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天。灰暗暗的天空像憋了一肚子的心事想倾吐。生活的世界躁动不安。烦闷、燥热和焦虑正在空间里扩散到人的感官、意识。

我来到楼下，朝左边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右边追去。浑身像被沾了水的麦芒刺了一样痒痒的，潮潮的。没追多远，便见到了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衣着朴素，身材端庄，头发挽了一个发髻。那个背影是极为熟悉的，甚至可以说与我有着血肉亲情。

我大叫了一声，妈，是我啊。

§§§第四节

7

五岁那年的一天，当我高高兴兴地从雨生家回去，一进门却看到一个男人正对母亲动手动脚。

他是村里的猪贩子张黑毛。

张黑毛一身肥肉。光头。一张黑脸上堆起的笑容像一堆黑火炭。母亲反抗不过，被他扒开了上衣。他像一只贪婪的狗熊，抓住母亲的两只乳又啃又咬。

母亲呜咽着。她的泪珠子顺着眼角滑落。流过的泪痕就像两条小水沟。我扑上去揪住张黑毛的耳朵，又用身子挡着母亲说，我妈的奶我吃，不让你吃。

张黑毛摸一把眼屎，像抓皮球一样来抓我的脸，并说你小妞子和你妈长得一样漂亮，等长大了叔叔也把你做掉。

我不懂。我不喜欢他。

张黑毛又在母亲的肩头拍了一下，就气昂昂地走了。

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说，以后不要让黑毛叔叔来了。

张黑毛是村长的长兄，在村里具有一定的威信和霸气，实际上没人可以阻拦得住他的。

五岁里，我的天空便一片灰暗。我的生活便没有颜色。

我习惯了坐在家门前望着白茫茫的天际，用童稚的眼神感知世界。很多时候希望天上能掉下来一个爸爸。

在我的心中我的眼里，一个父亲就是一片蓝天，能给予我和母亲更多的爱。

一阵风从院里的树梢刮过。我在心里默默地问风，我的爸爸在哪里。风吹起院里的鸡毛和落叶，我便说，你们能帮我找到爸爸吗？

张黑毛依然到我家。只是母亲大多都躲着他。

母亲每天要给猪打草、做饭、下地。有时，我帮母亲烧火。有时，我站在地边看着她干活。因时常做粗活，母亲的掌心出现了厚厚的茧子，手背上的肌肤却依然白皙细腻。

天生丽质的她被一些婆婆、嫂嫂们视为眼中钉，男人却贼头贼脑地瞅着他。

母亲就像一头牛，只默默地做事，对于其他的则置若罔闻。她从来不与他人发生争执，时而对我发脾气似乎是为了排解心中闷郁。她以贫穷、柔弱的肩膀支撑着一个残缺的家庭。

龙须草是故乡的一种经济特产。春天发芽，冬天收割。把龙须草搓成绳打成草毯更是当地人发展经济的一种方式。为了凑钱供我读书，她常常熬夜搓绳打毯去卖。

我和她争嘴，也是她最伤心的时候。她会抖落出一大堆令我瞠目结舌的事情。

为了我，她吃尽了苦头。每天上学，她目送着我。放学，她用目光迎接着我回来。

她对我的爱埋在心里，藏在眼里。生活中，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子。她看我看得最清楚。我也不否认我对她的透视。这面镜子便是爱。

她拿这面爱的镜子当盾牌，给自己的人生抹上阴影，也是我曾经恨她的原因之一。

8

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面对高额的学期费用，我们发了愁。

可是，到开学时她竟奇迹般地一下子拿出几千块钱。她只说这些是自己攒下来的。我拿着钱去学校报到，暗暗地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以后每个月里，我都能按时收到她寄给我的生活费。

元旦放假，我回了一次家。

那天到家已是黄昏。还没有走进门便听到屋里传来了一段对话。

那是母亲和张黑毛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母亲之所以有钱给我交学费是因为拿了张黑毛的钱。

他几年来对母亲苦苦地追求没有得逞。为了我读书，母亲向他屈服了。

待我推开门看到他们共同躺在床上。张黑毛自己有老婆和孩子，他对母亲所起的歹心，令我敌视。

我打了他，也搡了一下母亲，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

那次后，我有了放弃学业的念头。后来，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我才重返校园。

被一种耻辱感受包围。我学习起来也更加用功。曾以稿费作为生活补贴，并利用假期打工凑学费。硬是半工半读，上完大学。

这次回故乡听村里人说张黑毛已死了。是醉酒后摔死的。

§§§第五节

9

她回了头。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朝我走来了。

她紧闭着的嘴好久才咧开。眼睛轻轻地眯了一下，一丝欣喜、兴奋从瞳仁中爬出来。于是，她的额头出现了几道皱纹。

她身上的那件紫色的上衣十分干净，却已发白。虽面孔憔悴，但从她修长的身材和精致的五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确非常漂亮。

水水，真的是你？

是。妈，你怎么跑这儿了？

我总算找到你了。

找我？如果说不是雨生说起他表姨才碰上，深圳这么大，你到哪儿找。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应该找得到你的。

