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疯长的柚子树(2)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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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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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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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296字

刘国良在皇帝下面挖了一只坑,把刘永生埋了起来。他一脚一脚地踩着上面的土,把松土踩实,突然刘国良身子哆嗦了一下,他哽咽着哭了两声,说:“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太阳从东山岽后面掉下去了,整个猪头埔笼上了一层暮色。刘国良从一棵叫作公社书记的柚子树下直起身子,拄着锄头柄向四周围看了看。下午刘永生来捣乱,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上后来挖坑把他埋起来,又浪费了一些时间,刘国良估计少培了三十棵树的土,他走到一棵还没培土的叫作卡拉ok的柚子树前面,拍了一下它的叶子,像是摸着孩子的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下午实在做不出来,我明天第一个就给你培土。”


刘国良扛起锄头准备离开猪头埔,他走到皇帝下面,用脚踩了两下,对埋在地下的刘永生说:“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多嘴了,阎王爷也会烦你的。”


顺着皮带一样又弯又窄的山路,刘国良脚底生风,走起路来呼呼直响,尘土飞舞,他感觉到心里宽松了许多。


现在没有人再来对他饶舌了。


他最烦有人整天在他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现在好了,那个土楼里最饶舌的人被他一锄头柄打死,埋在皇帝下面的地里,死人是不会再饶舌了。


刘国良心情愉快,好几年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公路上,看到山坳里的土楼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有土楼屋顶一圈黑黑的屋瓦比天色更黑,就显出了一种黑亮。刘国良穿过公路,从石头铺成的小路走回土楼。


土楼里已经很黑了,一楼灶间大多开了电灯,这些灯光都好像营养不良一样,蔫蔫黄黄的。有几个小孩端着饭碗坐在走马廊上吃饭,把吃饭声弄得很响。刘国良沿着廊道走到自家灶间门前,把锄头靠在墙上,推开半截腰门,就摸黑倒了一碗草籽水,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个精光。他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灯泡前几天就坏了,每天摇一摇还能亮。他踮起脚尖,捏住灯泡,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可是灯泡再也不亮了。这也就算了,他蹲在灶洞前,生起了火,火光从灶洞里映出来,这样灶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他把早上就做好的饭菜放到鼎里加热。


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之后,刘国良应付一天三餐就变得简单了。早上把一天三餐的饭菜全都做好,装一部分在草袋子里,带到猪头埔当作午餐,剩下的就是晚餐了。刘国良热了饭菜,盛了一碗饭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从廊道上走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暗摸摸的我以为没人,却分明又听到吃饭声,良的,你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听出是村长刘国策的声音,他含着饭说:“反正不会吃到鼻孔里去。”


刘国策笑了一下,就走了。


刘国良吃过饭,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宽阔的短裤,然后走到井台边,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从肩膀上浇下来。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洗澡的,冬天也不例外,这一点令土楼的人十分惊奇。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就走上楼梯,走到三楼,准备睡觉。


刘国良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前,刘永远正站在栏板前对着尿桶拉尿,向刘国良比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手势。


刘永远是个哑巴,他是刘永生的弟弟,兄弟俩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整天唠唠叨叨的,一个终年不声不响。刘国良喜欢他,跟一个哑巴打交道比较轻松。


这一夜,刘国良像往常一样,早早就入睡了,也睡得不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刘国良像昨天一样扛着锄头走出土楼,走过那排茅厕,他不用担心里面突然站起一个人,然后跟他唠叨个不停。他心平气和地走过了茅厕,走上了公路,走上了通往猪头埔的山路。


刘国良远远看到了他的柚子树,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


一整片的柚子树中有一棵树高出了一头,像是在一群蹲着的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它为什么站起来?刘国良不觉得它站起来是来欢迎自己的,他感到一种蹊跷,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原来高出一头的树是皇帝,昨天夜里它不知吃了啥货神丹灵药,一夜之间就比别的树拔高了一个锄头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看得目瞪口呆的,口水从咧开的嘴巴滴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他把刘永生埋在了皇帝的下面,难道刘永生这么有肥力,一夜之间就把皇帝拔高了?


