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中卷(3)

作者: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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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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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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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04字

跳舞停止了,客人们看见阿尔努头上顶着一只篮子走过来,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大家欢呼雀跃,篮子里的食品堆得满满的。


“当心头上的吊灯!”弗雷德利克抬起眼睛说。这是原来装饰“工艺店”的老萨克斯吊灯,目睹旧物,昔日的往事一一掠过脑海。可是此时有一位穿着军便服的陆军士兵,带着一副新兵所特有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模样,直挺挺地站在他的前面,摊开两只胳膊表示惊异。他认出了此人是他的老朋友余索奈,尽管他留着可怕的、又长又尖的黑胡须。他讲一口非常难懂的话,其中一半是阿尔萨斯方言,一半是黑人的土话,这位放荡不羁的朋友不停地向他道喜,还把他称作他的上校。弗雷德利克在所有这些人面前感到很难堪,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一条琴弓在一张书桌上敲过之后,跳舞的男男女女又准备起舞了。


参加舞会的大约有六十来人,女的大部分都装扮成村妇和侯爵夫人,男的几乎都是成年人,他们穿的跳舞服装是马车夫、码头装卸工和船上的水手们穿的衣服。


弗雷德利克靠墙站着,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四人对舞。


一位老花花公子,身穿一件紫色的真丝长袍,装扮得像中世纪威尼斯总督一样,和萝莎妮女士在跳舞。她穿一件绿色上衣,一条毛线裤衩,一双金马刺软皮高统靴。对面的一对舞伴,男的是一位身上插着土耳其弯刀的阿尔鲁提人是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别称。,女的是一位蓝眼睛的瑞士女人,皮肤白得像牛奶,身子圆滚滚的像只肥鹌鹑,手臂戴着袖筒,胸前抹着红兜兜。一位巴黎歌剧院的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舞女,为了炫耀她那一头一直垂到小腿的披发,装扮成山洞野女。她穿一件棕色紧身内衣,腰间裹着一条皮带,手腕上戴着几根琉璃镯子,头上戴一顶假王冠,上面插着一把长长的孔雀羽毛。在她前面,有一位装扮成普里查普里查(1796—1883)是英国籍传教士、商人,长期在太平洋上的塔希堤岛上传教,还做过领事。式的传教士,穿着一件宽大而又滑稽可笑的黑衣服,用他的手肘敲着一个鼻烟盒打拍子。还有一位装扮成华托华托(1684—1721)是十八世纪上半叶法国画家,其绘画主流是反对古典主义,提倡回归大自然。式的小牧童,眼睛长得像蓝天一样碧蓝,皮肤长得像月光一样银白,他用自己的铲头牧棒碰撞着一位化装成古希腊酒神女祭司的酒神杖。这位酒神女祭司头上戴着一顶葡萄冠,左侧面披着一张豹皮,脚上蹬着一双金带子厚底靴。在另一边,有一位波兰女人,身穿一件珠光色斯宾塞式短上衣,脚上穿一双镶嵌白条皮边的玫瑰色高帮皮靴,里面套一双珠灰色长统丝袜,她穿的一条短薄纱裙在上面不停地摆动着。她微笑着观看一位四十来岁大腹便便的男人在旁边跳舞,此人装扮成一个合唱队的小男孩,一只手撩起他的宽袖白色教士法衣,另一只手拿着一顶小红圆帽,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蹦蹦跳跳。然而,舞会的皇后、明星,要首推露露小姐,她是公共舞厅的有名的舞女。如今她成了富姐,上身穿一件单色的天鹅绒上衣,脖子上戴一条宽花边的颈圈;下身穿一条宽大的丽春红的丝绸长裤,紧紧贴住她的屁股,腰间束着一条开司米腰带,沿着线缝的边缘还饰有天然的小朵小朵的白茶花。她的面色苍白,看上去有点浮肿;她的鼻子高高地翘起,顶着一头零乱的假发,右脑勺上歪戴着一顶灰色的男式礼帽,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她跳舞的时候,动作大,脚上饰有钻石小环的舞靴差不多碰到了身边舞伴的鼻子。一位中年高个子男爵,身上裹着一副铁甲;还有一位天使,手上握着一把金剑,背上扎着两只天鹅翅膀,来来去去,不时地丢开他的男舞伴,装扮成路易十四的骑士,他弄不清跳舞者的面孔,认不出人,妨碍了别人跳舞。