妈，你还好吧？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你还恨不恨我？

不。

我没有理由再恨母亲。

因我换了几次手机号，而又没跟家里联系。母亲联系不上我，便带着对我的牵挂和担心，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悄悄地离开村子，只身来到深圳寻找我的下落。

她曾在晚报上刊登了寻人启事。但几天过去了，事情未果。她便先找了一份工作，继续寻我。

她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家公司做员工宿舍管理员。做宿舍管理员每天要查房，打扫楼道、办理新员工入住及离职员工退房手续等。工作虽苦点，可吃住方便。两个月后，由于受到另一位同事的排挤，她只得辞职。

在深圳这座美丽的城市，是众多年轻人梦想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老了，自己的一切都被葬在流逝的岁月中。她的人生财产也只有了我。她不后悔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场美丽的爱情。虽然为之付出了让她想象不到的代价，可她认为自己真正地爱过。

我，证实了她的那场爱情的存在。找不到我，再加上失业，有几日她懊丧得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用买来的一根晒绳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一想到我，她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后来，她当了一名清洁工。

母亲把我带到她居住的一间小屋里给我讲起这些事时，一次次潸然泪下。我说，妈，对不起，是我不好。苦了你。你不老。清洁工是地球的美容师。也好。

母亲说，你这娃，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母亲居住的小屋在废品收购站的一旁。旧单房的墙壁蒙上了一层黑颜色。惟有地板很干净，像用沙布打磨过一样。一进门就看见了一张床。床占去了大半个空间。床上放着两件折叠整齐的衣服。侧面开了一条通道，厨房在里面。她说一个月只有一百五十块的租费，因此连独立卫生间也没有。我说没独立卫生间没关系，给掏粪工人减轻负担，少污染资源。

她笑。这天晚上，她特地下厨炒了四个家常菜和烧了一个山芋排骨汤，让我大饱口福。也只有她的厨艺让我品尝到永不厌倦的家乡味。我和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用心理解她。我们促膝谈心，像一对好朋友，没有了以前的冲突。夜里，又同睡一张床。灯亮着，我看着她，心中最想写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母爱。

§§§第六节

10

我和母亲正走着，突然一辆奥迪停在了我们的身边。从车里走出来的是江宇亮和莲子。

我盯着莲子想问她，你幸福么？但没有出口。从莲子的脸上，我找不到她爱情幸福的影子。相反的，她的目光中弥漫着失落感。

江宇亮穿着笔直的西服，锃亮的皮鞋，头发一丝不苟。他的打扮与第一次，第二次见到他明显存在着很大的区别。

孩子，你去哪里，我用车送送你。他说。他微微弯腰。在等待我回答的过程中，他张开的嘴巴，舒展的眉头及稍稍合缝的眼睛保持着原态。那幅讨好的模样令我感到生活的不真实。我打量着他说谢谢。你怎么不在建筑工地干活？你这套衣服看起来值几个钱，是不是偷别人的。车子是不是也是偷来的？还租一位小姐？哎哟，你真风光，真那个。我们穷，坐不起。谢谢你。

别这样说，孩子。别这样小看我。我愿意为你做点事情。任何事。只要你需要的。

你对我有什么企图？不说了。我才不上你的当。

我没有企图。

你一定有企图。人老，心不老。看到一个年轻点的，有姿色点的，就想惹一惹，是不是？我张郁水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不是好欺负的，请你不要瞎想。

你扯远了，扯得太远了。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我不想跟你扯什么话了，你走。

江宇亮不说话了。对于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表示关心的真正原因，我根本不想知道了。莲子说，郁水，对不起，我想你不应该对江总产生误会。我不想理睬莲子。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她的话，我更不想听，只希望和母亲两人赶快走离他们的视线。

我伸手去拉母亲的胳膊，母亲却躲开了。她脸色煞白、神情慌乱，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我问，妈，你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母亲摇摇头，又双手抱住头说，不，不……

母亲口中一连发出的几个“不”，让我费解。我看到她把目光转向了江宇亮的身上。而江宇亮也正望着母亲。

她的脸和他的脸就像完美的组合。起初平静无波。渐渐地，起了风，飘了云。阳光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脸上。

她眨了一下眼睛。

他也眨了一下眼睛。

似乎是因为他的及时回应，接下来，她接连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他眨眼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水青。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

母亲叫张水青。这个名字是外公给她取的。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外公。

他的声音仿佛激起了她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她说，这不是梦吧？她侧了侧身，轻轻地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又飞快地把手指滑向发间，像担心自己什么地方不够整齐，不够干净被他看到。

他说，我就是江宇亮。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悲喜交加，把一双手伸向她又缩了回去。一次又一次。然后，他们同时把手伸向对方，在他将要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迅速躲开。

