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5 21:13
|本章字节:29258字
走到人生边上
自序
2005年一月六日,我由医院出院,回三里河寓所。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题目:走到人生边上。一回家,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从此我好像着了魔。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开。我寻寻觅觅找书看,从曾经读过的中外文书籍――一例如《四书》《圣经》。到从未读过的,手边有的,或请人借的例如美国白壁德(irvin;babbi18651933)的作品,法国布尔热(paulbour;e18521935)的《死亡的意义》。读书可以帮我思索,可是我这里想通了,那里又堵死了。
年纪不饶人。我又老又病又忙。我应该是最清闲的人,既不管家事,又没人需我照顾。可是老人小辈多,小辈又生小辈,好朋友的儿女又都成了小一辈的朋友。承他们经常关心,近在北京、远在国外的,过年过节,总来看望我。我虽然闭门谢客,亲近的戚友和许许多多小辈们,随时可以冲进门来。他们来,我当然高兴,但是我的消闲就保不住了。
至于病,与老年相关的就有多种,经常的是失眠、高血压、右手腱鞘炎不能写字等等。不能写字可以用脑筋,可是血压高了,失眠加剧,头~晕地,就不能用脑筋,也不敢用脑筋。怕中风,再加外来的干扰,都得对付。还得劳心。
《走到人生边上》这个题目,偏又缠住人不放。二00五年我出医院后擅自加重降压的药,效果不佳,经良医为我调整。渐渐平稳。但是我如果这天精神好,想动笔写文章,亲友忽来问好,这半天就荒废了,睡不足,勉强工作,往往写半个字,另一半就忘了,查字典吧,我普通话口音不准,往往查不到,还得动脑筋拐着弯儿找。字越写越坏。老人的字爱结成一团,字不成字,我也快有打结子的倾向了。
思路不通得换一条路再想、我如能睡个好觉,头脑清楚,我就呆呆地坐着转念头。吃也忘了,睡也忘了,一坐就是半天,往往能想通一些问题。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脑袋里全是想不通的问题。这篇短短的小文章,竟费了我整整两年半的时光。废稿写了一大叠,才写成了四万多字的《自问自答》。
在思索的过程中,发现几个可写散文的题目。我写下了本文的草稿,就把这几篇散文写成注释。因为都是注释本文的。费心的是本文,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斗争中挣扎着写成的。
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aurelius121180)的《自省录》是他和邻邦交战中写成的。我的《自问自答》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斗争中写成的。在斗争中挣扎着写,也不容易。拉一位古代的大皇帝作陪,聊以自豪吧!
九十六岁的杨绛二00七年八月十五晚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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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
前言
一神和鬼的问题
二有关人的问题
(一)人有灵魂
(二)人有个性
(三)人有本性
1。本性的意义
2。什么是人的本性?
(1)食色性也
(2)灵性良心
3。每个人具有双重本性
三灵与肉的斗争和统一
(一)灵与肉既有矛盾,必有斗争;经过斗争,必有统一
1。斗争的双方
(1)一方面是肉体
(2)另一面是灵性良心
(3)在灵与肉的斗争中,灵魂在哪一面?
2。灵与肉怎样斗
(二)灵与肉的统一
1。灵性良心占上风
2。灵性良心被弃置不顾
3。灵与肉的妥协
(三)灵与肉的斗争中,谁做主?
四命与天命
(一)人生有命
(二)命理
(三)人能做主吗?
(四)命由天定,故称天命
五万物之灵
六人类的文明
(一)人的可贵在于人的本身
(二)天地生人的目的
七人生实苦
八人需要锻炼
九修身之道
十受锻炼的是灵魂
(一)人受锻炼
(二)在肉体和灵魂之间,“我”在哪一边?
(三)锻炼的成绩
十一人生的价值
结束语
注释
一阿菊闯祸
二温德先生爬树
三劳神父
四记比邻双鹊
五三叔叔的恋爱
六孔夫子的夫人
七《论语》趣
八镜中人
九他是否知道自己骗人?
十穷苦人三则
(一)路有冻死骨
(二)吃施粥
(三)”瞎子饿煞哉!”
