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中卷(8)

作者: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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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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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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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758字

他脑海里正在回忆着他所熟悉的一幅幅著名的肖像画,最后决定采用提香提香(1488—1576)是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领袖。的画法,再用委罗内塞委罗内塞(1528—1588)是威尼斯画派画家。的风格加以装饰。这样一来,他所实施的这一创作计划就没有人工仿造的影子,只用一种色调,一种纯天然的光线,就使人体肌肤显示出诱人的光彩,同时鲜明地映衬出周围的附属摆设。


他思考着说道:“如果我给她穿上一件玫瑰色的真丝连衣裙,披上一件东方的斗篷,效果会怎么样呢?哎,不行!披件斗篷太糟了!要不然就给她穿一身蓝色的呢绒套装,配灰色的里衬,肯定很鲜艳?同时还可以给她添加一圈镂空白花边的领子、背后衬着一幅猩红色的帘子和一把黑扇子,如何呢?”


他如此地思考着,每天都在扩大自己的构思,每次有了新的发现就惊叹不已。


看见弗雷德利克陪着萝莎妮来到他这里,开始进行第一场绘画,他的心跳得厉害。他让她站在房子中间的一个台子上,一边抱怨光线不好,一边惋惜他从前的画室;同时,他首先让她把臂肘支在一尊雕像底座上站着,然后又让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一会儿离开她,一会儿靠近她,一会儿用手指弹一弹她的连衣裙的褶子,一会儿半合着眼皮端详着她,并不时同弗雷德利克商量着什么。


他突然喊道:


“哎,不行!还是按我原来考虑的画吧!我要把你画成一个威尼斯女人!”


她应该穿一件深红色的呢绒连衣裙,腰间系一条金银镶边的带子,她的宽大的袖子滚着一道白鼬皮,露出赤裸裸的臂膀,胳膊搁在身后楼梯的栏杆上。她的左边是一根大柱子,一直顶到画布的最上面,同一些建筑物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圆拱。在下面,人们可以模模糊糊地发现一些几乎是黑颜色的桔子树,中间透出一片蔚蓝色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的白云。栏杆的小柱头上覆盖着一块毯子,在一个银盘子里,放一束鲜花,一串琥珀念珠,一把匕首,一个装满威尼斯金币而显得有些发黄的旧象牙盒子。还有几枚金币滚落到地上,散布在四周,形成一串串的亮点,让人把眼睛引向她的脚尖上,因为她站在第二个台阶上,光线充足,行动自然。


他去找了一个画箱,放在台子上,充作台阶用。接着,他拿来一条凳子当做栏杆,往上面放了一些附属物件,他的上衣,一面盾牌,一个沙丁鱼盒子,一捆画笔,一把刀,然后在萝莎妮面前撒了十几枚大个儿硬币,并请她摆好姿势。


“你就把这些东西想象成一些财富,一些贵重的礼物。把头向右偏一点,好极了!别再动!这种庄严的姿势不错,正好配上你这副美丽的身材。”


他穿一件苏格兰式的长袍,配戴一只大手套,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


“至于她的发型,我们在上面加一绺珍珠,这跟红头发配在一起,其效果应该是不错的。”


女元帅又叫起来了,说她没有红头发。


“别叫了!画家的‘红’可不是资产者的‘红’!”


他开始勾勒全幅画的轮廓,太注重于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画家的风格,因为他经常谈到这些大师。在整整一个小时期间,他一直幻想着这些伟大人物辉煌的人生,他们充满着天才,充满着荣耀,充满着豪华,像时代的英雄一样,凯旋般地进入城市,在烛光辉映之下,在一些美如仙女的半裸着玉体的女人之间,尽情地享受着盛宴。


“你真应该生活在那个时代呀!像你这样的人物真配得上有个贵族头衔,让别人称呼你老爷!”


