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踪(2)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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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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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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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34字

我考上大学后,朝南三天两头给我写信。从他的信里,我了解到他回校补习非常不易,主要原因是他的豁嘴老爸极力反对。朝南在信中把他称作“该死的豁嘴佬”,有一次他的信是这样写的:阿奈,我有这样一个所谓的父亲,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痛苦。多少个夜晚,夜深人静,万物都已进入沉睡,只有我还在腊烛光下苦苦思索。我想到了那个该死的豁嘴佬,终日操劳,拉扯着他亲生的两个女儿,并且好歹也供我读完六年中学,总觉得自己对他未免太绝情了,但是想到他死活不让我补习的凶恶模样,想到他二十几年来给我造成巨大的心灵创伤,使我至今难于真正昂首挺胸地做一回人,同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愤恨,无比的愤恨!


朝南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告诉他的豁嘴老爸,如果三天内不答应他去补习,他就从三楼往天井里跳。魏豁佬不吃这一套,但是朝南母亲在卧房里跪下来求他,加上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他歧视朝南偏爱亲生女儿之类的,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好,再让你去补一年,要是没考上,哼哼,天井没盖,你想跳就跳,我不管了。”


朝南重返土楼乡中学之后,以一种惊人的毅力坚持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即使是睡觉,他也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常常从睡梦中惊叫着猛醒过来。临近高考,朝南突然松懈了下来,他脑子里升起了这样一个带有学术意味的问题:要是我的亲生老爸还在,我会怎样呢?他开始思索亲生老爸失踪之后的种种可能性。有一天,他在厕所里捡到一张崭新的《马铺报》,看到这么一条报道:马洋乡简全明有个大哥叫简金明,五十年代初在保卫东山岛战斗中牺牲,他一家人几十年来一直享受着烈属待遇,但是不久前,简金明突然从台湾寄回信件和相片,原来他当年并没有牺牲,只是受了伤,被国民党兵抓到了台湾。这条百把字的报道犹如石破天惊,使朝南忍不住在厕所里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我找到啦!”


朝南认为他“可以”找到他的亲生老爸了,也就是说,他认定他的亲生老爸并非失踪,而是被国民党兵抓到台湾去了,就跟简金明的情况相似。困扰朝南的问题在理论上得到了解决,但是朝南不想消极地等待老爸哪天突然从台湾寄来一封信,他决定主动出击,积极地多渠道地打听查询老爸的行踪……


第二天一早,朝南搭上了土楼乡开往城里的头班车。他顾不上三天后就要高考了,心里只有一个狂热的念头:找到老爸,尽早找到老爸,哪怕早那么一小时一分钟!朝南到了马铺城里,租了一辆自行车,到台资企业里找台湾老板打听台湾老爸魏承荣的下落,他用的是笨办法,一个公司接着一个公司地跑,由此可见他的坚韧与执著。两天里朝南就跑遍了马铺的所有台资企业,找到了十几个台湾过来的老板或高级管理人员,大多得到比较友好的接待,但是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告诉朝南,他们从不认识也从没听说过有一个叫做魏承荣的马铺人。其中有一家皮革公司的陈老板热心地答应朝南,春节回台湾时帮他打听打听,也许能够打听到魏承荣的下落,这几年他已经帮不少大陆人打听到在台亲人的行踪。朝南非常感动,就留在了陈老板的公司里当了一名杂工。


朝南没有回上下楼村,留在公司里过年,他每天盼望着陈老板从台湾给他带来好消息,谁知最后盼到的却是一个坏消息:陈老板在台北出车祸死了。车轮不仅碾碎了陈老板的身体,也碾碎了朝南的期望。他痛苦了整整两天,并非因为陈老板的猝死,而是因为陈老板来不及把他可能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不久,陈老板的律师从台湾过来处理后事,把公司拍卖给另一家台资企业。朝南没有继续留下来,他转到了漳州一家台资塑料厂。这之后,朝南频繁辗转于漳州、石狮、厦门的台资企业之间,一边干活挣钱,一边向所有认识的台湾人打听台湾老爸魏承荣的下落。朝南的性格因此有了戏剧性的变化,见到生人不再脸红,变得落落大方,善于辞令。心中执著的信念在他宽大而干瘦的脸上现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4


朝南失踪了整整三年半。大伙似乎都把他忘记了,就像忘记他那失踪的老爸一样。只有他的母亲牵肠挂肚地想着他,有一次,她虔诚地到邻村请一个瞎子算命。瞎子说,朝南执迷不悟,是被他老爸的魂迷住了,父子俩是一个轮回,只有找到他老爸的人或者尸骨,朝南才可能浪子回头重新做人。一番话说得朝南的母亲半懂不懂,拼命地害怕。然而,过了不久,朝南突然来到土楼乡中学找我。