十一胡思乱想
(一)胡思乱想之一
(二)胡思乱想之二
十二她的自述
十三韩平原的命
十四良心
前言
我已经走到人生的边缘边缘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没有了”,中外一例,都用这种种词儿软化那个不受欢迎而无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规律,谁也逃不过。虽说“老即是病”,老人免不了还要生另外的病。能无疾而终,就是天大的幸运;或者病得干脆利索,一病就死,也都称好福气。活着的人尽管舍不得病人死,但病人死了总说”解脱了”解脱的是谁呢?总不能说是病人的遗体吧?这个遗体也决不会走,得别人来抬,别人来埋。活着的人都祝愿死者”走好”。人都死了,谁还走呢?遗体以外还有谁呢?换句话说,我死了是我摆脱了遗体?还能走?怎么走好?走哪里去?
我想不明白。我对想不明白的事,往往就搁下不想了。可是我已经走到了人生边上,自己想不明白,就只想问问人,而我可以间的人都已经走了。这类问题,只在内心深处自己问自己,一般是不公开讨论的。我有意无意,探问了近旁几位七十上下的朋友。朋友有亲有疏,疏的只略一探问。
设想到他们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说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虽然各人说法不同,口气不同,他们对自己的见解都同样坚信不疑。他们都头脑清楚,都是先进知识分子。我提的问题。他们看来压根儿不成问题。他们的见解,我简约地总结如下:
“老皇历了!以前还要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呢!子子孙孙还要祭祀”作飨”呢!现在谁还迷信这一套吗?上帝已经死了。这种神神鬼鬼的话没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死留声,人世间至多也只是留下些声名罢了。”
“人死了,剩下一个臭皮囊,或埋或烧,反正只配肥回了。形体已经没有了,生命还能存在吗?常言道:人死烛灭。蜡烛点完了,火也灭了,还剩什么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黄了,枯了,死了。不过革有根,明年义长出米。人也一样,下一代接替上代,代代相传吧。一个人能活几辈子吗?”
“上帝下岗了,现在是财神爷坐庄了。谁叫上帝和财神爷势不两立呢!上帝能和财神爷较量吗?人活一辈子。没钱行吗?挣钱得有权有位。争权夺位得靠钱。称王称霸只为钱。你是经济大国。国际问才站得住。没有钱。只有死路一条。咱们现在居然”穷则变,变则通了”,知道最要紧的是理财。人生一世,无非挣钱、花钱、享受,死了能带走吗?“
“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不死的灵魂吗?我压根儿没有灵魂,我生出来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尽管活着没意思,也无可奈何。反正好人总吃亏,坏人总占便宜。这个世界是没有公道的,不讲理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什么都不由自主呀。我生来是好人,没本领做恶人。吃亏就吃亏吧。尽量做些能傲的事,就算没有白活了。”
“我们这一辈人,受尽委屈、吃尽苦楚了。从古以来,多少人”搔首问青天”,可是”青天”,它理你吗?圣人以神道设教,“愚民”又”驭民”?我们不愿再受骗了。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顶称心。可是”人民的鸦片”毕竟是麻醉剂呀,谁愿意做?瘾君子”呢。说什么”上帝慈悲”。慈悲的上帝在干什么?他是不管事还是没本领呀?这种昏赖元能的上帝,还不给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
“我学的是科学。我只知道我学的这门学科。人死了到哪里去是形而上学,是哲学问题,和我无关。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说话的口气,比我的撮述较为委婉,却也够叫我惭愧的。老人糊涂了,但是我仔细想想,什么都不信,就保证不迷吗?他们自信不迷。可是他们的见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于表达一个意思,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虚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只借以说明人生短暂。我们也向人祝愿”如松之寿”、”寿比南山”等等,都只是比喻罢了。
“人死烛灭”或”泊干灯烬”。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躯体。但另一个常用的比喻”薪尽火传”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躯体。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样比作躯体。但”薪尽火传”却是说明躯体消灭后,生命会附着另一个躯体继续燃烧。恰恰表达灵魂可以不死。这就明确证实比喻不能用来判断事物的真伪虚实。比喻不是论断。
第二,名与实必须界说分明。老子所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名与实的界说不明确,思想就混乱了。例如。。我没有灵魂”云云,是站不住的。人死了,灵魂是否存在是一个问题。活人有没有灵魂。不是问题,只不过”灵魂”这个名称没有定规。可有不同的名称。活着的人总有生命一不是虫蚁的生命。不是禽兽的生命,而是人的生命,我们也称”一条人命”。自称没有灵魂的人,决不肯说自己只有一条狗命。常言道”人命大似天”或”人命关天”二人命至关重要,杀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偿。“一条大命”和”一个灵魂”实质上有什么区别呢?英美人称soul,古英文称;hos,法国人称ame。西班牙人称alma,辞典上都译作灵魂。灵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吗?谁能没有生命呢?
