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棉匠

作者:黄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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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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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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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916字

几乎是在刚一踏上清字巷渡口,就听到从附近传来那种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崩、崩崩——呛。在清晨的这条石板路上,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有些单调。这是一个复合化学的时代,然而在这条破败的石板路上,居然还有一位棉匠。


我惊叹于这座楼房的坚韧,它拥立于周围的一片废墟之间。回到四十年前,这应该是一栋相当不错的楼房,有前庭和后院,这足以让居住在城市狭窄楼道中的居民羡慕不已。地基事先加高了,以应对随时爬上岸来的江水。


我是在送走了陪同我来的朋友,再次返回时走进沙开成的这间棉花加工间的。当时他背着棉弓,一身棉绒,正低着头弹一床棉被。虽然他戴着口罩,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我叫了一声:“开成!”我自己都听得出,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他摘下口罩,随即露出惊喜的一笑。四十年过去了,我们走过少年,走过中年,如今正向老年迈进,四十年间,各自的人生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然而我们却在见面的一刹那就相互认出了对方,我不能不惊叹记忆的神奇。他放下棉弓,站在那里,神情有些局促——我知道,这不是一个阔别叙旧的所在,幽暗的工作间棉尘飞扬,江水刚刚退去,脚下的青砖地在潮湿中散发着阵阵霉味。


我挪过一张凳子坐下来,示意他继续工作。他一边用竹竿把弹好的棉皮一层层覆盖着,一边同我说起了往事。


那时候,我的家是住在曾家大屋的后接屋里,临街的门面房就是老戴的棉花加工厂。很快,我与那帮年轻的棉匠成了忘年朋友。很多时候,我喜欢站在棉花加工厂的门口,看那些棉匠们在弥漫着棉尘的空气下劳作,压花机轰鸣着,弓与棰的撞击声此伏彼起,那实在是一种刺耳的噪音,但我却愿意听它。等到铺板上的棉花被弹成蓬松的一片,棉匠们便站在压板上,双手背后,熟练地扭着腰肢,一边唱着江北那地方人喜欢的倒板子戏。到了晚上,棉匠们撤去铺板,宽大的加工间就成了他们的宿舍。有时候,我就与他们睡在一起,睡在硬硬的铺板上,在他们的故事和促狭中进入梦乡。


1961年,有人把对面铁板洲的一个姑娘介绍给棉匠小马,那一天,我跟随迎娶的队伍来到铁板洲。为了免除我在异乡的局促,有人把一个相同年龄的少年领到我的面前,他就是沙开成。他同我一样瘦小,羞怯而内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有时候,沙开成会来到他姐姐家,我也跟着他去洲上玩过几次。又过了两年,我们一同进了县里唯一的中学,我在一班,他在三班。


沙开成是在文革开始不久就离开学校的,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现在终于知道,他回到乡间,回到那个盛产棉花的洲上,因为家里成分不好,错过了一次次招工的机会,不得不跟着一个亲戚学着做起了棉匠。我问他为什么不是跟着自己的姐夫,而是另外的亲戚,沙开成说,那一年老戴由于“投机倒把”罪去了白湖农场,几个棉匠只得收拾起家伙,回到老家。开成不愿离开铁板洲,而且那年头棉匠遍处都是,跟谁学都是学。很快,他成为一个熟练的棉匠。再后来,他娶了我们一个同学的妹妹,并在这片废墟上建了一栋楼房,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和悦洲。


这些年来,每次回到故地,我都想能与儿时的伙伴好好地聊聊,聊一聊儿时的弹子,聊一聊儿时的风筝以及为争夺一块乒乓球台而发生的战争,今天总算如愿了。


“明年新棉上市,我给你打一床好棉被,”开成说,“还是棉被睡得暖和。”


“再过几年,我怕也打不动了。”


仍然像从前一样,开成沉默而内向,每说一句话,都会停顿很久,似乎是在考虑下一句要说的话,又像是在调整自己的呼吸。阳光从街道上空射进来,射在沙开成沾着棉绒的身上。沙开成老了,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老农,而我记得他比我还要小一岁。长年的劳作,让他的脸上有一种历经沧桑而显得疲惫的神情。我担心他的健康,我所知道的是,那几个上一代棉匠的寿命都不能算长。但开成说,虽然瘦,好在也没有什么病,只是,体力不行了,一天只能打一床被子。打一床被子,除去棉纱等成本,棉匠的所得是60元。晴纶棉的问世,让棉匠们纷纷转行,去干别的,但沙开成还是坚持在这条街上做着棉匠。这些年来,他凭着一张棉弓,将他的儿女们一个个养大,并一一送出了清字巷,送到外面的世界。现在,当人们纷纷离开这条石板路,沙开成却坚守着这间夹在废墟中的楼房里,和他的妻子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


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站在那条了无人迹的石板路上,头顶上的太阳就像四十年前一样温暖,天空蓝得诱人。我知道,顺着这条街道,翻过一道堤坝,就是那片我们曾经给了我们许多童年欢乐的沙洲,但我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开成,都无法再翻过那道人生的堤坝,回到儿时。我与开成约定,明年这时候再到和悦洲来,到时候,我请他替我打一床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