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荣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2
|本章字节:18088字
睡不着,不知为什么睡不着,是巴特尔讲的渥巴锡汗王雪夜火烧宫殿使自己激动不已?还是那片火海重又照亮了心底的昨天······
“曜嚯曜!”一长两短的哨子声在大漠边缘清冽的夜风中发出颤颤的声音。
“嘭嘭嘭!”
“集合啰!集合啰!到打谷场集合啰!”
胡杨木做的简陋的板门上方沙沙落下一层墙土,没有腻子,没有油漆,门缝大得可以塞进一根手指头。那里原先塞着细细的草绳,糊着匀匀的巴,泥巴和草绳被震掉在地上,火光从门缝中射进来,扰动人们的眼目和神经。
天刚交四更,打谷场上烟气迷蒙,火光耀目,谷草垛跟前蹲着人,胡杨树下坐着人,打场的碌碡磙子,扬场的木锨、扫帚上都坐着人,全农场的人都被召集到这里来了,也许是吃了一顿饱饭,人们的精气充足了,一齐默不作声地望着场长陪同的几位现役军人。
大家心里明白,这是要粮来了,坏消息早天就传到了农场,县里派人抓了几个为首的饥民,据说就地正法了。农场是军队的劳改农场,属军队管,自然要派兵来处置。
怎么办?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用目光在交谈,饥饿失去的理智已经随着肚子的充盈回到了躯壳里,面对着如此严峻的形势,他们不得不好好审度抉择。
“大家听着,凡是参加抢粮事件的站到右边那棵胡杨树下去。”一个年轻军官放声吼了一句,在他身后还有几名荷枪的士兵。不用说,这些老军人已经觉察到了后边那个看不见的包围圈。
重兵压境,没有一个人惊惶,没有一丝骚动。
男人们流露的是鄙视的目光,女人们和孩子则显得惘然,相互搂得更紧一些,似乎可以使心不那么急剧地跳荡。
“怎么!怎么害怕啦!抢粮的勇气呢?”那军官逼进了一步讥讽地说。
人群中有人瓮声说:“想学日本鬼子吗?”
“什么意思?”那军官寻声找人,士兵手中的火把往前伸了伸,似乎想照出人来。
“甭乱晃了,没什么意思,阁下的口令使我想起在苏中,鬼子就是这样把人集中起来,然后分离良民和八路的。”王保天挺身而出。
那军官被王保天问噎了,不过他转性也快,“请问抢粮是什么行为?”
“什么叫抢粮?我们在这沙漠边缘贫瘠的土地上开荒种地,引水浇灌,起早贪黑,一个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打出来的粮食呢,又让谁给收走了?你们瞧瞧,这些打过腊子口,参加过百团大战,上过上甘岭的战士都熬成了啥样?还有这些孩子、女人······”王保天撩起身旁一个小男孩的衣衫,露出了腆腆的水臌大肚,肚皮上的血管胀发得清清楚楚,似乎动一个指头,就会爆开一般。
王保天撸撸女人们的胳臂,一条条像枯棒。“你们没有父母?你们没有姐妹?你们没有子女也该有兄弟,看着他们挨饿等死?”
远处走来几个人,在火光的阴影处停下听着王保天激愤的话。
“抢粮是什么行为?在你们看来是土匪,在他们看来呢······我们要活,他们要活······”
“你们要找抢粮的算账,应该先找造成这饥饿的人去算账!是老天找老天,是人就找人······荷枪实弹对付这些风都吹得倒的人,算什么本事?”
枪口低垂下去了!
头颅低垂下去了!
王保天还想说什么,有人拽了他的衣服一下,意思不言而喻,不让他再轻举妄动。然而,人人都紧攥着手里的“武器”,那些扬场的木锨、扫帚甚至马扎小凳。
远处射来两道光剑,随着汽车的马达声和尖利的刹车声,一辆美式吉普车停在了场院边,火光影里又出现几个军人的身影,一式的解放帽,不过为首的这一个是上校军衔。
“把枪收起来!”上校高高的鼻梁下边那张阔大的嘴巴发出一声断喝。
上尉稍稍迟疑了一下!
“收起来!”又一声严厉的断喝。
“是!”
铁把冲锋枪撞在胯骨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上校走进人群,几百双眼睛敌意地盯着他。
火光摇曳,不时爆发出簇簇火星。
“潘震林将军在吗?”