看着这些舞场上的人群,弗雷德利克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心中烦躁而不安。他还是思念着阿尔努夫人,好像自己正在参加什么有损于她的事情,或者是在策划一种陷害她的阴谋。


当四人对舞结束之后,萝莎妮女士来到了他的跟前。因为刚跳完舞,她有点儿气喘,她的肩胛像镜子一样光亮,在下巴底下略为抬起。


她说:


“你呢,先生,你不跳舞吗?”


弗雷德利克抱歉说他不会跳舞。


“真的吗!如果跟我跳呢?行吗?”


说着,她一只胯骨落地,另一个膝盖向里微微弯曲,用左手抚摸着她的剑柄的珍珠托子,她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分钟,带着一种半是请求,半是戏弄的神气。最后,她说了一句“晚上愉快”,踮起一只脚,转过身就不见了。


弗雷德利克对自己无所适从的动作很不满意,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于是,就在舞厅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走进里屋贵妇人的小客厅,室内挂着浅蓝色的真丝缎子,还装饰着一束束的乡间野花。在天花板上,有一个镀金的木圆圈,从里面蔚蓝色的碧空中显露出的小爱神,像仙童一样在羽绒似的云彩上面嬉戏玩耍。这种精美高雅的装饰,对今日萝莎妮这样的女人来说,也可能还觉得有些寒酸,但完全镇住了弗雷德利克,让他觉得眼花缭乱,感到头晕目眩。他对这里的一切都赞不绝口,假牵牛花缠绕在梳妆镜的四周,壁炉的窗帘,土耳其的沙发,在墙壁凹进去的地方,挂着一幅玫瑰色真丝缎子的白罗顶帷帐。一些镶嵌着铜条的乌木家具装点着卧室,在卧室里一个覆盖着天鹅皮的台子上面,立着一张带有天盖、装饰着鸵鸟羽毛的双人床。针线团上插满了宝石头的大头针,盘子上面摆着一些戒指,有一个用三根链条悬挂着的波希米亚坛子散发着亮光,有几只带金圈的小盒子和银匣子在阴影里依稀可见。从一扇半开半掩着的小门里,可以看到一座花房,占据了整个平台的面积,平台的顶头挂着一只大鸟笼。


这里真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啊!弗雷德利克突然有一种青春的冲动,顿时觉得精神抖擞,色胆包天,他决定要好好享受这里的一切。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回到客厅,站在门口,此时,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人人仿佛都在一种光芒闪闪的尘埃之中骚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舞厅里的男男女女,不时地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看,同时吮吸着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芳香,这种芳香就像一种无形的巨吻一样在到处流动。


然而,在门的另一边,离他不远,白勒兰站在那儿;——白勒兰衣冠楚楚,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他左手放在胸口,右手拿着他的礼帽和一只撕破了的白手套。


“喂,好久不见了,你这个鬼家伙到什么地方去了?旅游去了吗?是不是去意大利了?嗯!又是老一套,去意大利?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玄乎吧?管它呢!请把你的素描带来给我看一看,最近随便哪一天,怎么样?”


