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卷(14)

作者:福楼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

本章字节:7996字

在她守寡最初几年的困难日子里,有一个狡诈的男人,罗克先生,向她借贷了一笔钱,这笔钱就这样一直续借下去。可现在他突然讨债来了;她答应了他提出的条件,以少得可怜的价格把普雷斯尔的农场让给了他。十年后,因为墨伦市一家银行倒闭,她的一笔存款又打了水漂。由于害怕抵押,为了顾及颜面,有利于儿子的前途,当罗克老爹重新提出向她借钱时,她再一次听了他的,不过现在已经还清了。总之,她家一年大约还有一万法郎的进款,其中有两千三百法郎是他的,都是他父亲的遗产。


弗雷德利克大声说:


“这不可能!”


她的头动了动,意思是说这太可能了。


不过他的叔叔会给他留点什么吧?


这是可以肯定的!


他们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没有讲话。最后,她把儿子拉到胸前,流着眼泪哽咽着说:


“啊!我可怜的孩子呀!我该抛弃所有的梦想吧!”


他坐在刺槐树阴下的一条凳子上。


她建议他做的事情是,到普鲁哈朗先生的律师事务所去当一名书记员,他以后可能会把事务所让给他,如果他做得好的话,他还可以把它再卖掉,另外再谋高就。


弗雷德利克听不进去。他机械地从篱笆上面看着对面的花园。


有一位大约十二岁的小姑娘,长着一头红发,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她用花楸树上的小果子给自己做了两串耳环;她的灰布女式紧身衣露出了她光光的肩膀,让太阳晒着像是镀了一层金一样;果酱的污点弄脏了她的白色裙子。她的全身似乎具有一种幼小的野兽的韵味,既健壮又脆弱。一个陌生人的到来让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突然停下来,手里拿着一把洒水壶,她那双清澈透明的蓝绿色的眼睛向他投射过来。


莫罗太太说:


“这是罗克先生的女儿。他刚刚娶了他的女保姆,承认了她的孩子。”



破产了,被剥夺了,一切都完蛋了。


他呆在凳子上,由于神经受到刺激而茫然失措。他诅咒自己的命运,恨不得找个人狠狠揍他一顿,出出心中的闷气。由于失望的情绪增加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失去名誉的感觉压在他的身上;因为弗雷德利克想象着他父亲的财产总有一天会上涨到一万五千镑的年息,他曾经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向阿尔努透露过,如果是这样,他将会被人家看做是一个吹牛大王,一个大混蛋、一个卑贱的小人,还要把自己介绍给他们,以求获得某种利益。而阿尔努夫人如今会怎么看他呢?


再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每年只有三千法郎的地产租金!他不能总是住在五楼上,看门的还把他当做是仆人;去拜访客人时,总不能老是戴一双指头尖上发蓝的破黑手套,戴一顶油腻的帽子,穿用了一年的旧外套。不,不!决不能!然而,没有她,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很多人没有财产也活得很好,像戴洛里耶不就是这样吗?他觉得自己把一些平凡的事情看得如此重要,未免太怯懦了。贫困也许可能使他的才能一百倍地增长,想着那些在加层的顶楼里工作的大人物,他就激动了。像阿尔努夫人所具有的这种心灵,要是看到了这种场景,可能会感动不已,她会同情的。如此看来,这种灾难倒会成为一种幸福;就像这些发现了金银财宝的地震一样,这向他揭示了自然富裕的秘密。但是,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使其体现出价值,这就是巴黎!因为,在他的观念上,艺术、科学和爱情(就像白勒兰所说的,这是上帝的三种面孔)绝对要依赖于首都。


晚上,他向母亲宣布,他要回巴黎去。莫罗太太大为吃惊,非常生气。这简直是一种疯狂之举,是一种荒唐的行为。最好是遵从她的建议,也就是说,要他留在她身边,在律师事务所去做事。弗雷德利克耸耸肩说:


“真是好笑!”


他觉得这种建议是对他的侮辱。


于是,这位好心的太太使用了另一种方法。她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呜呜咽咽地小声哭着,向儿子叙述她的孤独、她的寂寞、她的年迈、她的牺牲。如今,她更为不幸,他抛弃她了,不管她了。随后暗示说她活不下去了:


“忍耐一点吧,我的上帝!要不了多久,你就自由了!”


这些悲哀的话每天要重复二十遍,一直说了三个月;与此同时,家里舒适的条件也使他的生活腐化了;他要睡一张更柔软的床,要使用没有破的毛巾;如此一来,他厌倦了,麻痹了,最后终于被温柔的可怕的力量战胜了,弗雷德利克被带到了普鲁哈朗的律师事务所。


他在这里显示不出他的学识和才能。直到如今,人们一直把他看做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将来一定是本省的光荣。最后只是令人失望。


他首先想: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阿尔努夫人通报一声,于是,在一个星期之内,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些热烈赞扬她的信件和一些文笔简练而高尚的短函。然而,他没有写,害怕阿尔努夫人知道他的境遇。随后他又想,最好是给她的丈夫写。阿尔努了解生活,经历丰富,也许会理解他。最后,他犹豫了半个月说道:


