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泥(1)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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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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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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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784字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


赶回市的路上,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就像灵魂的拷问一般折磨着陈子鱼的内心。他多么希望整件事是什么地方,是哪里搞错了。然而这却是最合理,也是最简明的答案。在看到那张人像的时候,他的潜意识也许曾泛起过那个人的脸,所以才会觉得熟悉,只是他立即将那念头抛开。也许在他潜意识中,根本拒绝正视。


下了飞机,他第一件事是打车到袁野家,却惊愕的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马上到苏琴工作的医院,才知道苏琴也请了事假。这两个人到哪里去了?以袁野的身体状况,他能到哪里去?那个女人到底把他怎么样了?陈子鱼忧心如焚,立刻打电话给警校同学们所在的各个区域派出所,就算是人肉搜索,也要把袁野和苏琴找出来。


在长时间的亲吻之后,袁野觉得有些头昏。


苏琴抬起脸,微微喘息着:“还好吗?”


“恩。”袁野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点点幸福的微笑。


苏琴再次低下头,柔软的唇舌沿着袁野的脖子,锁骨一路下滑,经过腹部的伤疤时,略作停留,她好好的,长时间的亲吻着丑陋的疤痕,然后抬起头来:“可以吗?”


“很舒服。”


苏琴的舌尖掠过袁野的小腹,然后张开口,将那个东西含在嘴里,袁野的手轻轻按在苏琴的头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说:“我……我已经不行了……”


“不,你可以的。放松,别着急。”眼泪突然就从眼眶中滴出来,苏琴低低的说:“无论如何,这辈子,我也想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你一次。”


袁野不说话了,闭上眼睛,感受着苏琴柔软的舌尖和口腔的温暖,渐渐的,一种熟悉的感觉从体内深处翻搅泛起,快感渐渐加强,冲上脑顶。苏琴放开了他,用骑跨的姿势,慢慢的坐了下去。


袁野觉得心脏拼命跳动,仿佛快要冲破瘦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包住的胸腔,全身的血液好像不再流经大脑,而全部集中到那个地方,强烈的快感让他头昏眼花,他一方面担心这虚弱的身体无法负担,一方面却又战栗着渴望快感更加强烈,如果能死在这一刻,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苏琴喘息着俯在袁野的胸膛前,骤然冷却的汗水,让胸前的皮肤起了一层鸡栗。袁野用沙哑的声音问:“感觉好吗?”


“棒极了。”苏琴怕自己太重,从他身上滑下,躺到他身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


“是啊。”袁野闭着眼睛,脸露微笑:“已经死而无憾了。”


袁野又在做梦了。


这一次是一个很长,很快乐的梦。他梦到从前在警校的时候,他和陈子鱼在一块儿踢球。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晃过了一个人,又晃过一个人,从来没有像这么顺利过,他的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在梦里他有点奇怪的想,咦,我的心脏怎么承受得了这种强度的大运动?我不是病了吗?陈子鱼好像在和他抢球,被他甩开了。眼看着龙门就在眼前,但陈子鱼的脸突然又挡在面前。原来他是守门员!袁野做了个假动作,抬脚狠狠的向足球踢去……就在此时,一阵熟悉的剧痛猛然回到身体。


袁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苏琴的脸,担忧的俯视着他。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苏琴两眼含着泪水:“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袁野缓缓的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已经不在那间残旧的小旅馆里了,而是躺在看起来相当简陋的医院病房里,手背接着管子,有仪器发出轻轻的嘟声。


隔着氧气面罩,他吃力的向苏琴微笑:“我很好,没事。”


这时有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跑过来:“哎,有人找你们耶。”


苏琴回过头,陈子鱼站在急救病室门口,她愣住了。


袁野知道陈子鱼是为何事而来。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欣慰,太好了,临死前还能和他见上一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苏琴下意识的上前几步。


陈子鱼没有看她,只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袁野。


“苏医生,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大头说。”


苏琴紧张起来:“不行,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就行了。他现在这种状况,你还想说什么?”


袁野声音嘶哑的打断了她:“没关系。我也有话想跟他说。”


“可是……”苏琴担心的看着袁野。


“没事。”袁野吃力的笑了一下。


看着苏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陈子鱼回过头来。


袁野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已经都知道了吧?”他气息微弱的问。


陈子鱼点点头,但随即又摇头。


“我真的无法相信,怎么会是你。”


“是的,就是我做的。”袁野说:“我摸清了他的活动时间,然后,呼,呼,然后用迷你电击枪将正在泡澡的他电晕,他吭都没有吭一声。我给他穿上衣服,把他抬到床上,把现场弄得好像自杀。”


“你是怎么进到他屋里去的?”陈子鱼向他走近:“对啊,像你这样的开锁高手,全市一大半的屋子的锁都锁不住你,更何况廉租屋的破烂锁呢。但电击之后皮肤上应该会留下痕迹啊?”


“我估计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开始腐烂了。因为像他这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小混混,如果不是尸体发臭,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把电击枪放进水里。”


“那药水樽上的指纹,是你擦掉的?”