萝莎妮觉得他的恭维话听起来很可爱,他们就约好了下一次画像的时间,弗雷德利克负责把辅助设备带来。


因为屋子里的火炉把她烤得有点儿发晕,他们就从巴克街步行回家,顺路来到了王桥上。


这天天气很好,虽然寒风袭人,但天空晴朗灿烂。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城里有些人家的玻璃窗上闪烁着灯光,远远望去,像发光的金子一样。与此同时,后方的右边,巴黎圣母院的高耸的尖塔在蓝天中形成两道黑色的侧影,无精打采地沐浴在空中灰色的水蒸气里。一阵冷风吹过,萝莎妮说她的肚子饿了,于是,他们一起进了一家英国点心店。


有一些年轻的少妇,带着她们的孩子,靠在大理石的糕点桌子旁边吃点心,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碟碟的小点心,用大圆形玻璃罩罩着。萝莎妮吃了两块奶油蛋糕,白糖粘在她的嘴角两边,像刚刚长出的胡碴。她从手笼里不时地掏出手绢揩着嘴巴,她的漂亮的脸蛋罩在一顶绿色丝绸的风帽下面,犹如一朵粉红色的玫瑰盛开在绿叶中间。


他们出了店门,重新上路,来到和平街上,她在一家首饰店门前停了下来,看中了一只手镯,弗雷德利克想买下来送给她作为礼物。


她立即说:


“不用了,留着你的钱吧!”


这句话伤了他。


“怎么啦,小宝贝?不高兴了?”


谈话继续进行,就像以前一样,他又开始向她示爱。


“乖乖!你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


“啊!因为……”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她靠在他的胳膊上,她的长袍的下摆打着他的腿。此时,他回想起有一个冬天的傍晚,也是在这条街上,阿尔努夫人也是像这样走在他的身边。这场回忆完全吸引着他,他再也看不见萝莎妮了,也不想她了,就像她从身边消失了一样。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前面,拖着疲沓的步伐缓缓而行,那模样就像一个懒惰的小孩磨磨蹭蹭地跟在母亲后面不想走路一样。这是人们饭后散步回家的时刻,一些马车从干燥的石板路上跑过去。她想起了白勒兰奉承她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啊!有些女人多幸福!我生来就是要嫁一位有钱人,肯定!”


他粗鲁地回答:


“好呀!你不是也有一位嘛!听说乌德里先生抵得上三个百万富翁!”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要摆脱他。


“谁拦着你呢?”


于是,他开了一大堆尖刻的玩笑,来挖苦这位戴假发的老资产者,向她指出,同这样一个死老头子保持关系不值得,她应该赶快断绝这种联系。


女元帅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回答:


“是的。我最终是要同他分手的。”


弗雷德利克对她这种无私的表态很感兴趣。她放慢了步子,他以为她已经走累了。她坚持不坐马车,回到家门口时,她打发他走,并用指尖给他送去一个飞吻。


“啊!多么遗憾!想想还有一些笨蛋把我也当成富人!”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


余索奈和戴洛里耶正等着他。


这位浪子坐在他的桌子前面,画着一些土耳其的人头像;而律师则穿着一双溅满泥浆的靴子,倒在睡椅上打盹。


他大声喊着说:


“啊!到底来啦!可是,样子多难看呀!你能听我讲一讲吗?”


他作为教师的名声正在下降,因为,他向学生灌输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考试理论。他为自己申辩了两三次,但失败了,每一次新的失望,都更加有力地把他推向从前的梦想之中。在他的期刊上,他可以显示自己,可以报复别人,可以吐出心中的烦恼,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再说,财富和名誉是会随之而来的,抱着这样一种希望,他笼络着浪子余索奈,因为他拥有一份期刊。


现在,他用玫瑰色的纸张印行他的杂志,他编了一些假新闻,造了一些谣言,创造了一些字谜,试图进行笔战,甚至(不顾地点)想举办音乐会。订阅一年的杂志“可以享受免费赠送的巴黎著名剧院头等座位的戏票一张,此外,编辑部还负责提供所有你想得到的有关艺术或其它方面的信息”。然而,印刷厂在进行威胁,因为欠房东三个季度的房租,各种各样的麻烦都随之而来,如果不是律师的劝阻,天天从精神上加以鼓励,余索奈早就让《艺术》这本期刊停办了。他把他带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行动计划加上筹码。


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就是为了这本杂志而来的。”


弗雷德利克心不在焉地答道:


“瞧你,还想着这本杂志!”


