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悦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本章字节:30454字
投梭记下阙3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那枚贝壳。
苏迪亚让她回房间休息,答应帮她再多找一些贝壳回来。春迟又回到她的贝壳中间,憔悴的乐师终于没有力气再奏响一枚贝壳。她喃喃地说:
“苏迪亚,我该怎么办……”
投梭记下阙4
骆驼似乎还不能歌舞升平,尽享胜利的喜悦。岛上尚有残留的敌军部队隐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发起反击。战火很快又会燃起,班达岛的居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已经悄悄逃离此地。
而春迟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苏迪亚终于明白过来,问:
“你遇到他了,是吗?”
“是的。”
“你先前单是和我说他是一个首领,我现在知道了,他是一个这样凶狠残酷的首领。”
“我一直也不愿意相信……”
“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只是在找我的记忆……”
“你幻想能在他驻留岛上的这些日子找到记忆?”
“是呵。”春迟凄然一笑。
“如果留下来,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也许还来不及走近他,你已经被他的士兵杀死了。”
“我总抱着希望,盼望上天忽然特别眷顾我,将那枚贝壳送给我,又带我去见他。”
春迟那种沉溺的神情总令人不忍再说什么。苏迪亚喃喃地说:“愿佛祖保佑。”
说罢,他推门走入雨中,又去海边捡拾贝壳了。
战争很快爆发了,到处一片混乱。岛上的居民除了之前迁走的,剩下的人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由于骆驼和他的军队滥用炸药,岛上的树木被劈倒,被炸死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
苏迪亚和春迟被困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外面不时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天空,白昼与黑夜再无分别。春迟变得越来越憔悴。然而苏迪亚又何尝不是呢,尽管外面一片战乱、情势危险,但他仍要出门,冒死去寻找贝壳。
苏迪亚多么珍惜当他背着装满贝壳的麻袋回家来,递给春迟的那一刻她脸上掠过的微笑。他为她带回六十六只贝壳,六十六只贝壳就是六十六个希望。春迟小心翼翼地将贝壳倒在床上,一枚枚数着。她像个终于得到蜜糖的孩子,满足而贪婪。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可曾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吗?这一刻他多想抱住她,将她完全裹在他的怀抱里,就像夜色降临于小岛,烟霭笼罩着森林那样,均匀的、轻柔的、浓密的拥抱。不,他已经不能给她一个如此静谧的拥抱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涌动。迟来的青春期矗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峰。少年跌倒在山脚下,匍匐前行。他颤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海洋,海浪狂野地打在礁石上,来势凶猛,他几欲失控。
春迟无视少年炽烈的正在灼烧,她又义无反顾地走入虚幻的贝壳世界。她从未真正地了解男子,她从未看到过一个忍受折磨的男子(曾经有关骆驼的经历,使她觉得男人应像飓风一样袭来,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纵使她的眼睛可以看见,面对少年涨红的脸庞、战栗的身体,她亦不会领悟到什么。
苏迪亚沮丧地退出屏风,回到他的床上。他常常怀疑春迟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是否真实,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无邪,仿佛从未有男人走近过。他蒙在被子里,和自己发狂的身体搏斗,直至筋疲力尽,才带着忧伤睡过去。
投梭记下阙5
那一天,春迟仿佛受了什么召唤,她放下手中贝壳,推门走入外面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屋里的床榻上,苏迪亚熟睡正酣。
春迟茫然地走入一片毛莨丛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捡贝壳还是寻找骆驼的住处?她只是隐约地知道,走出这片丛林,就到了海边。
毛莨丛林里到处是刺,灌木有刺,藤蔓有刺,就连竹子也长满了刺。天色已晚,她完全看不见前路,只是莽撞地向前走,尖刺不断扎进她的皮肤里、手臂、脚踝,甚至脸上。她轻轻地拭去脸上泌出的血滴,继续向着更深处走去。然而身前的灌木丛越来越高,越来越稠密,仿佛从未有人走到过这里。春迟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思念忽然来袭——她多么想念骆驼呵。她想起他们曾经的海边小屋,想起那张吊床——那样亲昵地叠睡在一起,再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人与她如此靠近。
