痴天才画家的共有特性;这在史蒂芬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仅仅看了房子一眼就能毫不费劲地把这个图像保留在脑中几天甚至是几周,然后再把它画出来,就像看着实物画的一样。


休·卡森先生在《画》的引言中写道:


大多数小孩都尽量避免画自己直接观察到的实物,而更乐意画一些二手的抽象符号或图像,史蒂芬·威尔特希尔跟他们不同,他总是精确画出他看到的恰如其分。


二手的抽象符号和图像在艺术家的画作中总是随处可见,在这些作品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们小时候学的那些传统表现手法,还有整个西方艺术史。也许我们必须把这些抛弃,就连“物性”这一重要原则也有必要完全抛诸脑后,就像莫奈说的一样:


当你外出写生时,尽可能忘掉眼前的一切树木、房屋、田地……只是想这是一滴蓝,这是一块粉,这是一条黄,然后把看到的这些颜色和形状都画下来,直到属于你自己的原始灵感迸发出来。


但史蒂芬(如果卡森说得对)、乔斯、娜迪亚和其他的白痴天才似乎都不必经历这样的“解构”过程,也不必放弃这些结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脑中构建过这些所谓的结构,或者这些结构对他们的影响很小。从这点看来,他们的境遇跟“正常人”的完全不同,但这也并不表示他们没法成为艺术家。


我又开始对史蒂芬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变得好奇起来:对一个自闭症患者来说(还有早年丧父的阴影),它们有多重要,又能发展到何种程度。跟克里斯的关系应该是史蒂芬在昆斯米尔学习的后五年中最为重要的了,这一直延续到1987年7月他离开昆斯米尔去中学学习。后来克里斯还坚持每个周末跟史蒂芬见面,带他在伦敦市里写生,甚至陪他去纽约、巴黎。然而,1989年5月之后他俩就再也没一同出游过,史蒂芬也丢失了创作的动力,他需要另一个人带他四处走走,给他绘画的灵感。我们不知道史蒂芬是否想念过克里斯,是否为他的离去感伤。我最近一次跟他提起克里斯,他也只是很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了几句(总是叫他“克里斯·马里斯”或“克里斯先生”)。普通的小孩如果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就会十分哀伤,但这在史蒂芬身上是看不到的。我想他是否压抑了自己的悲伤情绪,或是让自己远离这种情绪,但我并不确定像他那样的自闭症患者是否有我们所谓的感情。克里斯托弗尔·吉尔伯格写过一个患有自闭症的15岁小男孩,他妈妈得癌症过世了,别人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我很好啊,你看我从小就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这让我在失去亲人的时候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悲伤。”当然,史蒂芬不可能这样理性地描述自己的心理状态,但人们不得不怀疑他是否也像吉尔伯格的病人一样坦然接受克里斯的离去这种冷漠是否是他人际关系的常态。


缺陷与天赋并存


就在这时,玛格丽特·休森进入了史蒂芬的生活。自从两年前录制了bbc的节目后,玛格丽特就成了史蒂芬的经纪人,并且使他对人际关系和艺术都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1988年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我们跟史蒂芬一起漫游伦敦写生。很明显,他俩相处十分融洽。尽管当时史蒂芬内心深处并没有对人的喜好,但他出于本能对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态度。一开始他就对玛格丽特很有好感玛格丽特活力四射、干劲十足、激情澎湃,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对史蒂芬本人和他的画都十分着迷,我想这一切都吸引着史蒂芬。玛格丽特似乎谁都认识,哪儿都去过,这让史蒂芬发现世界并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狭小。


1989年秋,玛格丽特开始给史蒂芬接一些画画的活儿,每周末还会跟丈夫和经纪公司的同事安德鲁一起带他到户外写生。从那时开始她不让史蒂芬用描图纸和尺子(这些都在他画第二本集子《城市》时用过,这本画集于1989年出版),并坚持让他用油墨信手作画。玛格丽特说:“只有直接用墨画,在犯错中才能学会线条的价值。”在玛格丽特的激励引导下,史蒂芬又开始规律地绘画了,并且比以前画得更加大胆。(在《城市》这本画册中就有一些即兴创作的画史蒂芬自己想象的城市,融合了许多实际存在的城市的特点。)