目光的转移快捷而疑惑怎么回事?想拿老将军开刀?不!呼一个右派分子叫将军,不像有什么凶险······
“我在这,我就是潘震林!”他拄着锨把站立了起来,步履瞒跚地走向上校。他有病,肺痨。身子很虚弱。
“老团长!”上校一步上前脚跟一靠,啪一个军礼。
“你······”潘震林有些目迷。
“老团长!我是虎伢子!”
“虎伢子?······”潘震林极力在记忆里搜索,他终于找到了记忆的印记虎伢子,红军攻占土豪潘翁展的圩子,小牛倌虎伢子牵着他的衣襟哭喊着要红军连长潘震林大叔收下他,他要为爹娘报仇,因为,土豪潘翁展害死了他爹,夺走了他家的田产,霸占了他娘······
“虎伢子!虎伢子!真是你!”潘震林脸上刚刚显露出来一丝怀旧的热情,随即被上校身后那荷枪士兵刺刀上的寒光驱散了,他冷冷地说:“你是来逮人的?”
上校点了点头,却接着又摇摇头:“原先是奉命而来······”“
现在呢?”
上校不语,目光忧蹙地从众人菜色的脸上扫过。
“是因为我吗?”
“不!”
“那为什么?”
上校蹲在地上,就近抱起一个水臌大肚的孩子,“为了他们!”
王保天冷冷地说:“不要猫哭老鼠!”他上前一步夺过了孩子,孩子哇地一声哭了,那哭声并不凄惨却震动了每个人的心,人们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也是人!”
问答和呼喊似乎毫无逻辑上的联系,但悲愤恚恨之情犹如从心底涌出的泉,涓涓滴滴汇聚,成了奔腾溪流。
“注意了,听口令!立正!向后转!”上校下达了命令,要部队撤去包围圈。
“慢!”潘震林扬手制止,他了解眼前这个虎伢子,这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是他收在身边当通讯员,是他手把手将他培养成了一员虎将,就是那点文化水,也是他找人帮他灌的。解放以后,他调去搞技术工作,在一个绝密的单位。打那以后很少有他的消息。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沙漠边沿这个右派分子劳改的农场呢?
“你现在在哪里供职?”
“零一基地!”
“噢!粮食是你们基地的?”
上校点了点头。
“能不能告诉我们真情······”
面对恩人、老首长,上校心海之潮已经几起几落了,他跟着老首长身历百战,从来都是老首长指到哪就攻到哪。战场上多少回生死与共,你掩护我,我掩护你。然而,惟有这一回是自己带兵前来,包围的竟是自己的老首长,还有这样一些手无寸铁的面黄肌瘦的人们。
他是奉命而来的。
前天晚上接到军列被抢的消息,基地司令员暴跳如雷。搞这一点粮食真可谓费尽了心机。连年的饥荒同样没有放过火箭、核试验基地的将士们。供应线漫长,副食品匮乏,而定量又在不断减少,战士们在建设火箭、核试验基地的劳动中,付出的能量大,补充的少,渐渐,施工部队的勇士们已经举不起那十二磅大锤了,锤越换越小······八磅······六磅······碗越换越大,碗里的东西越变越稀。人们只能用稀粥来安慰自己的神经。
野菜、树叶都成了粮的代用品,只要能欺骗、安慰辘辘饥肠,无论什么代用品都可以。基地周围十几里地内的沙枣树叶都被战士撸光了,沙枣树变成了光秃头。当地的群众心中有气,你部队吃着国家公粮,还要与百姓争食。于是状告零一基地破坏绿化的状子递上去了,居然还递到了周恩来总理手里。
基地司令员奉命进京述职。
周总理十分生气,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询问究竟。
基地司令员吞吞吐吐,但终于还是把火箭、核试验基地将士们缺粮处于饥饿之中、工程进度因饥饿而顿挫的情况告诉了总理。
周恩来潸然泪下,连连自责说:“我这个总理没有当好家,是我失职,让火箭、核试验基地的将士们受苦了。”
正是周恩来连夜向济南、南京、福州、广州、沈阳等沿海各大军区司令员呼吁求助,他说:“我代表火箭、核试验基地部队的指战员向你们化缘来了,我知道你们也很困难,请你们再紧一紧裤带,每人省下一口粮,支援我们的火箭、核试验基地部队的将士们渡过难关······”