森林深处,盲女开始狂乱地冲撞。她跑过的地方发出灌木折断、鸟群惊起的声音。不久,她灵敏的鼻子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周围一定有人。也许被骆驼击溃的翁格人就埋伏在这里。她慢下脚步来。有人在靠近她,从身后。她无处可逃,前面的灌木已经足有半人高,很难穿越。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听见恶狠狠的呼吸声,听见弯刀划过灌木丛的声音。那人应该就在她的背后了,她刚这样想着,就感到冰冷的长刀抵住了她的腰。
身后的人用马来语喝止她。她听不懂,继续走。弯刀从她的后腰部刺入,血液的气味在潮湿窒闷的森林里显得很清爽。她向后仰倒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穿射进来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她,温柔地舔噬着她的伤口。
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她再也不会因为失眠而躁动不安。
投梭记下阙6
醒来时,伤口还在流血。她知道用力压住身体会好一些,可是腰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圈绳子,像一只梭形纺锤般丢在角落里。她听见有人用马来语小声对话,那应是看守她的士兵。而周围还有其他微弱的呼吸——她绝不是唯一被擒住的犯人。
她被翁格人当做骆驼派来的探子,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可他们是多么荒唐——又有谁会派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做探子呢?
接连几个晴日,酷热。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众人伤口迅速腐烂,脓血不止,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引得苍蝇嗡嗡乱飞。囚犯们不休地哭闹,抱怨,谩骂……只有春迟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像一只冷冰冰的蚕蛹。吃饭的时候,有好心的犯人靠近她,将饭食放在她的旁边。她没有动。苍蝇们围着她的伤口绕来绕去,犯人们都疑心墙角的女子已经死了。
但春迟的头脑却很清醒,耳朵也还灵敏。犯人们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些无辜的人,不过是因为误入翁格人的领地被当做密探擒拿。他们当中有相依为命的老夫妻,有孕妇,有少年……春迟从未与这样多的人共处一室,一直以来她都是自闭的,没有关心过周围人的生活。
年老的夫妇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对腹中胎儿的盼望,使孕妇不曾失去求生的斗志;少年无时不在思念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在囚室的墙壁上刻画着她的名字……爱是无尽的牵挂,是不竭的力量,是苦难的庇护所。春迟也隐隐感到内心的不甘,她还有那份可贵的记忆没有找寻到,难道她放弃了将灿如珍宝的爱情呈于他面前的愿望?
犯人们越来越明白关在这里的唯一结果是什么。他们都不是匈蓬部落的探子,骆驼自是不会派人来营救;对于翁格人来说,他们已被认做罪人,又再无利用价值。翁格人的军队忙于抵御匈蓬军队的再度袭击,这几日送饭的人没有按时来,他们已经被遗忘了,很快就要饿死在这里。
年老的夫妻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少年不再坚强,靠在铁栅栏上默默地哭泣;孕妇被间歇性疼痛折磨着,发出阵阵哀叫——也许就要临盆了。而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死去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她循着哭声走过去,在孕妇的身旁坐下。这样的举动,连春迟自己也感到惊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动。
“你很痛吗?”在岛上居住那么久,春迟多少会说几句马来语。
孕妇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紧紧攥住春迟的手。她的身体很烫,还在不断发抖。春迟的手臂不经意撞到她隆起的腹部,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它在动,宛如一朵从水底缓缓升起的海葵,伸出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碰人间。
孩子,孩子是水底绽放的精灵。
春迟忽然冲到囚牢的铁栏前,对着外面大喊:
“带我去见匈蓬人,我们是他们派来的探子,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我们!”