那时,我从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教书。我设想过重逢朝南的种种情形,结果一样也不符合现实。我既没有惊呼一声,也没有给他一拳,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别这样看我,阿奈,”朝南拍了拍我的肩头,“别这样看我……”


朝南确实变得叫我感到陌生。他那天穿了一件新衬衫,五粒纽扣全部扣得滴水不漏,使他的脖子像是被缚住一样,他的脑袋放在这样的脖子上面,也就出现一种庄严而又滑稽的效果。朝南的眼光没有了过去的怯弱,变得跟铁钉一样不屈不挠。


“别这样看我,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朝南说。


实际上朝南对他失踪三年半的经历语焉不详,他说得最多的是有关台湾的知识,比如台币和美元的比价、台湾的党派斗争等等,他几乎像一个台湾问题专家,无所不知,甚至连台南市有一种叫做棺材板的小吃他也知道,他说,所谓棺材板,由面包掏空做成棺材形状,塞入精肉、鸡肝、虾仁、葱头、香菇、韭菜等等,放进油锅炸熟,味道好极了,好像他这几年天天早上吃的就是这种玩意儿。“总有一天,我要到台湾找我老爸,你要相信,这一天为期不远了。”朝南目光灼灼地对我说。


朝南没在上下楼村呆多久,又一次失踪了。大伙都说这家伙疯疯癫癫的,没救了。我知道他又踏上了寻找台湾老爸的征途,我知道他是百折不挠的,不找到亲生老爸不罢休。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正准备午睡,有个学生来敲门,说有人找我。我打开门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朝南的母亲。


“魏、魏老师……”她声音颤颤地叫我一声。原来她来求我跑县城拘留所一趟,替她给朝南送些衣物食品。昨天乡派出所通知了她,她也不知儿子出了什么事,急得一夜没睡,天一亮就翻山越岭赶来找我,“只好求求你了,他老爸只是骂,不肯去,他两个妹妹嫁在外村,我又坐不了车,也不知城里的路怎么走,只好求你了……”


“阿婶,你别急,我马上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拦了一部运煤车,到了城里并且找到拘留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朝南被带进接待室,一看到是我,立即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理了一个大光头,脑袋上泛着幽幽的青光,这使他显得似乎很有精神。“阿奈,你来了?坐下吧。”朝南的神情和语气完全不像进拘留所的人,他好像是在豪华的客厅里接待朋友。拘留所的人告诉我,朝南是因为偷渡台湾未遂被拘留的。


“阿奈,你知道,我的耐性到了极限,我曾经多么有耐性,可是这一回,我无法再等下去了。”朝南不等我先问话,嘴巴一开就好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他表情生动,却因为生动得太过分了,显得不正常。他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立即去找我老爸。你也知道,现在海峡两岸还没有三通,所以呀,我只能偷渡――不,不,偷字太难听了,我要找的是我老爸,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犯得着偷偷摸摸吗?哪个人不是父母所生?我要找我的台湾老爸,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血浓于水,情同此心啊。阿奈,我告诉你,这件事说起来没人相信的,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告诉你,我从东山岛搭了渔船,躲在船舱里,几个小时就到了台南,在热心人的帮助下,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我老爸。你不相信?说实在的,很多人不相信,但是阿奈,你一定要相信。我告诉你,我老爸当年被挟持到台湾,坐了几年牢就释放了,他先是蹬三轮车,后来开了一家小饭店,再后来就做房地产生意,发了财了,大小也是个富豪,当然跟王永庆相比,他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他跟我说,阿南,你先回去吧,我不久就要到厦门投资,你那时再来厦门找我吧,我多年来没尽到父亲的职责,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补偿你,阿南,相信我吧。我对他说,我相信你。阿奈,你说老爸的话我能不听吗?所以我就回来了,可是那帮人却把我抓了起来,他们不相信我,因为他们不是我的朋友。阿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用不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了,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感觉到心里在流血。


时间到了,朝南被带走了。他走起路来有些拐,脚好像受了伤,忽然他回过头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流出了眼泪。


5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涧里,捉鳖而来的两个村民没捉到一只鳖,却发现了一根人的骨骼,还有一块锈黑的铁管,显然是一截枪管。他们无比诧异,继续寻找,终于找到了一颗还在顽强抵抗时间的流逝,默默泛着金黄色的镶金牙,不由惊叫起来:“魏承荣!”


这件事魏朝南是不知道的。


实际上朝南在现实中几十年前就已经失去了父亲。


然而在想象中朝南却刚刚找到父亲。


朝南从拘留所出来之后,再次失踪。他亲生老爸魏承荣尸骨的发现,并没有使他恍然猛醒。朝南的这次失踪,也许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