“当然想着啦!”


他重新陈述着他的计划,通过刊登交易所的报告,他们同一些金融家建立联系,可以搞到不少于十万法郎的保证金。但是,为了使杂志改成一种政治性刊物,必须先有一大批的读者,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应该首先解决一些必要的开支问题,比如说纸张、印刷、办公室的费用等,总之,大约需要一笔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


弗雷德利克说:


“我没有资金。”


戴洛里耶交叉着两臂回答: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这种态度伤害了弗雷德利克,他回答说: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


“啊!说得很好!别人的壁炉里有木柴,餐桌上有蘑菇,卧室里有一张舒服的床,家里有书房,有马车,有所有的舒适与乐趣!而另一些人呢,蹲在青石板下面冻得发抖,吃二十苏一份的晚餐,像囚犯一样卖苦力干活,终日在贫困中挣扎,这难道是他们的错吗?”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是他们的错吗?”话语中,带着一种西塞罗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年)是古罗马著名政治演说家。式的讥讽,还有一种法庭上辩论的意味,弗雷德利克想讲什么。


“再说,我也明白,人家有需要……贵族式的,因为,可能还需要……某一位女人……”


“好啦,就是这样又怎么样呢?我不自由吗?……”


“啊!太自由了!”


沉默了一分钟之后,他又说道:


“空口许愿,张嘴方便!”


弗雷德利克回答道:


“我的上帝!我不否认我的诺言!”


律师接着说:“在中学的时候,我们发过誓,将来共同组织一个法郎吉式的社团,模仿巴尔扎克的《十三人》《十三人》是巴尔扎克中讲的一个秘密社团,这十三人生活在帝国时代,志同道合,患难与共。!后来呢,当大家再重新相聚的时候,其中有一位就说:再见吧,我的老朋友,请走你自己的路吧!因为,这位能够给大家帮忙的朋友把一切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了,留给自己一个人享受。”


“你怎么说的?”


“不是吗?你甚至连党布罗斯家都没有给我们引荐过!”


弗雷德利克看着他,瞅着他身上穿的一件破外套,戴着一副褪了光泽的旧眼镜,脸色苍白,他觉得这位律师活像一位乡村学究,嘴唇边禁不住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戴洛里耶觉察到了,脸上霎时变红了。


他拿起帽子就要走,余索奈充满着忧虑,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试图缓和一下他的情绪,而弗雷德利克则转过身,把背对着他说:“得啦,得啦,我的小兄弟!好好做我的梅塞纳斯梅塞纳斯(公元前69—前8年)是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大臣,他尊重艺术,保护艺术,很多文艺人才都受过他的好处。吧,保护好我们的艺术!”


弗雷德利克突然作出一个决定性的动作,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他,浪子顿时眉开眼笑,顺手将信塞给戴洛里耶,只见纸条上写着:


对不起,大人!你们的朋友已吩咐他的公证人急送一万五千法郎来。


戴洛里耶看后说:


“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你呢!”


浪子也补充说:


“说良心话,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大家将会把你列入乐善好施的义士之列!”


律师接着说:


“你一点也不会损失的,这是一种最好的投资。”


余索奈发誓着喊道:


“当然!就是把头放进断头台,也一定要成功!”


