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康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6
|本章字节:13232字
1夜半降生
公元1900年冬日的一天傍晚,当西斜的太阳在龙山县二所乡的贾田溪大山背后刚消失不久,昏暗的夜色就张开帷幕,把远近的各处山寨都笼罩住了。
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这时大都吃过晚饭,开始了休息或娱乐。在瞿家寨大屋居住的破落户汉子瞿代谊——浑名“夜猫子”,这日晚上不顾老婆快要临盆的紧迫,晚餐一放碗就跑到隔壁邻居瞿代亮的门前叫道:“哈二哥,打纸牌吧!”
“哈二是”瞿代亮的绰号。他听到“夜猫子”叫就回到:“你的瘾又发了吧,那就快去叫人。”
“叫谁呢?”
“叫‘老油条’吧,他做生意才回来,手里有钱。再把南阶也叫上,不就成了。”
“好!我去叫哩!”瞿代谊转身就去邀人。
不一会儿,“老油条”和瞿南阶都被邀来了。“老油条”本名瞿列成,因长跑江湖,故被人取了这别名。哈二忙招呼大家就坐喝茶,接着取出纸牌朝桌上一放道:“来,咱们今晚痛快玩玩!”大家随即打起牌来。几人一面摸牌一面闲谈。
哈二试探着问:“列成,你这段跑江湖,发了不少财吧?”
“发过什么财罗!”“老油条”道:“这段风声紧,在外不安全,生意不好做啊!”
“怎么会不安全?”“夜猫子”问。
“你们还不知道哇?”“老油条”道:“今年夏天,义和团闹事,八个国家的洋鬼子攻进了北京城,慈禧太后搞慌了手脚,被迫逃出了京城。全国的局势都动荡不安呀!”
“洋鬼子的事,不是已平息讲和了吗?”瞿南阶又问。
“讲和是讲和了,朝廷现在还在商议给人家赔款哩!”
“朝廷要赔,关我们屁事!”
“怎么无关,这关系大哩!”“老油条”又道:“古人云‘君不肖,则国危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当今皇上年幼,政权为慈禧太后所执掌。历史上,女人干政就少有不出乱子的,如武则天在位,就把个唐朝搞得动乱不堪,而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徒有虚名,国家又哪有不大乱的。此时,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来了,朝廷被迫议和赔款,政局相当不稳,地方又哪能得到安定。象我这段做盐生意,从里耶坐船下保靖去长沙,路上就很不安全,有几次都差点被抢,幸亏我江湖上的朋友多,要不早蚀了本。”
“听说你参加袍哥了吧?”哈二瞿代亮又问。
“参是参加了,但这事你们可不要乱说。”“老油条”又神秘地说,“现在跑江湖的人,不入袍哥的很少,入袍哥的宗旨就是推翻清王朝。我们又不能让官府知道,怕惹出麻烦。大家因是同族兄弟,我就实话告诉你们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当卖客供了你!”瞿南阶又道,“要是你收徒弟的话,我也想入袍哥哩!”
“这好说,以后会有机会的!”瞿列成回道。
几个人闲扯到此,便又专心打起牌来。说也奇怪,这晚上其他三人运气都不佳,唯有夜猫子瞿代谊的手气格外好。十多局下来,他一人一捆三。将近夜半时分,他一把牌又自摸了。
众麻友当即都惊呼:“你今夜运气这么好?赢了满堂贯!”
“开钱!开钱!”一旁观战的人也大叫着。
大家便纷纷摸出银钱,“夜猫子”乐呵呵地收下了。接着,几个人又洗牌开战。正在这时,一位老妈子推门进来,对“夜猫子”道:“瞿爷,你老婆快要生了!你快去看看吧。”
“看什么!生就生呗!有你帮着侍候接生就行了,我还要摸几盘,你别冲了我运气!”
老妈子急急转身过去了,几个人又开始摸起牌来。又一盘纸牌尚未摸完,忽听隔壁传来“哇”的一声婴儿啼哭。
“啊,生了,真的生了!好快啊!”
“生的是什么?”“夜猫子”高声问。
“老爷,恭喜你,是个带把儿的!”老妈子在隔壁大声回答。
“好!好!我有儿子了!”“夜猫子”高兴地叫着。
“难怪你今晚运气好!原来发子又发财呢!”
“还摸不摸?”“夜猫子”问大家。
“算了吧!”哈二瞿代亮站身道,“你老婆生了儿子,你还不回去看看,也太不象话!今晚就别摸了吧!”