上午的户外写生之后,他们会去休森家吃午饭,休森家比史蒂芬稍长几岁的女儿安妮常会跟他们一起吃。史蒂芬很期待每周末的外出写生,因此每到周末早晨就会兴奋不已,等着玛格丽特和安德鲁来接他。虽然休森家不确定史蒂芬心里怎么想,但他们都很喜欢史蒂芬,对他很友善。后来他们开始带史蒂芬去更远的地方旅行一次去了索尔兹伯里,还有一次在苏格兰待了两周。


史蒂芬对水面的光影变幻很感兴趣。他之前住在伦敦一条运河旁边,经常跟母亲或者姐姐一起去河边散步,画一些船只和船闸的素描。这让玛格丽特想到了新书的主题。后来他们一起到过很多建在河边的“水上城市”威尼斯、阿姆斯特丹和圣彼得堡,然后画下来。


1989年深秋,玛格丽特突发奇想,给威尔特夫人打了个电话,叫史蒂芬和他的姐姐安妮特到威尼斯跟他们共度圣诞节。旅行很顺利,史蒂芬彼时已经15岁了,可以轻松地应对旅途中的突发事件,而这些在两年前只会让他不知所措。正如玛格丽特预期的那样,史蒂芬画了圣马可广场、总督宫,这些旅游景点都代表了威尼斯文化,显然,史蒂芬自己画的时候也很享受。然而就在一周后被问到觉得威尼斯怎么样时,史蒂芬却说:“我更喜欢芝加哥。”这并不是因为城市建筑风格的差异,而是因为史蒂芬酷爱美国车,他能叫出每一款车的名字,还能画出美国战后产的所有车。


几周后,他们开始筹划史蒂芬的阿姆斯特丹之行。史蒂芬同意了,原因很特别,他看过阿姆斯特丹的照片后说:“比起威尼斯,我更想去阿姆斯特丹,因为那里有车。”史蒂芬又一次准确地抓住了阿姆斯特丹的感觉,从他描绘教堂、宾霍夫公园的正式画作,到对街道上奇异雕塑充满魅力的素描,阿姆斯特丹的风韵显露无遗。在阿姆斯特丹的这段时间里,史蒂芬看起来活力四射、风趣幽默,让大家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就连一起去的洛伦·科尔看到他的变化,也十分吃惊:


史蒂芬小的时候呆若木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而现在的他看什么都有意思,笑声也极具感染力。史蒂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给周围的人画恶搞漫画像的时代,看到大家被自己整,他就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一天晚上,史蒂芬正准备接受一家电视台采访时,玛格丽特的哮喘病犯了,不得不留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史蒂芬非常沮丧,他拒绝接受采访,并且一直守在玛格丽特的床边,一刻也不愿离开。“我要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把病养好,”史蒂芬说,“我不许你有事。”这件事让玛格丽特和安德鲁十分感动。


她告诉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在乎一个人。”


莫非患有自闭症的史蒂芬也开始有了性格上的发展?玛格丽特对于阿姆斯特丹之旅的描述激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此我打算跟他们同去下一站的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时间定在1990年5月。我先飞到了伦敦,见了史蒂芬和玛格丽特,并给史蒂芬做了些测试。这些测试是由尤塔·弗里斯和她的同事一起设计的,要求被试者看几部不同类型的卡通片,有的只是事件的简单延续,另一些则需要被试者猜测角色的意图、观点、信仰或心理状态,否则就没法看懂剧情。显然,史蒂芬很难猜测他人的心理状态。(弗里斯写过一名研究员“曾用《纽约客》中的漫画在美国进行了一项非正式调查,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自闭症患者也没法看懂,或者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我还拿了一个很大的拼图给他拼,他很快便拼好了。然后又给了他另一个拼图,全都底朝上,这样他就没法利用图像记忆了。然而他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拼得又快又好。拼图上的图像意义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还是他对于大量抽象形状惊人的识别记忆能力,瞬间便可以把所有的碎片拼接起来。