不过,他讲过许多荒唐话,承诺过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自己可能会相信),弗雷德利克最后不知道这是在取笑别人,还是在取笑他自己。


这天晚上,他收到了母亲的一封信。


母亲在信中一边跟他开着玩笑,一边感到奇怪,怎么还没见他当上部长。接下去谈到了她的健康情况,并告诉他,罗克先生现在也时常来她家里走动走动了。“自从他的太太去世以后,我相信再接待他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路易丝变多了,变得更懂事了。”她在信末附言说:“你一点也没有给我谈到你的老相识,党布罗斯先生,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会很好地利用他的。”


为什么不呢?如今,他做学问的雄心壮志已经没有了,而他的财产(他看得很清楚)是不够开销的,因为,把欠下的债一还,把答应给别人的款项一交,他的总收入里至少要减少四千法郎。此外,他觉得需要摆脱目前的这种生活现状,需要有一种谋生的本领。因此,第二天,当他在阿尔努夫人那里吃晚饭的时候,他说母亲又在教训他,要他找一个固定的职业。


她问道:


“但是,我相信党布罗斯先生会让你进入行政法院的,这对你很合适的。”


既然她要这样做,他就服从了。


就像第一次一样,银行家坐在他的书桌前面,跟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等几分钟。因为,有一位先生背对着门,表情严肃,正在谈一些重要的问题,这与煤炭和某些公司的合并事宜有关。


富瓦将军和路易·菲力普的画像悬挂在镜子两边,有许多纸箱子靠着护壁板,一直堆积到天花板上,有六把谷秆椅,党布罗斯先生处理日常事务时也不需要那么漂亮的套间,这就像在阴暗的厨房里准备盛大的宴会一样。弗雷德利克特别注意到靠墙角摆放的两只大柜子,这是两只保险柜,他心里想,这里面可以存放多少张一百万的钞票呀。银行家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柜子,铁板门转开,里面看到的只是一些蓝纸账簿。


刚才谈话的那个人最后从弗雷德利克面前走过,这是乌德里老爹。两个人互相问好后,脸都全红了,党布罗斯先生觉得有点奇怪。再说,他表现得非常可爱,让人喜欢,把这位年轻的朋友推荐给掌玺大臣,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别人也很高兴接受他。最后告别的时候,银行家礼貌性地邀请他参加于几天后举行的晚会。


弗雷德利克接到了女元帅的一封短信,他坐上四轮马车准备去赴会,借着挂灯的光亮,他读着信:


“亲爱的,我遵照你的劝告,刚才赶走了我的那位奥萨吉,奥萨吉人是红种印地安人,此处指她的情人乌德里老头。从明天晚上起,我就自由了!你说我勇不勇敢。”


没有别的意思,这显然是请他去填补那个空缺。他兴奋得大叫一声,将信往口袋里一揣,就立即出发。


大街上有两位保安警察骑着马巡逻,两边进院子的大门上点着一排彩色灯笼,一些仆人在院子里叫喊,让客人的马车一直停到门廊的石阶下面,走进前厅,一切喧闹声就立即停止了。


楼梯井中的空地上种着几株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几只大瓷球倾泻下一道光线,如同洁白的缎子的光泽映照在墙壁上一样。弗雷德利克轻快地走上台阶,一位传达员通报了他的姓名,党布罗斯先生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差不多就在同时,党布罗斯夫人也出来了。


她穿一件滚着花边的淡紫色的长袍,头发上的小环比平时还要厚密,一件首饰也没戴。


她埋怨他不常来看看,找些话头聊聊天。又来了几位客人,他们致敬的姿态各不一样,有的稍微欠欠身子,有的是大鞠躬,有的仅仅是点点头。接着过来了一对夫妇,一个家庭,他们都挤进了已经坐满了人的客厅里。


在客厅中央的吊灯下面,一个圆柱形的石墩上面放着一个大花盆,里面的花像羽毛一样微微地垂向四周,悬吊在围坐在周围的女人们的头上,其他的女人则都坐在靠背椅子上,这些椅子沿着镀金的高门框和淡红色的呢绒大窗帘,对称地直线排成两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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