还没有等他回答,艺术家就谈起自己来了。


他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并且最终认识到,所谓绘画的“线条”,那完全是荒唐可笑,在一件艺术作品里,我们不应该过分追求“美”和“一致”,只有追求人物和事物的性格差异才是正确的。


因为一切都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因而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都是可以塑造的,关键在于抓住艺术的色调,诀窍就在这里,我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重复了好几遍说:


“你瞧,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像这样,现在请你看看那位同一个俄罗斯马车夫跳舞,梳着狮子头的小女人,看上去清晰、冷淡、刻板,这全是绘画的线条,全是未加工的色调,眼皮下面是靛青的,脸颊上面有一层朱砂,太阳穴上是茶褐色的;噼!啪!”他抬起手,在空中甩动着大拇指,就如同甩着画笔一样,“一位女鱼贩子,身穿一件樱桃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一个金十字架,背上系一条细麻布女用围巾。”他指着她,继续说:


“你再看那个胖鱼贩子,她的轮廓只是肥胖而已,圆滚滚的,鼻孔张得像她的帽翼一样,两边的嘴角向上翘起,下巴垂掉着,全是一堆肥肉,看着臃肿、丰盈、静谧而容光焕发,一幅地地道道的鲁本斯画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画派的著名画家,巴罗克艺术大师。他的绘画以色泽艳丽、体态丰盈而著称。!然而,画中的女性形象是完美的,但典型性在哪儿呢?”他越讲越激动,“什么叫美人?什么叫美?啊!美!请你告诉我吧……”


弗雷德利克这时打断了他的话,向他打听那位装扮成雄山羊面孔的小丑是谁,他正在向跳方阵舞的人祝福。


“平庸之辈,一个鳏夫,三个孩子的爹,他连短裤头都没给孩子们穿,只管自己成天地在俱乐部混,晚上跟女佣人睡觉。”


“那位穿着中世纪大法官的衣服,站在窗口同一位蓬巴杜侯爵夫人谈话的人是谁?”


“那位侯爵夫人是汪达尔太太,吉姆纳斯剧院以前的女演员,威尼斯共和国执政官——巴拉佐伯爵的情妇。他们在一起姘居的时间长达二十年之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从前她的眼睛很美吗,这个女人!至于现在她身边的那一位公民,大家都称他叫埃尔比尼上尉,这个老家伙的全部财产就是他的荣誉十字勋章和抚恤金,他平日里所干的事情就是让那些在大的庆典活动中做后勤服务的女工们拜干爹,安排决斗,在市里去赴晚宴。”


“这是一个地痞流氓?”


“不!是一位诚实的人!”


“啊!”


艺术家还在向他介绍一些别的人,这时便见一位先生,打扮得就像莫里哀作品中的大夫一样,穿一件宽大的黑哔叽长袍,但是没有扣纽扣,从上到下地敞开着,以便将他身上所有的装饰品展示给别人看。


“你看这一位,是戴·罗歇医生,他怨恨自己没有名气,编写了一本关于性医学的书,还自愿在大街上给别人擦皮靴,而行事却又谨慎小心,居然还有一些女人欣赏他。他和他的夫人(那位穿灰色连衣裙的瘦个子女城堡主)总是一起去光顾所有的公共场所,或是到其它的一些地方。尽管他们经济上有些拮据,但有时也出去潇洒一天——比如说参加艺术茶会,在那里朗诵诗歌——请当心!”


此时,罗歇医生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在客厅门口围成了一个谈话的地方,余索奈也加入了进来。接着,那位打扮成山洞野女的情夫也来了,他是一位年轻的诗人,身上披着一件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兰西历史上一位重要国王。式样的短大衣,露出一副弱瘦的体型。最后又来了一位机灵的男孩,他装扮成一个站岗的土耳其人。不过,他穿的那件佩着黄袖章的军衣在游方牙医的背上旅行的时间太长了,他那条打了褶的肥大的长裤的红颜色也褪得太厉害了,他的鞑靼式的包头巾像一条鳗鱼一样缠在头上,看起来显得土里土气的,总之,他全身的衣着打扮是如此的可怜,但又恰到好处,不过妇女们是决不会掩饰她们的厌恶和反感的。医生为了安慰这位小伙,对他的情妇,一个码头上的卸货女工大大地赞扬了一番,这位土耳其年轻人是一位银行家的儿子。


在两组四人对舞之间,萝莎妮走向壁炉,这里有一张扶手椅,上面坐着一位肥胖的小老头,穿着一身金纽扣的栗色礼服。尽管他那萎缩了的两颊垂掉在洁白的衬衣领带上,但他的头发还是金黄色的,自然地拳曲着,像一只小鬈毛狗的披毛一样,那样子倒有几分像是一个淘气的老顽童。


她俯身贴近他的脸,听他讲话。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果子露。她的双手放在比绿色上衣的边饰还要长的花边袖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再比这双手更可爱了。小老头喝完饮料后,就吻着她的手。


“这是乌德里先生,阿尔努的邻居!”


