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疯长的柚子树(1)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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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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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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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70字

刘国良扛着锄头从土楼大门走出来,锄头柄上晃荡着一只草袋子,那是他中午的饭包。土楼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开,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在谷底闲逛着,对面的山看起来也是雾茫茫一片。


每天早上刘国良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对面山上有一片他种的柚子树,他总是想早一点从床铺上爬起来,早一点来到这一片柚子树中间,他心里更是想这片柚子树早一点挂果,早一点收成。想到柚子树再有一年可能就要收成了,他在床上就躺不住了。


刘国良踩着露水走过一排茅厕,最后一间茅厕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冲着刘国良喊道:“良的,你又要上山了,你真勤力!”


这个人就是刘国良最烦的刘永生,不知为啥货,刘国良一看到他连食欲都要减掉一大半,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刘永生是刘国良老婆的表弟,本来也就有点不喜欢他,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打工之后,刘国良突然开始烦他,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刘国良就是烦刘永生,就像刘国良的老婆烦他种柚子树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刘国良偏着头憋着气,加快步子走过茅厕。刘国良觉得刘永生这个人比茅厕还要臭,他不说话,刘永生又说了,“哎,良的,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刘国良像做贼被人发现一样,拔腿就跑。


刘国良跑到坡岭上的公路才停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坳里的土楼,雾气已经徐徐散去,土楼一圈圆圆的屋瓦黝黑发亮,像一条盘蜷着的黑蟒。


他从公路斜插上去,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这条路五年前才挖的,每天刘国良都要在上面来回走一趟。走在这条路上,刘国良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这条路通到猪头埔刘国良的柚子树里。


柚子树苗是五年前马铺市一支一厢情愿的扶贫队带来的,土楼里没有人愿意种这物件,觉得种这物件太费事了,种下来要照料它要侍候它,谁知道五六年后它会不会挂果呢?谁知道收成了能不能卖得出去呢?土楼里的人早被吓怕了,前些年上面先后号召大家种过花生、姜、菜椒,种是种出来了,最后却都亏了本,所以他们觉得凡是上面叫种的,都不会有好结果,就是白给种苗也不能再次犯傻了,这还不如到马铺市里打工,扛包踩三轮车什么的,干完活一边擦着汗一边就能拿钱。这支清一色戴眼镜的扶贫队很失望,最后刘国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面对着六七对眼镜不好意思地直搓着手,他想种柚子树但是他说不出口,其实是他最后给了扶贫队一个面子,使他们至少不用把一百五十棵柚子树苗带回马铺市种在水泥道上。


一百五十棵柚子树种在了刘国良开垦出来的猪头埔荒坡上,它们在土楼乡村地气旺盛的土地里伸脚踢腿,张开嘴巴承接雨露,像孩子一样蓬蓬勃勃地长大。刘国良像几年前给儿子取名栋才一样,给每一棵柚子树都取了名,这些名字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刘国良来到了他的柚子树中间,像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先把所有的孩子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谁头痛发烧脸色不好看什么的。他看到大家都很健康,他心里很高兴,这是肯定的,他抡起锄头开始给一些孩子培土。


太阳光从东山岽那边照射下来,像一些银元在柚子树的叶子上滚动着,还发出了一种只有刘国良听得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到了中午,太阳光往下面走了百十米,照射着山坳里浑圆阔大的土楼,刘国良俯瞰着土楼,这熟悉的景象使他心里没有任何念头,他坐在一棵叫做皇帝的柚子树下,打开草袋子开始吃饭。


刘国良吃饭吃得很快,他吃完饭,走到一棵叫作老朋友的柚子树边拉了一泡尿,回到皇帝下面,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就躺了下来,头枕着锄头柄,眼睛还没闭紧,鼾声就已经响起。一个农民躺在土地上,总是很容易入睡的。