周恩来总理的呼声得到了各位将军的响应,得到了全军将士们的响应。黄海的海带、江浙的稻米、东北的大豆、山东的五谷杂粮,一口一口汇集成袋,一袋一袋汇集成车,一车一车汇集成列,那里头有兄弟部队指战员的心意,有部队家属、孩子们的心意。作为接粮代表,上校收到过红领巾捐献的七两粮票和三角钱,那是可爱的红领巾一周的早餐啊······他确实是奉命来要粮的,带人的目的也很清楚,必要时就要动用武力。然而,来到这打谷场上,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革命启蒙者,看到了他的老首长和恩人,佝偻着腰已经不成人形的潘震林。他了解潘震林将军,一个正直无私而且无畏的人。他之所以成为右派,也是由于他敢于直谏。对于那场斗争他无心再去探索,而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对老将军和他的难友们该如何处置呢。他本不想露面,然而,王保天的话,那一番控诉打动了他。是的,他们也是人,也要生存,他们用汗水换来的粮食被拉走了,把他们扔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深深为之感到内疚。虽然粮食不是他的部队拉走的,但这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做法,釜底抽薪的做法,未免有些太过分。他当然有责任感的,他还担负着维护另一部分人的生命线的重任需要粮食去救援。怎么办!老将军的目光企盼着,讲还是不讲?他不能避开那锐利的目光。因为,潘震林将军从来只需一眼就可挖透自己的心底。
······
上校讲完了。
全场人闷声不响。
他们毕竟是有良知的,是经过部队长期教育的,还没有退化到茹毛饮血的地步。生活的磨难虽然已经把他们压到了生活的最底层,但真诚的本性依然闪耀灵光。
潘震林将军的目光从人们的脸上扫过去,扫到谁,谁就低下了头······有人走动了,回家去留下几勺粮食,把大部分悄悄扛到会场······更多的人动了起来。
王保天迎着潘震林的目光发疯似的蹦跳起来。他吼道:“火箭、核试验基地缺粮,我们就不缺了吗,谁愿意让我们的妻子儿女饿死?说呀!难道他们就该活活饿死?不是大跃进了吗?不是亩产七千斤、八千斤了吗?我们有什么罪?大鸣大放大辩论是谁让搞的?”
“王保天!你胡勒勒些甚!”潘震林用尽全身力气吼。
“我要说,老子已经是右派了,就他娘的右到底好了,反革命,枪毙、砍头也比饿死强!叫我们鸣放提意见,又来秋后算账,什么他妈的政策!当右派就该挨饿,当右派的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
人们在王保天的咆哮声中不由自主地又走上去捏紧了袋口。十分简单的念头同时在人们心上划过没有它,孩子们就得饿死。
潘震林颤巍巍地站起来,他让王保天咆哮够了这才开腔。
“火箭、核试验基地的将士们在挨饿,是的,我们的妻子儿女、老老少少也在挨饿。可是,火箭部队的孩子、核试验基地部队的孩子,是我们革命几十年日思夜梦的金娃娃,大老美有原子弹、导弹,北边也有原子弹、导弹,为了打破垄断,那些士兵、军官才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了一起,到这大沙漠上来吃苦受罪。国家强大,国防现代化这是我们几代人的愿望。多少人为了这性命都搭上了,我们还论什么饥饿!你们听到了,这一车车粮食是全国老百姓、军人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听见小学生献粮票了吗!听见周总理化缘的事了吗!难道大伙就不心酸,总理都吃窝窝头了,我们国家遭大难了啊!国难当头,连总理都节衣缩食,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好坚持匿下人家的粮食?我们的粮食被收走,是我们自己部队的事,我们不能转嫁危机。同志们,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好歹我们还可以挖野菜、撸树叶······长征······权当又一次长征吧!······”潘震林将军说到这里已经支撑不住了,他一屁股坐下,差点坐在一把菜刀上,这是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切菜刀,不知是哪一位拿来准备战斗用的,大约是听了上校的话才悄悄扔在了这里。
王保天听了老将军的话似有所动。然而,他很快铁定下心来,他认定眼前这位军官的话是个骗局。军区拉粮他们来要粮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要置右派们于死地。
贱民,失去社会地位的人们,在权贵者眼里不如一条狗。
他不肯松动这一信念。
人们望着这截然对立的两位领袖,一位坚持的无疑是正确的主张,然而,后面是饥饿与死亡的灾难深重的道路;一位坚持的不能说完全正确,然而,却可换来饥肠一时痛快的欢呼,镣铐、锁链、牢狱在饥饿面前便威风扫地,惟有生存的意念在每个人心中啸鸣。
“不动!不许动!”王保天、江小柱制止人们退回粮食。
“保天同志,你怎么那么糊涂!”