众牌友于是散去。
“夜猫子”随即回到自家屋内,这时接生婆已将孩子包好。瞿代谊接过来,但见这儿子生得胖乎乎的,头大脸阔,乌发浓眉,一双眼睛圆溜黑亮,不禁喜孜孜地对着躺在床上的老婆问道:“老婆哇,谢谢你给我生了个乖儿子!”
向氏躺在床上没好气地说:“我给你生儿子,叫你过来都不来!”
“我今晚打牌正好手气哩!你莫怪哟!”瞿代谊说罢,就把孩子放在妻子旁,自己又宽衣脱鞋,紧挨着老婆躺下,一面又哄老婆道:“你生了儿子立了大功,明日我给你多弄好吃的,包你月子过得好!”
“你要给孩子取个名呀!”老婆又说。
“我不会取名,明日我找瞿赛仙去,要他给儿子取名,再算算命!”
“找他去算个命取个名也好!”老婆也很赞成。
两口子商议一会,瞿代谊便呼呼打着满足的鼾声入睡了,唯有他老婆因刚生产,不时要照料孩子,却一夜没有睡着。
2瞿赛仙的预言
“勾勾儿……”
第二天凌晨,随着山寨里一声鸡叫,家家户户的公鸡都跟着叫了。鸡叫头遍,天色还是一片漆黑;鸡叫两遍,天色朦胧有了点亮光;鸡叫三遍,东方渐渐泛出了鱼肚白,天即大亮起来。寨里的各处人家,很快冒出缕缕炊烟。
这是冬日的又一个好晴天。
因为打了大半夜纸牌,瞿代谊直睡到日头出来,才慢慢起了床。出恭洗脸,吃过饭后,他惦起给孩子算命之事,便直朝半里路外的瞿家寨中寨走去。
来到寨前两棵大柳树边,见一群孩子正对着瞿寨仙的木屋门边淘气地叫嚷着:“瞎子瞎,摸枇杷,枇杷树上吊坨岩,砸死瞎子无人埋!”
“嘿,谁叫你们小狗狗乱叫的?”那紧闭的木屋突然开了门,里面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来,这老头原来并不是全盲,他只有一只眼睛瞎,有一只还看得见。老头的名字叫瞿赛先,因平日给人看相算命观风水地理有些灵验,所以寨里人都叫他瞿赛仙。这会儿,瞿赛仙听到孩子们的叫嚷,他倒也不气不恼,只是对着孩儿们做了个要抓人的鬼脸样子,众孩儿便一哄而散了。
瞿代谊此时便上前热情叫道:“瞿伯,你好哇!”
“啊,‘夜猫子’,你来干啥?”
“我是专来找你的!”
“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算个命哩!”
“算命?好,请进吧!”
瞿赛仙遂让瞿代谊进了屋。两人在挂着不少腊肉的火塘边坐下。瞿赛仙便问:“你要给谁算命?”
“给我的儿子。昨晚我老婆生了个儿子。”瞿代谊回道:“我想请你算算,看这孩子命好不好!”
“啊,你得了儿子,这是大喜事嘛!”瞿赛仙点了点头。他拿起长烟杆,装了一袋草烟,对着火塘中的火苗点了点,然后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一缕烟来又问:“你这儿是何时生的?”
“正好夜半,我还在打纸牌哩!”
“那么是子时罗。”瞿赛仙扳着手指排算了一阵,一时脸色严峻,竟未出声。
“怎么样?这命好不好?”
“昨日是乙卯日,这个月是丁亥月,今年又是庚子年,生时又正逢子时……唔,这个命非同一般啊!”
“怎么?是啥命?”
“这叫‘六乙鼠贵’之命哩!”
“什么叫六乙鼠贵?”
“就是六乙之日生的人逢上子时,比如昨日是乙卯日,你儿子又生在子时,这个命可不简单呀!诗曰:‘乙日生人得子时,名为鼠贵最为奇。切嫌午字来冲破,辛酉庚申总不宜。你儿命上没有午字来犯,这命可真就奇贵哩!”
“这么说,我儿子命好得很罗?”
“是不错,你儿这命可能应了这地理风水的龙脉哩!”