又例如”上帝”有众多名称。”上帝死了”,死的是哪一门子的上帝呢?各民族、各派别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上帝,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称真主,称唯一的上帝,把异教的上帝称邪神。有许多上帝有偶像,并且状貌不同。也有没有偶像的上帝。这许多既是真主,又是邪神,有偶像和无偶像的上帝,全都死了吗?
人在急难中,痛苦中,烦恼中,都会呼天、求天、间天,中外一例。上帝应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吗?如果不应不答,就证明没有上帝吗?
耶稣受难前夕,在葡萄园里梅告了一整夜,求上帝免了他这番苦难,上帝答理了吗?但耶稣失去他的信仰了吗?
中国人绝大部分是居住农村的农民。他们的识见和城市里的先进知识分子距离很大。我曾下过乡,也曾下过干校,和他们交过朋友。能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也能认识他们的人品性格。他们中间,当然也有高明和愚昧的区别。一般说来,他们的确思想很落后。但他们都是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他们的经历,先进的知识分子无缘经历,不能一概断为迷信。以下记录的,都是笃实诚朴的农民所讲述的亲身经历。
“我有夜眼,不爱使电棒,从年轻到现在六七十岁,惯走黑路。我个子小,力气可大,啥也不怕。有一次,我碰上”鬼打墙”了。忽然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旁边许多小道。你要走进这些小道,会走到河里去。这个我知道。我就发话了:不让走了吗?好,我就坐下。”我摸着一块石头就坐下了。我掏出烟袋,想抽两口烟。可是火柴划不亮,划了十好几根都不亮。碰上”鬼打墙”,电棒也不亮的。我说:“好,不让走就不走,咱俩谁也不犯谁。”我就坐在那里。约莫坐了半个多时辰,那道黑墙忽然没有了。前面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回家了。碰到”鬼打墙”就是不要乱跑。他看见你不理,没办法,只好退了。”
我认识一个二十多岁农村出身的女孩子。她曾读过我记的《遇仙记》(参看《杨绛文集》第二卷2282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问我那是怎么国事。我说:”不知道,但都是实事。全宿舍的同学、老师都知道。我活到如今,从没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样!她说:“真的,有些事,说来很奇怪,我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决不相信。我见过鬼附在人身上。这鬼死了两三年了,死的时候四十岁。他的女儿和我同岁,也是同学。那年,挨着我家院墙北面住的女人刚做完绝育手术,身子很弱。这个男鬼就附在这女人身上,自己说”我是谁谁谁,我要见见我的家人,和他们说说话。”有人就去传话了。他家的老婆、孩子都赶来了。这鬼流着眼泪和家里人说话,声音全不像女人。很粗壮。我妈是村上的卫生员。当时还要为这女人打消炎针。我妈过来了,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一一叫什么”人中”吧?可是没用。我妈硬着胆子给她打了消炎针。这鬼说:“我没让你掐着,我溜了。嫂子。我今儿晚上要来吓唬你l”我家晚上就听得哗啦啦的响,像大把沙子撒在精上的响。响了两次。我爹就骂了:深更半夜,闹得人不得安宁,你王八蛋!”那鬼就不闹了。我那时十几岁,记得那鬼闹了好几天,不时地附在那女人身上。大约她身子健朗了,鬼才给赶走。“
在”饿死人的年代”,北京居民只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气十年以后。我们下放干校,才知道不是天灾。村民还不大敢说。多年后才听到村里人说:那时候饿死了不知多少人,村村都是死人多,活人少,阳气压不住阴气,快要饿死的人往往夜里附上了鬼,又哭又说。其实他们只剩一口气了。没力气说话了。可是附上了鬼,就又哭又说,都是新饿死的人,哭着诉苦。天亮,附上鬼的人也多半死了。”
鬼附人身的传说,我听得多了,总不大相信。但仔细想想,我们常说“又做师娘(巫婆)又做鬼”,如果从来没有鬼附人身的事,就不会有冒充驱鬼的巫婆。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亚的话: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多着呢。