“算了吧!我不应该再见他们了,让他们忘掉我吧!至少,在她的回忆之中,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没有下降。她可能会相信我死了,对我表示遗憾……”


由于过激的决断对他来说值不了什么,他发誓再也不回巴黎去,甚至绝不打听阿尔努夫人的消息。


然而,他还留恋着京城煤气灯的味道,公共马车的喧哗声,他幻想着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她声音的音色,她眼睛的光辉,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死人,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一点也不想做。


他每天起得很晚,从窗口观看来来往往的货车车夫的牲口套车。特别是前六个月真是难熬。


然而,在某些日子里,他对自己也感到恼火。于是,他出去散心,他来到牧场,在冬季,这里有一半的地方被泛滥的塞纳河淹没了。一排排的白杨把牧场分隔开。这里或那里,时而发现一座小桥。他一直漫步到傍晚,脚下踩着树上落下的黄叶,口里呼吸着雾气,跳过沟壑,随着动脉越跳越厉害,直跳得他想进行疯狂的举动。他想到美洲去当一个猎人,或者给一名东方的总督当侍卫,要么到轮船上去做一个水手,他在给戴洛里耶写的那些长信中,吐露了他忧郁的心情。


而这一位则在为自己的功名而努力奋斗。他觉得他这位朋友的懦怯行为和他那无始无终的令人生厌的诉苦是很愚蠢的。很快,他们的通信几乎变得毫无价值。弗雷德利克把他所有的家具都给了戴洛里耶,让他帮忙看房子。他的母亲不时地给他提起这些家具,最后有一天,他承认把它们送人了,当她正在责怪他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她问:


“有什么事?你身子怎么在发抖?”


弗雷德利克答道:


“我没什么!”


戴洛里耶告诉他说,他请塞内卡尔来一起住,已经有半个月了。而现在,塞内卡尔要是置身于来自阿尔努那里的一些艺术品和物品之中,他会拿去卖掉的,或者加以挑剔、取笑。弗雷德利克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一直伤到了心灵深处。他走进他的房间里,恨不得一死了之。


母亲喊他,想同他商量一下花园的有关种植问题。


这座花园是英国公园式的,中间用一排棍子砌成的篱笆分隔开,有一半是属于罗克老爹的,他另外在河边还有一个花园,用来种菜。这两家邻居闹过矛盾,彼此有了隔阂,总是避免同一时间里在花园露面。然而,自从弗雷德利克回来之后,这位老绅士来这里散步的次数就更多了,对莫罗太太的儿子并不吝惜应有的礼貌。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应该住在一个小城镇上。有一天,他说党布罗斯先生询问过他的消息。又有一次,他还谈到了香槟地区的风俗,在那儿,母亲如果是贵族,儿子也可以算贵族。


“如果在那个时候,你就是一位贵族了,因为你的母亲叫德·福旺。”


接着,他又以一种狡黠的眼光一边看着他,一边说:“当然,光说说也没用,你瞧!有个贵族头衔,总还是有用的!不过,这要取决于掌玺大臣。”


这种一心想拥有贵族头衔的念头,同他个人的身体条件极不相称。由于他身材矮小,一个栗色的长外套使他的上半身显得特别长。当他取下头上的鸭舌帽时,可以让人发现他那张近乎女人的面孔和一只极其尖突的鼻子,他那一头黄色的头发完全像一顶假发;他总是靠近墙边,低声地给别人打招呼。


直到五十岁,他一直满足于卡特琳的侍奉,这是一位和他的年龄一样大的洛林女人,由于幼年害过天花,长满了一脸的麻子。然而,大约是一八三四年,他又从巴黎带回了一个具有“皇后风韵”的、长着一副山羊脸型的、披着金黄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人们很快发现她戴着大耳环,趾高气扬地走在马路上,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还取了一个长名字——伊丽莎白·奥兰普·路易丝·罗克,这才真相大白。


出于妒忌的心理,卡特琳肯定会嫌恶这个小女孩,然而,正相反,她疼爱她,照顾她、关怀她、爱抚她,意欲取代她的母亲,让别人觉得她的母亲可恶。事情要办起来也很容易,因为,艾莱奥诺尔女士完全不管这个小女孩,自己只顾在供应商之间聊天。结婚的第二天,她就去拜访了当地县政府的要员,不再和女佣们过于亲切,学着上流社会人士的语气说话,在她的孩子面前也表现得严肃起来。她陪着她上课,教书先生是市里的一位退休老干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个小女孩很不听话,挨了老师的耳光,她就靠在卡特琳的膝盖上哭,卡特琳认为她有道理。于是,两个女人就吵起架来了;罗克先生平息了大老婆和小老婆的吵闹。他同她结婚就是为了爱护女儿,他不愿意看到有人折磨她。


她经常穿着一件撕破了的白色连衣裙,一条镶花边的裤子;每当遇到大的节日,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像一位公主一样,目的是为了羞辱一下那些势利的资产者,因为,他们认为她是私生子,不许自己的孩子同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