“老将军,你才糊涂!饿死了你,他们当你什么?不如一只死猫!”
“王保天!我求求你,听我老潘这一回,要不,你会犯罪的。”
“别的啥都听,就这不听,你不饿,我饿!”
“好!好!你饿!我给你吃!我给你吃!”潘震林一脚踏在碌碡上,左手往上一抹裤腿,右手从身边拾起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还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那刀便朝腿上切去了。
只一剖,连皮带肉便划开了,鲜红的血······
“王保天你不是饿吗,吃我的肉好了,火箭、核试验基地将士们的粮食,我求求你······”话未说完,一口血涌上来,哇呀一声,吐出一道红线,天旋地转,一晃身子倒在了地中央。
“老潘!老将军!”王保天扑上去单腿跪下,人们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了下去。黑压压跪了一片。那悲壮的气氛使得上校也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有两三个人上前,七手八脚包扎伤口。
王保天,好一个刚强汉子,热泪横流,他哭着说:“老将军,我们不是不懂人事,是气不过,我们是共产党的叛徒吗?我们不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爱党、关心党才提意见,意见提错了可打可罚,可凭什么把我们往死里整?于天不公,于地不公,于理不公!”
“抢粮我是祸首,是我领的头,上校同志,你们不好回去交账,那好,就抓我回去法办,要不,像那押车的一样,我以我血······”说着拾起地上那把带血的菜刀就要往脖子上抹,亏得众人已经有了防范,上前抱身子的抱身子,抓胳臂的抓胳臂,夺菜刀的夺菜刀,把他救了下来。
上校是通情达理的,他理解这些已经沦落人下的汉子们,犹如笼中绝望的困兽,面对厄运,怎么能不怒吼呢!他说:“就这样决定了,留下三分之一,交回三分之二,我带回去,同志们你们说好不好!”
兵士们目睹这一切谁无同情心,“好!”字出口,颇为豪壮。
他很警觉,都说他打盹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流休息的。
天知道今晚为什么两只眼睛没有负起责任来,居然都闭死了,都去休息去了。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那么甜。以致当一觉醒来,摸摸两边,一下少了一个人。当摸着空荡荡的草铺时,他的心立时紧缩得很紧很紧,每根汗毛都急得矗立了起来。似乎可以感觉到汗珠子的流向滋滋地渗出毛孔。
他一骨碌儿爬起身,冲出门去,门外空空,夜茫茫寂无人声。
“这是个重要的内控分子,我站阶级斗争的惟一目标,绝对不许丢掉!”
塔米亚尔气象站教导员的话似天空的雷霆一样在耳边隆隆响过,他哪敢怠慢?划着火柴照前照后。
火柴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再划一根,他找到了门框上方吊着的防风马灯,揿下弹簧,顶起灯罩,将火柴塞进去点着了捻子。
沙漠的白日是炎热的,沙漠的夜却变成了另一个季节,这沙漠边缘的绿洲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大漠吹来的夜风颇有凉意,他裹紧了皮大衣,一手端着枪,一手提着马灯,手指抠在扳机上,小心翼翼,蹑手蹑足,沿着塌圮的地窨子,沿着砍剩的胡杨树茬子,仔细地察看着。不远处传来一丝灯光,他走过去,透过冒着莫合烟的门缝朝里看,只见屋里云蒙雾罩,简直像个大烟囱,分不清人的脸面。不过听见向导巴特尔的说话声,似乎在问什么事情。
“大哥!你问双妃坟吗?”
“是啊!是啊!双妃坟!”巴特尔连声在应。
迎光的是个老汉,隐约可见一把半尺长的白胡子。俗话说胡子是知识的尺子,那人胡子一大把,却也回答不出巴特尔提出的问题。
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来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是浑厚的男中音,蒙语中夹着汉话。也是说的双妃坟。
巴特尔似乎很关切这双妃坟,一再请他们好好想想。
郭卫东搞不清他们谈话的含义,巴特尔是贫下中牧,是依靠的对象。
郭卫东关心的只是阶级斗争对象赵翔鹤的去向。屋里显然没有他要找的人。他不愿去打扰他们,怕耽搁时间,于是,回头向村外找去。
失去赵翔鹤会使塔米亚尔气象站失去斗争目标,这是一个多么严肃的问题,站里每次运动都有目标,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毛主席的每个“最新最高指示”发表,都可以在赵翔鹤那里找到新动向,有目标可斗,如今······他不敢往下想了,汗已经顺着脊背往下流,就像一条扭动不息的毛毛虫。要命的是不小心一跤摔碎了马灯,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停了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天刚交四更,屋外星光依然灿烂,沙漠边缘,很少有雾,星星的光芒同样在明净的空气里有较好的透明度,可以照见地面的地貌、地物,勾勒出一个粗粗的轮廓。
村子里街前街后都看了,没有人影,郭卫东的心缩成了一团,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失职,这是对革命的严重不忠,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严重不忠啊!