这一定是错误的。你不是江宇亮。你骗我。江宇亮已经死了。

不，我没死。是你死了。不，你没死。你在活着。

死了。死了。

不是，不是。

激动的她和他言不由衷。他试图接近她。她总是躲他。

1莲子拉住了江宇亮。与此同时，我也拉住了母亲。我说，妈，他是江宇亮，原来你们早就认识？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我也说不清楚。江宇亮说我们不只是认识。我问，你的话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话，可你真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我嘴痒，心痒，不说不行。

江宇亮说，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他念念有词，究竟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母亲全身哆嗦，目光呆滞。我去拉她，她的手也凉冰冰的。

世界之窗是深圳的主要旅游景点之一。以前我跟同事一起去了几次，但母亲没有去过。母亲这天没有上班，我本来打算陪她去看看的。因为怕花钱，她先前不去。总算被我说通，计划却泡汤。

母亲已经没有好心情再去游玩了。我扶着她朝回转。她的身子越来越颤抖得厉害。走了不几步路，在她说了一句“我不认识江宇亮”后，肢体无力地下滑。

晴空里，太阳像一只大火球，炽热地烤着街道。马路上一辆辆车如流动的光线，向着。

我叫着，妈，你坚持住。你怎么样，怎么样？母亲的胳膊最终从我的手中脱落，躺在了地上。

我一边哭叫一边呼救。

§§§第七节

12

是江宇亮用车把母亲送到医院的。

坐在急救室门外的大厅里，我心慌意乱。在我的旁边坐的是同样着急的江宇亮。他一会儿抓头搔腮一会儿又回头看我。在看我的时候，他张着嘴，眨着眼，挥舞着手臂。

我仰了仰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给人留一个问号。

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是说你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许他想告诉我的不只是这些。我猜想他和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猜不出来，我便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我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一言难尽。

要不是因为你，我妈妈也不会躺在医院里了。

是，是，是。

如果我妈妈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急救室的门依然紧闭着。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因再也无法安宁地坐着就站起来双手趴在墙上。我渴望着医生很快出来，再告诉我一个母亲安然无恙的消息。

大厅里，几位穿白褂的女医生脚步匆匆忙忙，几位病人和病人家属也偶尔经过。

母亲已经被推进急救室十多分钟了。母亲一向很少生病。以前，她有时感冒了也只是挺一挺就过去了。我把一只手放在急救室的门上，就像紧贴着母亲的心，默默祝愿母亲平安。

江宇亮一直愣愣地坐着。他猫着腰，一双手埋在并拢的双腿里。我一想到母亲晕倒因他而起，就又扭身搡着他的臂膀说，你说我妈会没事的，你能保证吗？

孩子，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如果你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而自己的妈妈又在急救室里急救中，你能不着急吗？

那你说着急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很乱。

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知不知道没有爸爸会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我从小和我妈受人家欺负。我们一向合不来。好不容易我们的关系有所改善，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你想不想有爸爸？现在。

想。太想。但现在不敢想。我已不敢想。我跟母姓，连自己的爸爸姓什么也不知。想起来就难过。

你应该相信你的爸爸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管你什么事？那还用说。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蹲在地上。我讨厌自己的嘴巴为何就不保守一点，偏偏不喜欢这个男人，又跟他谈得实在太多了。

13

几分钟后，我站起身来，一转眼，见到了郑一凯。

他静静地瞅着我，像在告诉我，不要惊慌，不要害怕。

我妈病了。我说。

他自然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了过来。他的手绕到我的背后，形成了一个半圆，圈住了我的身子。

已几天没有见他。也只有见到他，才使我的心里感到踏实。他的目光盯着墙壁，其神情专注的样子似在用心灵感知我的存在。我渴望他说出一句话。哪怕只一句。

一凯，一凯。我顾不上了其他，趴在他的肩上心疼地叫着。

哦，在，我在。他应了一声。

他的一位朋友扭伤了脚在住院。他是来接他的朋友出院。

我跟他有过一次告别，我以为那便是结局。我们的相见，冥冥之中在告诉我故事正式有了开端，不可逃离？他的朋友叫于冠林。我听到于冠林这个名字，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记忆。只是不敢妄自断定。

于冠林英俊帅气，充满精神活力。他把他带到我的面前，做了介绍。于冠林用一双火热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我难为情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一位胖脸女医生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

我妈妈怎么样？

她只是过度紧张。基本上没太大的问题。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谢谢医生。

我疾步迈进去。紧跟在我后面的是江宇亮、郑一凯和于冠林。

§§§第八节

14

母亲在当晚就出院了。

第二天快晌午了，听到有人敲门。我去开的门。

江宇亮出现在门口。他提着一袋红富士苹果。满脸微笑。在他跨步进门时，我拦住了他。

他跟母亲之间发生过一个怎样的故事，我不想过问。但是，我害怕他再次伤害母亲。

在医院里时，母亲醒来后首先叫着他的名字。当她看到他，她却满脸泪水，让他走。他不走，母亲便心烦气躁地抠自己的头皮，放声大哭。是郑一凯和于冠林相劝，才使局面缓解下来。母亲的伤心都是因为他惹的祸。我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走吧。我不想见你。我妈也不想见你。

我要关门，他却用身体把门挡着。

水水，别这样，你听我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