《左传》也记载过闹鬼的事。春秋战国时,郑国二贵胃争权。一家姓良,一家姓驷。良家的伯有骄奢无道,驷家的子笛一样骄奢,而且比伯有更强横。子暂是老二,还有个弟弟名公孙段附和二哥。子雷和伯有各不相下。子誓就叫他手下的将官驷带把伯有杀了。当时郑国贤相子产安葬了伯有。子暂擅杀伯有是犯了死罪,但郑国的国君懦弱无能,子产没能够立即执行国法。子誓随后两年里又犯了两桩死罪。子产本要按国法把他处死,但开恩让他自杀了。
伯有死后化为厉鬼。六七年间经常出现。据《左传》,“郑人相惊伯有”,只要听说”伯有至矣”,郑国人就吓得乱逃,又没处可逃。伯有死了六年后的二月间,有人梦见伯有身披盔甲,扬言:“三月三日,我要杀驷带。明年正月二十八日,我要杀公孙段。”那两人如期而死。
郑国的人越加害怕了。子产忙为伯有平反,把他的儿子“立以为大夫,便有家庙”,伯有的鬼就不再出现了。
郑子产出使晋国。晋国的官员问子产:伯有犹能为厉乎?”(因为他死了好多年了。)子产曰:“能。”他说:老百姓横死。鬼魂还能闹,何况伯有是贵自的子孙,比老百姓强横。他安抚了伯有,他的鬼就不闹了。
我们称闹鬼的宅子为凶宅。钱钟书家曾租居无锡留芳声巷一个大宅子,据说是凶宅。他叔叔夜晚读书,看见一个鬼,就去打鬼,结果大病了一场。我家一九一丸年从北京回无锡,为了找房子,也曾去看过那所凶宅。我记得爸爸对妈妈说:“凶宅未必有鬼,大概是房子阴暗,住了容易得病。”
但是我到过一个并不阴暗的凶宅。我上大学时,我和我的好友周芬有个同班女友是常熟人,家住常熟。一九三一年在假,她邀我们游常熟,在她家住几天。我们同班有个男同学是常熟大地主,他家目。在城里盖了新房子。我和周芬等到了常熟,他特来邀请我们三人过两天到他新居吃饭,因为他妈妈从未见过大学女生,一定要见见,酒席都定好了,请务必赏光。我们无法推辞。只好同去赴宴。
新居是簇新的房子。阳光明亮,陈设富丽。他妈妈盛装迎接。同席还有他爸爸和孪生的叔叔,相貌很相像。还有个瘦弱的嫂子带着个淘气的胖侄儿,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妹妹。据说,那天他家正式搬人新居。那天想必是挑了”宜迁居”的黄道吉日。因为搬迁想必早已停当,不然的话,不会那么整洁。
回校后,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又遇见这个男同学。他和我们三人都不是同系,不常见面。他见了我第一事就告诉我他们家闹鬼,闹得很凶。嫂子死了,叔叔死了,父母病了,所以赶紧逃回乡下去了。据说,那所房子的地基是公共体育场,没知道原先是处决死囚的校场。我问:“鬼怎么闹?”他说:“一到天黑,楼梯上脚步声上上下下不断,满处咳吐吵骂声,不知多少鬼呢。”我说:“你不是在家住过几晚吗?你也听到了?”他说他只住了两夜。他像他妈妈,睡得浓,只觉得城里不安静,睡不稳。春假完了就回校了。闹鬼是他嫂子听到的,先还不敢说。他叔叔也听到了。嫂子病了两天,也没发烧,无缘无故地死了。才过两天,叔叔也死了,他爹也听到闹,父母都病了。他家用男女两个佣人,男的管烧饭,是老家带出来的,女的是城里雇的。女的住楼上,男的住楼下,上下两间是楼上楼下,都在房子西尽头,楼梯在东头,他们都没事。家里突然连着死了两人,棺材是老家账房雇了船送回乡的。还没办丧事,他父母都病了。体育场原是校场的消息是他妹妹的婆家传来的。他妹妹打来电话,知道父母病,特来看望。开上晚饭,父母都不想吃。他妹妹不放心,陪了一夜。他的侄儿不肯睡挪人爷爷奶奶屋的小床,一定要睡爷爷的大床。他睡爷爷脚头,梦里老说话。他妹妹和爹妈那晚都听见家里闹鬼了。他们屋里没敢关电灯。妹妹睡她妈妈脚头。到天亮,他家立即雇了船,收拾了细软逃回乡下。他们搬人新居。不过七、八天吧。和我们同席吃饭而住在新居的五个人,死了两个,病了两个,不知那个淘气的胖侄儿病了没有。这位同学是谨小慎微的好学生,连党课《三民主义》都不敢逃学的,他不会撒谎胡说。
我自己家是很开明的,连灶神都不供。我家苏州的新屋落成,灶上照例有“灶君菩萨”的神盒。年终糖瓜祭灶,把灶神送上天了。过几天是“接灶”日。我爸爸说:“不接了。”爸爸认为灶神相当于“打小报告”的小入,吃了人家的糖瓜,就说人家好话。这种神,送走了正好,还接他回来干吗?家里男女佣人听说灶神不接了,都骇然。可是“老爷”的话不敢不听。我家没有灶神,几十年都很平安。
可是我曾经听到开明的爸爸和我妈妈讲过一次鬼。我听大姐姐说。我的爷爷曾做过一任浙江不知什么偏僻小县的县宫。那时候我大姐年幼,还不大记事。