囚牢里的犯人们都惊异地睁开眼睛,望着春迟。关在这里那么久,这个瘦小女人身体里的血液还未流光,她忽然显现出惊人的力量,宛如一次重生!他们怀疑着,又不可遏抑地开始憧憬。
次日中午,春迟作为俘虏,被翁格人押着,前往匈蓬人的营地进行谈判。尽管对于春迟的话他们还有所怀疑,但由于军队已经处于极其不利的劣势,所有可能扭转局面的办法他们都愿意一试。
她如猎物般被拎到骆驼的面前。她终于与他见面,众目睽睽下的见面。她被狠狠地丢在地上,腰背上化脓的伤口首先被他看到。她坐起来,仰起脸来。她从那一大堆混杂的记忆中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哀怨或者也是有些的,但并不容易察觉。
他们用马来语交涉。她听着他的声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悠悠地倒下去。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知道,自己平安了。那声音强硬、洪亮,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投梭记下阙7
她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腰上的伤口还在疼,摸了摸,已经被包扎好。
她无法用心计算时间,她应当睡了很久。她幻觉中发现到那边有一团亮,恍惚地以为满地都是她的贝壳。她很想走过去摸一摸,起身却感到背后的伤口撕裂般地疼痛,身体好像就要断开了。她只得又躺下。
不久,骆驼来了,走到她的床边。她伸出手,从空中晃了两圈,终于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唤他:“骆驼。”
“你想起从前的事没有?”他劈头就问出这个令她困窘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柄短刀上——这次他应很满意,短刀被她擦拭得很明亮。她摇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她连忙说:“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正在用一个愚笨但是很奏效的办法去寻找……”
“嗯,好吧,那么等你找回记忆,再来找我。”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听她说下去。
他的话令她一时无语。她揽过他的胳膊,手臂与手臂藤枝般缠绕在一起,她终于如愿。然而那种满足只有片刻,她忽然被一种疼痛击落在地,霍地紧紧抓住他,急迫地说:
“牢房里还关着几个犯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快去救他们……”
他用力甩开她,生硬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为了你,我已经答应那些翁格人,放他们走,还划分了地盘,暂时不会再去进攻他们。”
春迟一阵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立刻又想起关在囚牢里痛苦呻吟的孕妇以及她柔软的肚子,她又继续哀求道:
“求你了,快去救他们。那个孕妇就要生产了,她很痛苦。”
“闭嘴!”骆驼大吼一声。
“求你去救他们,他们就要死了……”
骆驼猛然甩过来一个耳光,打在春迟的脸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爱人!他如此粗心,甚至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瞎了,再也看不见他。
骆驼没有再来看过春迟,她仿佛被关进了另一座囚牢。她昏沉地躺在那里,只有送饭人提醒着她时间的迁移。一日又要过去,春迟不敢去想,在翁格人的囚牢里关着的犯人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他们激起了她求生的斗志,使她决心不顾一切地与他见面;她亦给了他们最后一线希望——那种期待是什么滋味,她很清楚。然而现在她却不能将他们救出来,他们一定很失望。
她一直最怕的是令别人失望。她曾答应淙淙,陪她一起去船上生活,不离不弃,可她食言了,并且不告而别,她令淙淙失望;骆驼一直希望她能够记起往事,虽然她从未放弃寻找,但至今毫无进展,她令骆驼失望;她答应苏迪亚,不会夜晚独自外出,可她还是自己走入毛莨丛林,并且再也没有回去,她令苏迪亚失望;现在她又令囚室里苦等的犯人们失望。失望就像一场暴风雨,熄灭的火种不可能再度点燃,那伤害将永远留在那里,无法弥补。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他站在马六甲河畔,注视着对岸的漂亮建筑。它是有名的红屋1。红砖墙,硬木门,门前是宽阔的石阶,荷兰人的建筑总是这样气派。