有一阵山风从北边吹来,把刘国良的柚子树吹得哗哗响,刘国良在睡眠里也听到了。他还听到一阵怪怪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刘永生,原来刘永生这个罗汉脚背着手,踢踢踏踏闲逛到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是公园一样,他很有兴致地东张张西望望。


“良的,这些柚子树五年了吧,还没生?”刘永生在一棵叫作小姐的柚子树边站住,对着躺在地上的刘国良问道。


“当初你是怎么想种这物件?”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从地上坐起来,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刘永生,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好像没听到刘国良的话,他笑嘻嘻地说:“你种了柚子树,把老婆都种跑了。”


刘国良看到刘永生的手在小姐的叶子上摸着,呼地站起身子,像下山的猛虎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打掉刘永生的手。


“你发神经啦!”刘永生叫了起来。


“你不要动我小姐的叶子。”刘国良说。


“啥货小姐?这柚子树又不是你老婆,我摸一下都不行。”刘永生说。


“你老婆跑了,你都不懂得追回来。”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大吼了一声,“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尖尖的,他的柚子树们顿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刘永生却笑呵呵的,他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我好心关心你,好像得罪了你一样,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有病。”他说着抬起了下巴,向一棵叫作黑社会的柚子树走去。他故意地挥起手,在黑社会的叶子上劈了一拳。


黑社会的叶子叫了起来,刘国良也叫了起来:“刘永生,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说:“我说良的,你以为你是你土楼里最聪明的人,别人长脑袋都是用来做尿瓢用的,种柚子能致富,别人早就种了,还能轮到你?”


刘永生说:“种柚子出名的是平和、大埔那些地方,我们土楼乡山高水冷,根本就不适合种柚子。”


刘永生说:“我敢说你这些柚子再过五年也不会生,就像女人不会生囝一样,你再勤力也没用。”


刘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堵住耳朵,但是刘永生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顽强地从手缝隙钻了进来。刘永生在村里的小学代过半年的课,是土楼里最多嘴的人,大家都说他的舌头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谁也说不过他。


刘永生说:“你老婆怎么跑了?起因怕也是这些柚子吧,你可真罕见,对这些破柚子树比对老婆还亲。”


刘永生说:“我敢说这些柚子不会生,你连汗也白流了。”


刘永生说:“你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树苗都是免费的,哼哼哼,我说良的啊,唉!”


刘国良抬起头,对着天空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清爽的山风把刘国良的声音传出老远,就是没有传到刘永生的耳朵里,刘永生接着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我看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你老婆跑到马铺市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破柚子。”


刘永生说:“告诉你,我明天也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叫她跟你离婚算了,她看起来还有点水色,在马铺市街头上、公厕边随便找一个人,也要比你有用。”


刘永生说:“你说你有什么用呀?”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刘国良尖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地瞪着刘永生,他发觉自己说话怎么也说不过他,即使自己的声音比他大,也压不住他,看来只有在别的方面战胜他。刘国良这样想着,就攥紧了拳头,对了,自己的拳头比他大。刘永生看起来长得皮包骨的,手臂像麻秆一样,一阵大一点的山风就能把他吹得晕头转向。刘国良对自己说,他要是再说话,就揍他。


刘永生尖着嘴吹了两声口哨,说:“我明天就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对她说你永远不要回去了,回去做啥货?”


刘永生说:“良的,以后你就跟这些柚子结婚过日子吧。”


刘国良突然冲到刘永生背后,在他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刘永生跳了起来,叫道:“你干吗打我?”


刘永生说:“你发神经啦?”


刘永生说:“你想打死我啊?”


刘国良好像从这句话得到了启示,旋风一样从地上抡起锄头,就往刘永生的脑袋上敲下来。刘永生身子挺了一下,像一个稻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刘永生不能再饶舌了,刘国良喘着气对刘永生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都是你逼我的。”


刘国良说:“都是你逼我的。”他好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因为刘永生再也不能饶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