他围着皇帝走了一圈,看到树叶里开出了两朵拳头大小的花,这使他又惊又喜,好像几年前他看到儿子栋才的嘴里第一次长出了牙齿。


刘国良在地上跺了一脚,对地里的刘永生说:“我早该把你埋在这里了,我的柚子树也长得快一些。”


这一整天,刘国良给一棵树培完土,就要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看,算一算它又开出了几朵花。到了傍晚时分,刘国良离开猪头埔时,皇帝已经开出了十几朵花,好像一只只灯泡一样,在暮色里轻轻摇动,又好像一只只小手,和着山风拍着。


刘国良回到土楼里,听到刘永生的老爸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对着另一个人说:“我家永生昨天到马铺去了,我跟他说在那里找个活干,不要回来好了。”


刘国良心里说,你家永生埋在我家皇帝下面沤肥呢,这世人他是回不来了。


他走到自家的灶间里,喝了一碗草籽水,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电灯一下亮了。有时候摇半天也不亮,有时候不用摇就亮了,这电灯就这样奇怪。他热了饭菜,正坐在板凳上吃着。村长刘国策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良的,你那些柚子怎么样了?生了没有?今天我接到市里电话,他们说要下来看看,给你一些技术指导。”


“不用看了,它们自己长得很好。”刘国良嘴里含着饭说。他想了想,忍不住又说,“今天皇帝开花了。”


“啥货皇帝?”刘国策不明白。


刘国良笑了笑,说:“就是我种的一棵柚子树,我给它取名皇帝,它今天开花了。”


刘国策高兴地说:“这就很好,他们还说要下来拍电视呢,这下你可以上电视了。”


刘国良想他们一定就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他们就好像把孩子从小送了人的人,过了一些日子就想去看看,五年多了,他们想来看看,这也没什么奇怪。刘国良想,来就来吧。


但是这个晚上,刘国良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刘国良来到猪头埔,远远就看到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树冠像车篷一样伸到了旁边的树上面,看起来威风凛凛,真不愧为皇帝啊。


第三天,皇帝的花就变成了指甲一样大小的果子。


第四天,指甲一样的果子变成了拳头一样。


第五天,拳头一样的果子变成了孩子的脑袋一样。


刘国良想,这皇帝真是神了。几天里,皇帝不可思议地疯长,其中最大的一只果子已经有大人的脑袋那么大了。


这一天,刘国良正看着皇帝的果子发呆。村长刘国策带着一帮人来了,刘国良认出了几个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还有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扛着摄像机,一个留短发的女子拿着话筒。刘国策冲着刘国良说:“良的,来给你拍电视啦。”


那几个送树苗的人啧啧地赞叹起来,“哇,树都长这么高了!”“长势不错呀!”“哎,都有一棵树结果啦!”


这些人向刘国良和皇帝围了过来,刘国良不会说话,只是咧嘴嘿嘿笑着。有一个人拉住刘国良的手握了握,说:“你干得不错嘛。”刘国良说:“嘿嘿。”


扛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把镜头对准了刘国良,刘国良吓了一跳,连忙就往皇帝后面躲。一个戴眼镜的拉住他,说:“没事没事,给你上个镜头。”


他硬是把刘国良从皇帝后面拉了出来,然后向那个拿话筒的女子比了个手势。


这个拿话筒的女子便开始脸带微笑,用一种清脆的声音说道:“各位观众,我现在是在土楼乡的一处山坡上向你报道。大家看到我身后这片长势喜人的柚子树,是五年前马铺市财政局赠送树苗,由村民刘国良栽培种植的,经过刘国良的精心照料,这一片柚子树长势良好,你们看,有一棵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扛摄像机的男人停了下来,走到刘国良身边说:“你走到那只最大的柚子下面,伸手摸它,我给你拍个特写。”


刘国良呆愣愣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做。刘国策就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皇帝那只最大的果子,见多识广地说:“就是这样子,拍电视嘛。”


刘国良还是呆呆的。


“哎,你快点嘛。”扛摄像机的男人催道。


刘国良像木偶一样举起左手,向那只最大的果子摸去,他突然看到这只果子像是刘永生的脑袋,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嘴,一张准备开口说话的嘴,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叫,只见树上那只最大的果子往刘国良的脑袋砸了下来,刘国良一下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