自闭症患者通常都这样,他们还善于分组实验设计,尤其擅长寻找嵌入的图形。因此,心理学家林恩·沃特豪斯在测试视觉方面有惊人天赋的jd时(jd是一个小男孩,他的父母说他可以在两分钟内拼好500块拼图),发现他几乎在接受的所有测试中都表现得“极其出色”,如线向测验、视觉封闭测验、分组实验设计等,他都取得了几近完美的成绩,并且每次都以超出正常速度几倍的效率完成实验。史蒂芬和jd一样有着超凡的抽象图案认知和视觉分析能力。但仅此一点无法解释他为何在绘画方面有如此高的天赋就像jd,尽管拥有超凡的感知能力,在绘画方面却并不出色。


史蒂芬需要另一种能力,将事物生动展现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为其感知能力创造出外在形式,并带有一种易于辨认的个人风格。但此种展现力是否涉及任何深度的内在共鸣或反映还不得而知。


史蒂芬根据自己的记忆第一次画出了我家的房子,他在1988年的2月份造访我家时看过一眼。他第二次画我家的房子也是根据记忆创作,那是在两年多之后了;第三次是又过了一年。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更改了诸多细节,但还是能够在所有版本中都描绘出房子的风格。


史蒂芬有如此强的抽象视觉分析能力,那么“意义”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他又能知道多少自己画作的意义呢?而他是否理解这些意义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给史蒂芬看了马蒂斯画的一幅肖像,问他能否临摹出来。(玛格丽特和安德鲁很喜欢马蒂斯,我给史蒂芬看的是画的复印件。)他看着图片画了起来,快速且信心满满;他画得并不是完全精准无误,但也十分神似。一小时后,我又让他根据记忆画了一次,他的画与之前有所不同,又过了一小时,他的画又有变化。但所有这些画(一共画了五次)尽管在细节上有所差异,都与原作极其相似。从某种意义上讲,史蒂芬抓住了图片中马蒂斯的神韵,各种变化都将此作为其作品的中心。难道这仅仅是从形式上程式化地模仿马蒂斯的“风格”,或者他是从一个更深的层次,对马蒂斯的观点、感知和艺术进行回应?


我问史蒂芬是否还记得他两年多前去过的我家的房子,是否还能为我再画一次。他点了点头,再一次画了出来,不过有着诸多的改动。这一次,他画了一个低窗而不是两个,去掉了门廊下的一个柱子并把台阶画得更显眼。他保留了烟囱(假想的),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假想的美国国旗,挂在一个高高的旗杆上我想他觉得这些东西是一个标准的美国房子应有的元素。因此,马蒂斯和我的房子以各种方式被认知和表现。在两种情境中,他都立刻抓住神韵,之后的画作也是在这种神韵的基础之上??以改进。


做完所有的测试,我还是很迷惑。史蒂芬看上去缺陷和天赋并存。他的缺陷和和天赋是完全分开的吗?又或者它们在深层次上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是不是有一些特性,它们在某种情况下是天赋,而在其他的情形下又成为缺陷?这些试验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好像只是将史蒂芬归结为缺陷和天赋的结合体,而不是把他看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刚刚重读了尤塔·弗里斯的《自闭症:解释奥秘》并写信给她说:“明天我会带史蒂芬去俄罗斯……我亲眼见过他怪异的技能和缺陷,但我还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可能与其相处一周会令我看到这一面。”


带着这些想法,我和史蒂芬出发前往俄罗斯。我们在盖特威克机场坐着等飞机时,史蒂芬专心致志地看着《经典名车》杂志,这一幕触动了我。他精神高度集中地看着那些图片,他的目光从未离开那本杂志超过20秒。偶尔他还弯下腰去,更近地观察某个细节。我想,他所见到的东西会永远印在他的脑海中。他还不时发出笑声。究竟是什么让他觉得有趣呢?


在飞机上,史蒂芬研究完一张城堡的明信片后又沉浸在一幅巴尔莫勒尔的绘画中。无论是周围人的谈话,还是飞机外壮观的风景,他都毫无察觉。


到了莫斯科机场,史蒂芬又安静地看着小汽车黄色的出租车和黑色的吉尔轿车,它们挂的牌照都以字母“mk”打头。机场里有一股难闻的天然气的味道。史蒂芬吸了口气,然后皱了一下鼻子,他对气味极其敏感。凌晨两点,我们开车进入市区,映入眼帘的是路边高大的白桦树,一轮巨大的低悬的月亮挂在空中。史蒂芬之前还对周围的事物浑然不觉,现在也兴致勃勃地把鼻子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注视着洒满月光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