瞿赛仙说毕,即起身走出门外,只望着远近整个贾田溪的山寨山势出神。原来,这贾田溪是湘西一个鲜为人知的神秘小溪,其地座落在龙山县二所乡境内。此溪两岸有数万亩坪坝,坝边一侧有座大山,因状似飞马腾空,故被人称为天马山。小溪的另一侧,则绵延着五座薄刀似的山脉,当地人称这几座山为五把刀山。在五把刀山之下,则座落着上、中、下三个瞿家寨子。而瞿代谊所在的下寨,叫瞿家大屋,此处院子正对着天马山,背后又紧傍着五把刀山脉。从风水上来看,地势最奇特险峻,按相书上说会出大人物。然而,瞿家祖辈从辰州迁来落居此地已两百余年了,至今尚未出过有影响的大人物,现在,瞿代谊家生下一个“六乙鼠贵”之儿,莫非这风水会应在此儿头上?
瞿赛仙默不出声地看了一番地理,忽然一拍脑门断然地说:“你这儿是鼠王出世,他将来长大必处乱世。弄得好会成为一个英雄豪杰;时运不济,也会成为一方绿林枭雄。总之这孩子是鼠王之命,必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唉呀,真有这样的命吗?”瞿代谊听罢此言,顿时激动异常:“有这样大的命,你可得帮我儿取个好名字呀!”
“好,我就给你儿取个名!”瞿赛仙满口应允道:“按你家班辈,就给他取兴琛,琛乃珍宝之意。给他取个字号,就叫伯阶吧!将来能步入当官的台阶,公侯伯子爵嘛,是做大官的名字哩,怎么样?”
“好!好!我儿有名了!多谢大伯赐名!”瞿代谊赶紧掏出一两纹银,算作致谢之礼。
告辞瞿赛仙回来,瞿代谊把给儿子算命的经过与名字一说,老婆也非常高兴,两口子自此对这儿子格外宠爱,开始细心抚养起来。
3内溪棚密谋
时光如白驹过隙。晃眼20余年过去,贾田溪的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条溪水。一切似乎都照样如旧,但这里的人与事却已悄然发生了大变化。这大变化主要是由辛亥革命带来的。其时,清朝的帝王统治已被彻底推翻,代之而起的中华民国却被袁世凯篡夺了大权。袁世凯倒行逆施上演复辟帝制丑剧,却不料招致国人一致愤怒声讨,万般无奈的袁世凯到头来只过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瘾便一命呜呼了。袁世凯死后,中国随之出现了相当混乱的军阀割据局面。而这时在湘西,因为山高皇帝远,各路草莽豪杰乘机揭竿而起,拖枪为王或为匪,拥兵自重的武装首领比比皆是。民国以后首任湘西镇守使的田应诏,在勉强维持了几年统治之后,最终因支撑不住局面而不得不将统领大权交给陈渠珍。有着“湘西王”之称的陈渠珍,虽然精明能干,他上任后也曾将二十余县的多数武装都收编掌握到了自己手中,但仍有一些地方武装他管不着,或者名义上属他管辖,但实际上却控制不住。比如龙山县的武装局面,其时就显得十分复杂。该县各乡的有名人物,此时都在极力抓团防武装。
却说1921年深秋一个大雾弥漫的上午,二所乡瞿家寨瞿列成的门前忽然来了一个穿土布便衣,头戴瓜皮帽的年青男子。这男子叩着瞿列成的房门叫道:“瞿大爷,瞿大爷在家吗?”
“在,在!”长得一身肥肉的瞿列成的老婆张氏忙开了门问道:“你是谁?找俺列成干啥?”
“我是师兴周,小名师老七,就是师兴吾的兄弟,今日专来找瞿大爷!”
“哟,你是师营长的老弟,我们见过面!快请进屋坐吧!”瞿列成在房内站身迎道。师兴周随即进门在木椅上坐了。
“快倒茶来!”瞿列成又吆喝道。
张氏妇人赶忙将一杯热茶送到了师兴周手中。
“师老七,以你这样的贵人,今日怎么会委屈到我这寒舍来呀?”瞿列成问。
“你是袍哥龙头大爷!怎能不来!”师兴周恭维地说。
原来,瞿列成这20多年来做盐生意,早已发了财,修了一栋大院房子,又跑江湖结识了许多朋友,并且在袍哥中做起了龙头大爷,地方上三教九流的人差不多都与他有交往,官府上有势力的人也常请他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亲自来,想必有什么大事吧?”瞿列成再问。
“是有大事相商啊!到底什么事,我大哥也没告诉我,他只让我来接你去他家里面谈,你看如何?”