钟声忽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有位嬷嬷走过来,把门关上。里面正在举行仪式。他的女儿、女婿以及小外孙都在。他们多次邀他来观礼,都被他拒绝。他只是怕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也许不会有多少人像他这样迷恋中国,他甚至觉得,祖父曾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这是至高的荣耀。三十年前他在码头工作的时候,曾认识过中国轮船上的工人。他们有过一段书信来往,他会写的汉字寥寥,那些信件被他视为珍宝。后来通信中断了,跑船的工人再没有了消息。他就更思念,希望可以渡海到中国去看看,但家人都反对。直至最近他的妻子死去,他才觉得事情又有了转机。
投梭记下阙7
他很想带小外孙一同去中国,让他到那里去住一段,却又一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他们要让他到英国去,过喝伯爵红茶、戴绅士礼帽的上层生活,他们说那才是文明——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已经买好去中国的船票,临行前悄悄跟随他们到教堂,只是想多看看他们。他的行李不重,除了旅途中必要的干粮和生活用品,还有一双祖父留下的筷子,不过他不太会用。
投梭记下阙8
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五日,窗外又响起了炮火,硝烟的气味在八月晴朗的黄昏里弥散得很远。除了送饭,没有人来探望过春迟。
三天后,欢呼声响彻她栖身的军营,匈蓬人胜了。她扶着墙,走到门口。门外一片空荡荡,看守她的士兵已不在那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去欢庆了。军营空了。户外的空气里,野草花枝的淡香混杂着血腥,春迟竟很喜欢闻这种气味。她记得,这是埋藏在骆驼头发和胡须里的气味,温情而暗藏杀机。
出了营地,她沿着海岸线缓缓地走。中午的太阳像军队一样凶悍,她闻到皮肤散发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即便是海啸发生的时候,那场景也决不会比现在更可怕。海啸是一场柔软的、毫无生息的战争,而现在她踩着连成河流的血泊,跨过一具具尸体,慢慢走回翁格人的营地。她越走越灰心,这场灾难正是她的爱人赐予班达岛的。他是一个部落的首领,是横行霸道的海盗,是一个嗜血为生的征服者!
春迟在岛上居住已久,沿着海岸走了半日,她找到了翁格人的营地。这里已经血流成河,她步步靠近囚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腐臭的气息越来越重,她感到一阵恐惧,不由抱住肩膀。牢门是打开的,也许有人进来过。很安静,只有苍蝇嗡嗡地乱飞。她摸着走进去,想唤他们,却说不出话来。触碰——冰冷的身体,是那个少年,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截石灰笔,死前是否还在墙壁上给他的小恋人留话;老夫妻就在他的旁边,互相依偎着死去,身体已经冰冷,只有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还有一些温热;最后,她摸到了那个孕妇。她的额头上有脓血,也许是自己结束生命的。春迟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嘴还张着,她碰到牙齿以及从嘴里涌出来的蚂蚁。这女人已经像一座腐朽的建筑,很快就会坍塌。她将手放在女人隆起的肚皮上。高耸而冰冷,像一座凄凉的小山坡。而她的小宝贝就永远地葬在这座山下了。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都已经死去(大概是饿死的),带着对她的失望死去了。
她从牢房出来,炽烈的太阳仍未罢休,又追赶她到了这里。她感到一阵晕眩,她不能原谅自己,甚至不想看到自己,只想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苏迪亚和她的海边小屋——她首先想到的是那里。她忽然很害怕骆驼,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现一摊血迹,那些死去的囚犯的脸庞一一闪过。
她盲目地奔跑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发疯一样地奔跑,直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她大叫了一声,像只绝望的小兽。
“你要跑到哪里去?”是骆驼的声音。
她惊恐却又盼望。她倒在他的怀里,却又感到了更具体的危险。她挣扎着,眼泪掉下来:“他们都死了,你知道吗?那些囚犯。”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死去的人到处都是。”他冷冷地说。
“你为什么还不认错?你杀了那么多的人!”