“不错。因为那药水是苏琴拿给他的,”袁野喘了口气,说:“你们在他的浴室里应该能够找到残留的药水成份,要是没有药樽,我怕你们会起疑。但我不能让苏琴的指纹留在那上面,这太危险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擦掉刀上的指纹呢?”


“刀?”袁野有点茫然。


“你不知道苏琴曾经带过刀去找丁易?”


原来如此。陈子鱼想。


“我……我本来以为你们一查他的纪录,就会发现他欠了大笔赌债……不过周老虎帮了我一个忙,他找人去淋了红漆,这样更省事,你们连查都不用查,就结了案。”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能够如此成功的误导我们,一定是非常熟悉我们内部操作的人。”


“那天,你跟我说,局里已经将这案子结了案。我听出来你仍然持有怀疑,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查觉到。”袁野轻轻的牵动了一下嘴角:“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我不会否认。”


陈子鱼低下头:“你知道我当我猜到是你的时候,有多么震惊吗?”


袁野看着陈子鱼,目光变得温暖起来:“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兄弟。”


一阵类似酸楚的感觉从陈子鱼心头涌起,他扭头望着另一个方向:“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低声说:“而是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相信内心信念的人。”


“那天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对我说,警察的工作,就是为了追求公义。你知道吗,我听了之后,非常的佩服你,觉得这真是非常高尚的想法,很令人尊敬。我怎么能够想象,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知法犯法,把你自己人生的信仰全部推翻?”


袁野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思索怎样回答他的问题。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氧气面罩透出的嘶嘶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说:“子鱼,你知道吗,在我才得知自己的病的时候,我恨过苏琴。我甚至恨过你,恨一切健康的还能活下去的人。我觉得好害怕,谁也没法说的害怕。我怕死,怕得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而最可笑的是,我发现我最痛恨其实不是这个我死去以后还照常存在的世界,而是这样恐惧死亡的我,和那种独自去死的感觉。一直到我遇到了她。”


丁易是不会放过苏琴的,袁野比谁都再清楚不过。他也敏锐的觉查到,丁易并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真像。他一方面假装相信丁易的话,积极的卖房子,给他钱,造成一种所有的事都将用钱搞定的假像,一方面从丁易的嘴里巧妙的套取真像。他瞒着苏琴,瞒着所有的人偷偷的调查,早在苏琴告诉他一切之前,他就已经见过白石,将当年的一切统统证实。


当他决定做那件事的时候,从得癌症以来,那种盲目的痛苦终于变成一个清晰的目标。他不再只是诅咒逃避。他终于明白他剩下的生命将要完成的是什么,也许上天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那件事──用他残败的生命,去换回一个女人的重生。


自己已经得不到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而苏琴可以得到。她值得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如果这是最后一件坏事,让他去完成。


“丁易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去了结?”


袁野闭上了眼睛。


“丁易和苏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袁野不开口。


“你到深圳去调查什么事?”陈子鱼问:“是不是和龙头夜总会的大火有关?”


“子鱼,办案得讲证据。”


“那你告诉我啊!”


他缓缓睁开眼睛:“你能够保守秘密吗?”


“当然!”


袁野看着陈子鱼,嘴角露出一丝石刻般的痛苦笑意:“我也可以。”


在这一刻,袁野的目光锐利诡谲,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袁野。


他已经下定决心,用他的死亡,将一切封闭。


袁野那种以死相拼的意志,让陈子鱼一时无语。


“那时你突然辞职,就是为了去做这件事?”


“当了一辈子警察,临了总不能弄脏了那身衣服。”


“为什么?你一辈子的信念和理想,你病得要死都不舍得放手的工作,为了那个女人,你可以放弃?你就这么爱她?值得吗?”


袁野抬起眼睛,望着上方,就好像穿透天花板,望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说:“子鱼,那你告诉我,怎样的爱是值得,怎样的爱是不值得呢?”


陈子鱼一愣。


“如果你认为,我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做很傻,那就大错特错了。两个人相遇,上床,结婚,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和繁衍后代,这是动物的本能。凡事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而努力,在每一次付出时都要衡量值不值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袁野有点悲哀的看着陈子鱼困惑的神情:“你不会懂的。我从前也不懂。因为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这样的事,那时候每天都太忙,根本没功夫想。”


只有在病了以后,有空躺在病床上,想着每一个人的人生,奇妙又短促的人生。


“苏琴……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从前我不了解她的时候,我迷恋她,可是,当我了解她一生的故事之后,我同情她,我怜惜她,我想尽我所能的帮助她……是的,我就是这么的爱她。”


“大头,当了一辈子的差,你不会不明白,无论有怎样的苦衷,当你用法律允许以外的手段去达到目的,那就是犯罪!”


袁野轻轻一笑:“我一辈子都在追求公平,可其实,生命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为什么有人幸福?为什么有人受苦?为什么有人轻而易举名成利就,而有人豁出性命也一无所有?”