13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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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使她特别激动的大事才记得。那时我爸爸还在日本留学,爸爸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大伯母一家、我妈妈和大姐姐都留在无锡,只爷爷带了奶奶一起离家上任。大姐姐记得他们坐了官船。扯着龙旗,敲锣打鼓很热闹。我听到爸爸妈妈讲。我爷爷奶奶有一天黄昏后同在一起,两人同时看见了我的太公,两人同时失声说2”爹爹喂”,但转眼就不见了。随后两人都大病,爷爷赶忙辞了宫,例眷乘船回乡。下船后,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
这件事,想必是我奶奶讲的。两人同时得重病,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是过洼的事实。见鬼是得病还乡的原因。我妈妈大概信了,我爸爸没有表示。
以上所说,都属”怪、力、乱、神”之类,我也并不爱谈。我原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一一这是客气的称呼。实际上我是老朽了。老物陈人,思想落后是难免的。我还是晚清末代的遗老呢!
可是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轻人”如今也老了。他们的思想正确吗?他们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们不是几个人。他们来自社会各界科学界、史学界、文学界等,而他们的见解却这么一致、这么坚定。显然是代表这一时代的社会风尚,都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搅界。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是更加偏离”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的。他们的见解是否正确,很值得仔细思考。
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按照合理的规律,合乎逻辅的推理,依靠实际生活经验,自己思考。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能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这样~步一步自问自答,看能探索多远。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无党无派,也不是教徒,没什么条条框框干碍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浅显的事,不是专门之学,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当然。我的躯体火化了,没有了,我的灵魂呢?灵魂也没有了吗?有人说。灵魂来处来,去处去。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可是上帝存在吗?灵魂不死吗?
一神和鬼的问题
现在崇尚科学,时髦的口号是“上帝已经死了”。说到信念,就是唯心,也就是迷信了。唯心,可以和迷信画上等号吗?现在思想进步的人,也讲“真、善、美气”真、善、美”看得见吗?摸得着吗?看不见、摸不着的,不是只能心里明白吗?信念是看不见的,只能领悟。从“知”到“悟”,有些距离,但并非不能逾越的,只是小小一步飞跃,认识从“量变”进而为“质变”罢了。是不是“迷”,可以笨笨实实用合理的方法和逻蟹的推理来反证。比如说吧,假如我相信大自然有规律,我这点信念出于我累积的知识。我看到一代代科学家已发现了许多规律。规律可能是错误的(如早期关于天体运行的规律)。可以推翻;规律可能是不全面的,可以突破,可以补充。反过来说,大自然如果没有规律,科学家又何从探索?何从发现?又何从证实呢?大自然有规律这点信念,是由知识的累积,进一步而领悟的。然后又由反证而肯定。相信大自然有规律,能说是迷信吗?是否可以肯定不是迷信呀?
科学愈昌明。自然界的定律也发现得愈多,愈精密。一切定律(指经过考验,全世界科学家都已承认的定律)。不论是有关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等等,每一学科的定律,都融会贯通,互相补充,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相信这个秩序井然的大自然,不可能是偶然,该是有规划、有主宰的吧?不然的话,怎能有这么多又普遍又永恒的定律呢?