白勒兰一边笑着一边说:


“是他教坏了他!”


“你说什么?”


一位隆茹莫的马车夫搂住了她的腰,华尔兹舞开始了。这时,所有坐在客厅四周长沙发上的女士们都依次站起来翩翩起舞,她们的裙子,她们的披巾,她们的发饰,都在随着舞曲旋转。


女士们紧靠在他的身边起舞,弗雷德利克能够清楚地看出她们每个人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她们旋转的动作越来越快,节奏感越来越强,令他头晕目眩,如痴如醉,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些别的联想。所有的女人经过时,都让他神魂颠倒,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美丽的标志,每个女人都给他带来一种特殊的刺激。那位波兰女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让他产生了一种胸贴胸地抱住她,一起在大雪覆盖的高原上滑雪橇的感觉。那位瑞士女人,跳舞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眼皮下垂,在旋转的舞步之下,展现的是一幅两人在湖边的一座小屋里,平静而快乐地幸福生活的情景。接着,女祭司突然将她那棕色头发的头向后一仰,让他梦想着在一大片夹竹桃的林子里,二人遇着了暴风雨,闻听着隐隐约约的鼓声,从而产生的那种能将对方活活吞进肚子里的狂热的爱抚。那位女鱼贩子,跳得气喘吁吁的,跟不上音乐的节奏,在那里张口大笑;他很愿意同她一起到波诗隆酒楼去喝酒,用双手揉搓她的围巾,就像以往快乐的时候一样。而那位卸货女工,脚趾轻轻地踮起,刚刚接触到地板,似乎把所有现代典雅的爱情都溶合在柔软的四肢和严肃的面孔之中,这种爱情具有科学的合理性和像鸟儿一样的灵敏性。萝莎妮跳着,旋转着,拳头顶住臀部,榔头式的假发在她的衣领上跳动,向四周散发着鸢尾香粉;她每旋转一次,她的金马刺的一端就差点碰到了弗雷德利克身上。


在华尔兹舞进行到最后一段舞曲时,华娜斯小姐出场了。她的头上蒙着一块阿尔及利亚手帕,额头上挂着一串皮阿斯特皮阿斯特是埃及等国使用的银币。,眼边上涂着锑,一件黑颜色的开司米外套一直垂到银线镶边的裙子上面,手上拿着一个巴斯克扁鼓。


一位高个子男青年走在她的背后,穿着但丁式的古装。他是(她如今不再隐瞒了)阿朗布拉剧院从前的歌手,——现在的名字叫奥古斯特·戴拉玛尔,起初,他的名字叫安泰诺尔·戴拉玛尔,后来改为戴勒玛斯,不久又改为贝勒玛尔,最后又改为戴勒玛尔,他频繁地改变和修饰他的名字,是根据自己地位和荣誉的提高决定的,因为他离开了当初卖唱的低级舞场,而进入了剧院,甚至最后到闻名遐迩的昂比居剧院去登台演出《渔夫卡斯巴尔多》,因而一举成名。


一瞧见他,余索奈就阴沉着脸,自从他写的剧本被拒绝之后,他就开始憎恨戏子。


他说道:


“人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些先生们的虚荣,特别是这一位!你瞧瞧,他是多么装腔作势!”


戴勒玛尔向萝莎妮轻轻鞠躬之后,便靠着壁炉,一动也不动。他一只手放在胸口,左脚向前,眼睛看着空中,他的镀金桂冠戴在斗篷上,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富含更多的诗意,以便引诱那些舞场上的风流女人。人们远远地在他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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