“既是你大哥相请,恭敬不如从命。”瞿列成又道:“你还没吃早饭吧?咱们一起吃饭了就走!”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说毕,即有佣人端来了饭菜。瞿列成招呼师兴周一道吃了,然后便一块出门,直往内溪棚方向走去。
从贾田溪到内溪棚约有三四十里路,沿途要翻越10多处山岭。瞿列成一面走,一面在心里不断想着心思。对这师家兄弟,他很清楚底细。在内溪棚,师家祖辈算得上是一个书香之家,其祖父中过举人,还弄了个候补知县的虚衔。其父师德煊得过“从九品”的官职,师兴吾也考中过清末的秀才。约在民国初年,内溪棚的另一名门望族凌青山家,与师兴吾家为赌博之事发生械斗,师家打死了一个凌家人,凌家勾结酉阳土匪张绍卿进行报复,打死打伤了师家几个族人。师兴吾一气之下,开始弃文从武。他跑到酉阳亲戚周燮卿处,借来几十条人枪,对凌家人施行报复,凌家人在内溪棚立不住脚,只好逃往了川东另去谋生。凌家被赶走后,师兴吾又变卖家产大量贩运鸦片,靠做生意赚了钱,然后从长沙等地分数次购得上百支枪,从而办起了一支实力雄厚的团防武装。不久,师兴吾又经人引荐,与湘西统领陈渠珍拉上了关系,陈渠珍给他封了个巡防军营长之职。有了“营长”这个头衔,师兴吾不断招兵买马,扩展实力,很快拉起了一支300多人枪的队伍,从此成了雄踞内溪棚的一方霸主。瞿列成就是在做盐贩子生意时与做鸦片生意的师兴吾相识的。两人那时还一同在江湖上入了清帮,成了袍哥。瞿列成年纪大点,故当了龙头大哥。这位龙头大哥毕竟无权无势,又无文化,所以,在后来的交往中,瞿列成处处反要仰仗师兴吾。二人的关系历来还算不错,师兴吾有什么想法,也常找过他商议。只是这一次是为何事,他一时还猜不透。
瞿列成揣摸不着师兴吾的意图,也就不去多想了。两人在山路上走了几个小时,到大雾消散殆尽之时,山脚下忽然现出了一条弯曲的溪沟,溪水清亮泛绿,溪宽约有丈余。两人走下溪边,再顺溪往前行约一二里路,迎面就现出一个小集镇来。镇上有一条泥巴街,街两旁有几十栋木屋、瓦房。此处便是内溪棚。师兴吾的家就在这街头一个转角处。其家前面有个八字槽门,里面是个四合井大院,院后修有一个碉堡。碉堡内和院子附近驻有不少兵丁。师兴吾一家则住在大院之内的正房之中。瞿列成对这地方很熟悉,每次到这里来一趟,他都很羡慕师家的那种威严气势。他觉得师兴吾弃文从武,肚子里有才,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也想尽力与他结好。
“大哥,瞿大爷来啦!”
两人穿过门卫岗哨到了院中,师兴周扯着嗓子一声通报,穿着一身蓝布长衫显得有些瘦削的师兴吾立刻应出门道:“瞿老兄,你来得好快呀!”
“我听说你要找我,哪敢耽搁!”瞿列成回道。
“好,你来了就好,请进屋坐。”师兴吾说罢,表示亲热的拍了拍瞿列成的肩,又对师兴周道:“你去要伙房准备点好菜。”师兴周就通知伙房弄酒菜去了。接着瞿列成与师兴吾一同走进会客厅去。只见这房内布置得舒适豪华,四围墙壁挂着十余幅名人字画,中间两张虎皮沙发,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沙发前摆着茶几。两人在沙发上刚坐下,一位穿长袍的女佣就端了热茶来。瞿列成也不客气,接过一杯茶喝了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不急,不急!”师兴吾沉稳地笑着道:“你走累了,先休歇一下,等会吃过晚饭,我们再细谈。”
瞿列成便不再询问。两人寒喧了一阵客套话,等到晚餐弄好之后,师兴吾便要厨师把饭菜和酒送进内房,然后把门关了,两人就单独吃喝起来。几杯酒后,师兴吾即开言道:“瞿兄,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哩!”
“你说罢,什么事!”
“我想请你去游说瞿代亮,让他归顺于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