有人说,物质在突发的运动中,动出了定律。但科学的定律是多么精确,多么一丝不苟,多么普遍一致呀!如果物质自己能动出这么精密的定律来,这物质就不是物质而有灵性了。该是成了精了。但精怪各行其道,不会动出普遍一致的定律来。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物质按他的规定运动。所以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是由累积的知识,进而成为信念,而这个信念,又经过合理的反证,好像不能推翻,只能肯定。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我觉得是合乎理性的,能说是迷信吗?
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按我国熟悉的称呼,就称”天”,老百姓称老天爷或天老爷,文雅些称”上天”、”天公”、”上苍”,名称不同。所指的实体都是相同的。
例如孔子曰:“天何盲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十七》)“吾谁欺,欺天乎?”(《于罕第九》)“知我者,其天乎”““宪问十四》”“获罪于天,无所裤也。”(《八佾第三》)“天生德于予,……”(《述而第七》)以上只是略举几个《论语》里的“天”,不就是指神明的大自然或大自然的神明吗?
有人因为《论语》樊迟问知,于曰:“敬鬼神而远之。”(《雍也第六》)就以为孔子对鬼神敬而远之。但孔子对鬼神并不敬而远之。《中庸》第十六章,子思转述孔子的话:“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勿见,听之而勿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又,《中庸》第一章“莫见乎隐。莫显乎徽,故君子慎其独也。”
《中庸b所记的话,我按注解解释如下。第十六章说:“祭祀的时候,鬼神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万物都体现了神灵的存在;祭祀的时候,神灵就在你头顶上,就在你左右”。接着引用《诗经?大雅?抑》之篇:“神来了呀,神是什么模样都无从想像,我们哪敢怠慢呀。”这几句诗,表达了对神的敬畏。
《中庸第一章里说:“最隐蔽的地方,最微小的事,最使你本相毕露,你以为独自一人的时候投入看见,就想放肆啦?小心呀”君子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特别谨慎。”
读《论语》。可以看到孔子对每个门弟子都给予适当的答复。问同样的问题,从没有同样的回答。这是孔子因人施教。樊迟是个并不高明的弟子。他曾问孔子怎样种田,怎样种菜。孔子说他不如老农,不如老圃。楼下说“小人哉。樊须也”(《子路十三》)。一次,樊迟问知{智)。(《颜渊十二》)子曰:“知人。”樊迟不懂,问这话什么意思?孔子解辟了一通。他还是不懂,私下又把夫子的解释问子夏。他大概还是没懂,又一次问知,孔子曰:产敬鬼神而远之。这回他算是懂了吧,没再问。可是《论语》和《中庸》里所称的“鬼神”,肯定所指不同。《中庸》里的“鬼神”,能“敬而远之”吗?《中庸》和《论语》讲“鬼神”的话,显然是矛盾的。那么,我们相信哪一说呢?
孔子十九岁成家,二十岁生鲤。字伯鱼。伯鱼生傲,字子思。伯鱼先孔子死。据《史记?孔子世家》。伯鱼享年五十。那么,孔子已经七十岁了。而颜渊还死在他死以后。子路又死在颜渊之后,孔子享年七十三。他七十岁以后经历了那么多丧亡吗?而伯鱼几岁得子,没有记载。孔子去世时子恩几岁。无从考证。反正孔子暮年丧伯鱼之后,子思是他唯一的孙儿。孔子能不教他吗?孔子想必爱重这个孙儿。他如果年岁已长,当然会跟着祖父学习。当时孔子的门弟子已有两位相当于助教的有若和曾参,称有子、曾子。子思师事曾参。如果他当时已有十五、六岁,他是后辈。师事助数是理所当然。如果他还幼小。孔子一定把他托付给最信赖的弟子。
曾参显然是他最贴心的弟子。试着他们俩的谈话。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孔子走了,门人间曾子,夫子什么意思?曾子日产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第四》)哪个门弟子能这么了解孔子呢?子思可能直接听到泣祖父的教诲,也可能由曾参传授。
《论语》子贡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第五》)。这不过说明,孔子对有些重要的问题,不轻易和门弟子谈论。子思作《中庸》,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是孔子的大道理,也是他的心里话,如果不是贴心的弟子,是听不到的。子思怕祖父的心里话久而失传,所以作《中庸》。这是多么郑重的事,子思能违反祖父的心意而随意乱说吗?