“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
“翁格人押我去和你谈判的时候,你不是答应了他们,与他们划定界限、不再进攻他们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春迟仿佛看到了那样的一幕:当她捧着找回的记忆去找他时,他却再次食言。
“我为什么要对他们信守承诺?我反悔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春迟气得说不出话。她拿起颈上挂着的短刀,对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划下去。他疼痛难耐,把她摔在地上。她迅速站起身来,快步奔跑。他没有起身来追,她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远,竟然有些失望。
投梭记下阙9
她跑到天黑,终于接近了他们的小屋。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缅栀树林。那些长有蛋黄色花蕊的白花挂满树枝,远远看去像一片晕着霞光的云海。夜愈黑,它愈明亮。她就是奔着这片亮跑了过来。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内心忽然觉得平安。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苏迪亚。
少年拥抱了他的女神。那是非常温馨而丰盈的拥抱,比他此前无数次幻想过的都要好——不唐突,不生硬。
他们置身于明媚的缅栀花林中。这属于热带的绚烂,将少年紧紧包裹住,使他格外纵情。他用炙烫的双手捂住她背后的伤口,于是那伤口不再痛了。
苏迪亚拉着春迟的手回家。他这样满足,自春迟失踪后,他到处寻找,躲避凶狠的士兵,残酷的炸药,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他祈求佛祖将他的女孩还给他。作为一个命运坎坷的孤儿,他内心平静,素来没有向佛祖要求过什么。现在他想用今世全部的业力去要她。
佛当真应许了他,把她还给了他。
他们回到那间光线晦暗的小屋。苏迪亚将一只木箱从床下拉出来,满满的贝壳。每一颗都打磨得像牙齿一样光洁。春迟跪下来,用手一颗颗地去摸。她粲然一笑,宛如找到食物的野兽。
春迟向来不言感激。
春迟将她的手放在贝壳上,便觉得周围忽然变得寂静。寻找记忆可以平复所有的伤痛,可以暂时令脑海中骆驼的形影与她隔绝。
昼日与黑夜再无分别。记忆像层层纱帐,将她笼罩起来。她重新变得圣洁而专注。
她安详地坐在她的密室里,苏迪亚忽然觉得她非常强大。他不再为春迟担忧,他的确已经习惯她专注于贝壳。这样的生活充实而安详,是他所希望的。
但是,苏迪亚还来不及感恩,那飓风般凶猛的首领已经撞开了他家的门。
春迟正探入一段记忆的深处,忽然被什么力量拉了回来。他来了!气息和声音都来了!他一脚踢倒了屏风,捏住了他的鹦鹉小鸟儿:
“难怪你千方百计地逃出来。原来是要到这儿来——你一直和他住在这儿?”
她蜷缩在他暴力的手心里,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方式。她不说话。
“我在问你,你一直和他住在这儿吗?”他大吼一声,令人心惊。
“是。”她回答他。他很愤怒,用满手的力气捏住她。她身上那个脆硬的伤口崩裂开。
她应该感到一丝欣慰吗?他在意着她,无法忍受她与别人在一起。但这也许只是他惯有的霸道。他要怎样处置她呢?她异常平静地等待着。
他拎起她向外走,苏迪亚拦住了他。遗憾的是春迟看不到少年无畏的表情,不然她也许能在顷刻间了悟少年有多么地爱她。
“放下她。”少年用马来语对骆驼说。
静默,僵持的片刻。春迟已经感到了可怕的乌云慢慢压下来。多年后她一直后悔此刻自己的沉默。她非常了解骆驼,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会拦住他的,她正要这么做;只在一迟疑间,她的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苏迪亚?”她颤声唤他。
他用重重跌在地上的声音回应了她。
她伸出手去,摸到骆驼手中的凶器。手指触到那温热的血液,精敏的触觉使她感觉到苏迪亚的心跳,越来越微弱。
“你杀死了他,是吗?”她紧紧抓住骆驼,手指嵌入他的皮肉里。
骆驼没有回答她,他用脚踢开门,将她搭在背上,走了出去。古旧的门在身后来回摇摆,嘎嘎作响。
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带着她穿过那片缅栀花林。
这是苏迪亚最喜欢的地方,缅栀花是苏迪亚最喜欢的花。他常说,这花是有佛缘的,他幼年时曾寄住在寺庙中,寺庙的院落里便种满了缅栀树。他负责打扫寺院,这缅栀花很是脆弱,软风一吹,落了一地;待他扫完,再回头看去,又落了一地。然而他却并不沮丧,因这花总令他看着欢喜。
投梭记下阙9
傍晚时看这花树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树上地下,到处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仿佛是从殿宇和佛祖那里撷了几丝神采。
二三月份的时候,花开败了,叶片也尽数落下,只剩得光秃秃的树枝,那形态倒似鹿角,所以人们又叫它鹿角树。她的眼睛虽看不见那些浸染着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苏迪亚曾带她去摸鹿角状的树枝。
现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许在一座最高最遥远的寺庙里,少年正缓缓扫起满地的缅栀花。正是黄昏,金色如故。他不时地停顿下来,微微俯身,看一眼那个还在人间受苦的女孩。
在春迟旁枝丛生的记忆里,苏迪亚也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影子,一闪而过,淡如一抹陈年血迹;可是那个影子总是笔直地站在春迟身后,不躲闪,不游移。
投梭记下阙10
春迟被骆驼带回营地。仍旧是那间屋子,大窗户,傍晚射进来的阳光照亮满地的棕榈叶。