袁野的声音嘶哑又低微,陈子鱼非常努力的听着他说话,但听来总像是发热的人的呓语。他不太懂,这些和他们讨谈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着。


在这回光返照的一刻,袁野的目光分外明晰痛楚。


“子鱼,我就快死了。我这一辈子,没有经过中年,老年,只有青春。我所有的青春都用在维护法律,人类的法律。但是,当我来到生命的最后,站在死的角度反观整个生命,我现在唯一所要遵行的,只有神的法则。人类定下法律,也不过就是遵从上天的旨意而行,那就是除暴安良……”


袁野的话很难辩驳,陈子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反驳他。看着奄奄一息的袁野,陈子鱼深深的感觉到愧疚,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为他年轻,他健壮,他依然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活而心怀抱歉。


陈子鱼问:“是她要求你这样做的吗?”


“不,不是。”袁野的神情变得有点焦急:“不要告诉她。”


陈子鱼再次呆住:“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全不知道?”


“她那么不容易,才可以摆脱往事的阴影,在她将来的人生,我不要成为她另一个心理包袱,”熟悉的绞痛开从从体内泛起,袁野咬牙忍受着:“我只要她好好的活下去,最好忘了我,这样她才能尽快开始,真正的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你明白吗?”


陈子鱼觉得匪夷所思,他为她付出所有,做了那么多,而他却只求她不要记得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过了一会儿,陈子鱼说:“不,我不明白。”


袁野轻轻叹了口气:“子鱼,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我的问题?”


袁野干枯瘦长的手指,轻轻的反握住陈子鱼的手,轻得几乎一点力量都感觉不到。氧气面罩后,袁野虚弱的说:“你永远用怀疑的眼光寻找别人的每一个动机,你不信任任何人,是因为你太害怕受伤害。你从不流露真正的感情,你和你的周围就像隔了一层玻璃罩,别人无法接近你的范围,而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为爱一个人而付出所有的痛苦和幸福。”


陈子鱼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不太懂得袁野话里的意思。但在这之后,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回想和理解。而在此时,他突然记起深圳那个叫珍珠的酒吧老板的话──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非常的自我,心里只有自己,总以为爱就是被爱。我们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一切都是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永远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设想。


这才是他不能懂得袁野的真正原因吧。因为他从来没有疯狂的爱过,从来没有为爱付出过什么,他只不过是因为害怕寂寞而寻找伴侣,又害怕伤害而封闭自己。他以为自己爱程琳,可是在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爱是多么肤浅又可怜,在程琳出轨后,他除了愤怒与责怪,做了什么事去挽留他们的感情,挽回他们的婚姻吗?如果程琳可以原谅他的自私,他为什么不能原谅程琳的迷失呢?


袁野看着他的神情,用沙哑的声音说:“别,别担心,你还有很多时间,一切还来得及。”


袁野的手在颤抖,陈子鱼变了脸色:“大头,你怎么了?”


“我……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氧气罩后,袁野急促的喘息着,胸腔的剧痛再也无法压制,史无前例的发作起来,就像身体里每一个隐藏的癌细胞都在鼓噪活动,就像火山爆发。


“大头?大头!”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求求你,别再查了。”


神啊,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的剧痛,他已经受够了,只要能让它平息,他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得了肺癌,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也许会找到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袁野喘息着:“可是我……我没有时间了……我没办法……”


陈子鱼感觉到手掌中,那只冰冷的手剧烈颤动起来。


袁野想尽力看清陈子鱼,但怎么眨眼睛也只看到一团团模糊的人影。但他用开始焕散的目光直直的盯着陈子鱼,渐渐失去视力的眼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切恳求,那一刻的凝视足以令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动魄心惊。


“子鱼……”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陈子鱼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大头!袁野!”


他回头大叫:“医生!医生!”


“呼,呼,呼……”


他想跑出去找医生,但袁野紧紧的拉住他,他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本来轻轻握住陈子鱼的手指,因为抽搐而痉挛成一团,指节处捏得透出青白。


陈子鱼瞪大了眼睛,他分明看见,两行清泪从袁野的眼角不断的渗出,流入发际。


他的嘴唇蠕动着,想拼尽最后的生命说什么。陈子鱼要将耳朵贴在氧气罩旁才听得清。


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袁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接受……惩罚。”


陈子鱼一呆。苏琴从门外抢入。


“袁野!袁野!”她尖声大叫。


袁野闭着眼睛,全身抽搐,身边的仪表器不发出危急的警报声,显示屏上的血压,心跳全部都乱了。


医生和护士们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开始为他注射抢救。


陈子鱼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那种不真实感就像是一场噩梦。


“无关的人员请立即离开!”


他被护士推搡着到了加护病房外。门在他眼前关起来了,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透过病床上各种仪器,露出陷入昏迷的袁野一小半侧脸,他紧闭的眼角泪痕分明。


陈子鱼呆呆的站在病房门口,全身都觉得空荡荡的,好像着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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