“鬼神”二字,往往并称,但《中庸》所谓“鬼神”,从全篇文字和引用的诗,说的全是”神”。”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就是《论语》“祭神如神在”的情景。所谓神。也就是《论语》里的天,也就是我所谓大自然的神明。加上子思在《中庸》里所说的话,就点染得更鲜明了。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能”敬而远之”吗?神就在你身边,决计是躲不开的。
孔子每次答弟子的问题,总有针对性。樊迟该是喜欢谈神说鬼,就叫他“敬鬼神而远之”。这里所说的“鬼神”,是鬼魅,决不是神。我国的文字往往有两字并用而一虚一实的。“鬼神”往往并用。子思《中庸》里用的“鬼神”,“鬼”是陪用,“鬼”虚而“神”实。“敬鬼神而远之”,“神”是陪用,“神”字虚而”鬼”字实。(参看《管锥编》第一册《周晶正义》二一《系辞》五一←←9395页。三联书店2001年1月版)鬼魅宜敬而远之。几个人相聚说鬼,鬼就来了。西方成语:“说到魔鬼,魔鬼就来。”我写的《遇仙记》就是记我在这方面的经验。
我早年怕鬼,全家数我最怕鬼,却又爱面子不肯流露。爸爸看透我,笑称我“活鬼”即胆小鬼。小妹妹杨必护我,说络姐只是最敏感。解放后,钱锺书和我带了女儿又回清华,住新林院,与堂姊保康同宅。院系调整后,一再迁居,迁入城里。不久我生病,三姐和小妹杨必特从上海来看我。杨必曾于解放前在清华任助教,住保康姊家。我解放后又回清华时,杨必特地通知保康姐,请她把清华几处众人说鬼的地方瞒着我,免我害怕。我既已迁居城里,杨必就一一告诉我了。我知道了非常惊奇。因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传说有鬼的地方。例如从新林院寓所到温德先生家,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那里是日寇屠杀大批战士或老百姓的地方。一次晚饭后我有事要到温德先生家去。锺书已调进城里,参加翻译《毛选》工作,我又责令钱玻早睡。我独自一人,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感到前面大片黑气,阻我前行,只好退回家。平时我天黑后走过网球场旁的一条小路,总觉寒凛凛地害怕。据说道旁老树上曾吊死过人。据说苏州庙堂巷老家有几处我特别害怕,都是佣人们说神说鬼的地方。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城里人太多了,鬼已无处可留。农村常见鬼,乡人确多迷信,未必都可信。但看不见的,未必都子虚乌有。有人不信鬼(我爸爸就不信鬼)。有人不怕鬼(锺书和钱玻从来不怕鬼〉。但是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鬼。因为”没有”无从证实;证实”有”,倒好说。我本人只是怕鬼。并不敢断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实在,也许我只是迷信。但是我相信,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这话该不属迷信吧?
有人说,我们的亲人,去世后不再回家,不就证明鬼是没有的吗?我认为,身后的事,元由得知,我的自问自答。只限于今生今世。
二有关人的问题
有关人的问题,我不妨从最亲切最贴身的“我”问起,就发现一连串平时没想到的问题。
“我”,当然不指我个人,“我”是一切人的代名词。如问“我”是谁?答“我”是人――人世间每个具体的人。每个具体的人,统称人。这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具体各别的人,数说不尽,我们只用一个抽象的“人”字,代表一切具体的人。我经常受到批判:“只有具体的人,没有抽象的人,单用一个‘人’字,是抹杀了人的阶级性。”抽象的代名词,当然不是具体的人,但每个自称“我”的人,都是具体的人,不同阶级,不同职业,不同区域,不同时代的一个个具体的人,都自称”我”,所以可以说:“我”是人一一人世间每一个具体的人。
(一)人有灵魂