他着急地往村外的一片荒草灌木林走去。宿营前他观察过四周的地形,惟有村后那片灌木林前有一片坟茔,那里长满了荒草。借着星光,他仔细辨认,发现蒿草有人踩过。他拨草快步向前,只见前方有个黑糊糊的大土堆,那上面好像趴着一个人。
郭卫东端起枪,打开保险,蹑手蹑足走近去,近到跟前才辨认出是赵翔鹤,顿时长吁了一口气,把心放回了腔子里。
“喂!姓赵的!”他用枪管拨动他的身子,他显然还在梦中。
“喂!姓赵的!”这一回捣重了。
赵翔鹤睁开了滞涩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我······叫我?”
“你跑这干什么?”他的火气升起来了,声音也有老大的不耐烦。一场虚惊必然伴来莫名的恼怒,他几乎是不加控制地发泄。
“哦!我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了?”当他的眼睛落在黑乎乎的半截断碑上时,他一下醒悟了,他喃喃地自语道:“他睡着了,他睡着了!”
“谁?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他睡着了呀!”他翻身寻找着什么,拨开荒草,双手摸来摸去。“喔!在这!在这!”
郭卫东凑上去隐约看得出那是截断碑。
东天在变幻,云缝里泻出一丝曙色使得整个天穹变了样,始而是泼墨濡染,接下来是清水漾入,渐渐地淡化,后来好似冲入了一桶又一桶奶汁,天变得高了起来,地变得阔了起来。那边一条蜿蜒的河道把大漠与草滩隔了开来,白日褐黄的沙丘,此刻黑黝黝的,但拱起的优美的曲线已清晰可见,连绵起伏着一直揉进朦胧的天穹,而这一边的草滩,好像系在蒙古毡帽上的绸飘带,顺着那条自然的沙线,飘然延伸向南天。
赵翔鹤手抚残碑,用袖头轻轻拭去浮土,断碑上露出的是一个血红的大大的x,那是红漆,涂在上面附着力很强,任他用手指甲抠刮都无济于事。赵翔鹤似乎恼怒了,他飞快地向宿营的屋子跑去。这一切都让郭卫东应接不暇,不知是跟随了去好,还是等他再有什么动作,再采取措施。几乎没有等他回过神来,赵翔鹤已飞快地奔回来,后面跟着神情愕然的巴特尔。
他拿来了一把放羊铲,使劲刮着断碑上的红x,在他看来,这红x无疑是一双卡住将军脖子的手,因为这坟里埋的是潘震林将军,这碑是当年为他竖的。
将军是怎么死的?他的血洒在过雪山草地,也洒在过娘子关前,那他最后一滴血又是洒在哪里的呢?
是洒在这渗透着苦泪和热汗的土地上了吗?
“走吧!这不是好人的坟!”郭卫东不经意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赵翔鹤像被戳痛了心尖子,不无愤怒地断喝,
“这不是打着x吗!不是四类分子,也是······要不打x干啥?”
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瞪眼看着郭卫东,郭卫东觉得有股寒意透入骨髓。他下意识地横过枪。他并不怕他,老右,摘去帽的老右还是专政对象,看守他是塔米亚尔气象站领导交给自己的重要任务,再说手中有枪不怕右派翻天。不过这一脸凶相倒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巴特尔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对郭卫东说:“郭班副!(巴特尔恭维他的称谓,说他工作积极,回去准提个班副。)我打听过了,这里埋的是一位将军,是好人。”
“哼!好人不打x,打x非好人,少噜苏,快点,上路了。”
赵翔鹤充耳不闻,他转过身去铲起土用力培在坟头上,添着添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挖开墓碑底座,那里现出一只腐朽的木盒,他打开来看,里面空空如也。赵翔鹤若有所失地说:“不见了,他们把比性命还重要还金贵的东西抢走了!”
“抢走了!抢走了!”他喃喃念叨着,跪在坟前叩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