我首先要说。人有灵魂。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体,而身体具有生命,称灵魂。灵魂是看不见的,但身体有没有生命却显而易见。死尸和活人的区别看得出,摸得着。所以每个活着的人,有肉体,也具有生命。上文已经说过,人的生命不是草木、虫蚁的生命,也不是禽兽的生命,我们称一条人命或一个灵魂;名称不同而所指同是人的生命。下文我避免用“一条人命”而采用“一个灵魂”,因为在我国文字里,“命”字有两重意义。生命(life)称命;命运(fae)也称命,例如”薄命”、”贫贱命”、”命大”、”生死有命”等。同一个字而所指不同。在思维的过程中窑易引起混乱。导致错误。灵魂是否不灭,可以是问题;而活着的人都有生命或灵魂。是不成问题的。可以肯定说:人有两部分,一是看得见的身体,一是看不见的灵魂。这不是迷信,是不可否认的事
实。
(二)人有个性
人的体质不间,性情各别。古希腊医学家认为人的性情取决于这人身体里某种液体的过剩。人的个性分四种类型多血的性情活泼,多痰的性情滞缀,多黄胆汁的易怒,多黑胆汁的忧郁。欧洲人一直沿用这种分类。我们所谓”个性”,也称”性子”,也称”脾气”。活泼的我们称外向,滞缓的我们称慢性子,易怒的称急性子或脾气躁,忧郁的称内向。不过这种分类,只是粗粗地归纳,没多大意义,因为每一种类型包含许多不同的性情呢。急性子有豪爽的,敏捷的,冒失的,也有粗暴的。慢性子有沉静的,稳重的,死板的,也有傻呆的。反正性情脾气各人各样,而且各种类型的区别。也不能刀切。有人内向,同时又是慢性子或急性子。我只求说明:体质不同,性情各别。老话:一棵树上的叶子叶叶不同,人性之不同各如其菌。按脑科专家的定论,各人的脑子,各不相同。常言道:一个人,一个性;十个人,十个性。即使是同胞双生,面貌很相似,性情却迥不相同。
个性是天生的,到老不变。有修养的人可以约束自己。可是天生的急性子不能约束成慢性子;慢性子也不能修养成急性子。婴儿初生,啼声里就带出他的个性。急性子哭声躁急,慢性子哭声悠缓。从生到死,个性不变。老话:“从小看看,到老一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七卡二变,本性难变”。塞万提斯在他名著《堂吉诃德》里多次说。老话成语,是人类数千年智慧的结晶。韩非子说:“古无虚谚。”《管锥编》下,716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他们的话确是不错的。
我曾当过三年小学教员,专教初小一、二年级。我的学生都是穷人家孩子,很野。也很难管。我发现小学生像《太平广记》、《夷竖志》等神怪里的精怪,叫出他的名字,他就降伏了。如称”小朋友”。他觉得与他无关。所以我有必要记住每个学生的姓名。全班约四十人。我在排座位时自己画个座位图,记上各人的姓名。上第一堂课,记住第一批姓名。上第二堂课,记住第二批姓名。上第三堂课,全班的姓名都记熟。第一批记住的是最淘气、或最乖、最可爱、最伶俐的,一般是个性最鲜明的。最聪明的孩子,往往在第二批里。因为聪明孩子较深沉,不外露。末一批里,个性最模糊,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往往是班上最浑沌的。
我班上秩序最好。如有新来的教师管不了最低班。主任就央我换教低班,不照例随级上升。所以我记住姓名的学生很多很多。三年共六个学期,我教过三、四班新生,从未见到个性相同的学生。
每个人天生有个性,个性一辈子不变,这是可以证实的。天地生人,人多得不可胜数。但所有的人指纹不同,笔迹不同,也是个性不同的旁证。
(三)人有本性
1本性的意义
人有本性,指全人类共有的本性,而且是全人类所特有的。猫有猫性,狗有狗性,牛有牛性,狼有狼性,人也该有人性。人性是全人类所共有,同时也是全人类所特有的。不分贫富尊卑、上智下愚,只要是人而不是禽兽,普遍都有同样的人性。
2什么是人的本性
(1)“食色性也”,不是指人的本性吗。用“色”字就显然指人而不指禽兽。因为禽兽称“发情”(***发动)。不称“好色”。每个人都有肉体。有肉体就和其他动物同样有兽性。不过人的兽性和其他动物不一样。
禽兽发情有季节,发情是为了繁育后代。人类好色是不分季节的。而且没个餍足。有三宫六院的帝王还自称”寡人好色”哩。禽兽掠食只求餍足,掠食是为了保全生命。人的食欲却不仅仅是图生存,还图享受。人不仅要吃饱,还讲究美食。孔子不是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乡党第十》)食与色,人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