骆驼抱着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温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觉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顺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窝——他紧闭着双眼。他的皮肤是块松软的土地,皱纹犹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处,无声地疯长……衰老的过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墙壁,坍塌的烟尘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吮所有尘末,仿佛这些就是他沧桑的过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寻找她丢失的记忆。
她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这段记忆。苏迪亚的死已经拦住了她奔向骆驼的路,她与骆驼不会再有将来,他们只能在往事里相聚。所幸的是,他们拥有丰沛的往事,她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越来越相信,那段丢失的记忆一定繁盛而华美,不会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体的下面,他那沉实的身体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挡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们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于是她忘却了苏迪亚的死,尽情地与他欢愉。
但是骆驼永远是个野蛮的闯入者。他刺破了她的茧,将她掘出。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旷阔的空地上,暴露无疑。她看到少年一点点被拖出来,从阴冷晦暗的角落里。他冰冷的双脚张开着,灰青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几分死亡突然降临的惊愕。
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气息。他们是有过一个拥抱的,带着缅栀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他们都感到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顶飞溅下来,流进最隐秘的溶洞里。她听见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圆厚而悠长,宛如经历了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
她愣了一下。
也许早在那时,春迟就已经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底层休眠的火山苏醒过来,骇人的声音一层层涌出表面,干燥的皮肤变得湿润。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体分开,体内的仇怨已被奔腾的瀑布冲走,现在那里一片空旷。没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种子正缓缓地游向它的彼岸。
投梭记下阙1军队正在造新房子,并且集敛了岛上有钱人的各种珍稀宝贝。人们渐渐习惯了匈蓬人的统治。对他们而言,谁统治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员都平安地活着,能够吃饱,不再流血。
春迟走出营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骆驼并不担心她会离开,或者应当说,骆驼不认为她会离开(素来只有他抛弃她,绝没有她抛弃他的可能)。骆驼以为,先前她的离开是因为惦记着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那小子,现在他已经替她了断了这份牵挂,她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一个人跑去海边小屋背后的树林,逐一抚摸那里的坟包。小的是他的小动物们,那个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了。她采回一些缅栀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没有哭,靠在那座坟墓旁边的时候,她觉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一向是安静的,不会吵着她。
三日后,她离开这里。临走前从床下拖出那只木箱,满满一箱贝壳,这是苏迪亚最后赠予她的礼物。
春迟在海边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岛的船。她要找一个不属于骆驼的小岛,逃出他掌控的领地。
然而骆驼的士兵忽然出现,将她抓住。她又被带到了骆驼的面前。她蜷缩成一团,手中紧紧抱着那只木箱。他一定是愤怒的,她听到他咻咻的喘息声。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
他用手捏住她的脸。她试图在他野蛮的动作里寻找一丝往昔的温存,然而这似乎是徒劳。爱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觉,此刻,被他这样羞辱着,如何能再沉浸于被击碎的幻觉当中呢?
“把她手中的木箱夺下来!”他命令身边的士兵。
她冷笑起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
他们走上前去抢她的木箱。她紧紧抱住,他们都很吃惊,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然而这也使他们断定她手中的木箱里是珠宝。
春迟明知,若是打开让他们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骆驼该是多么难堪!然而她却宁可他继续误解她,也不想让他们打开木箱,因这是侮辱,对于虔心的爱,对于可贵的记忆,对于苏迪亚。
木箱还是被夺走了,倒扣在地上,贝壳滚落了一地。破碎的声音。
赤烈的日光下,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耻。
她挣脱惊愕的士兵,扑倒在地上,摸索着捡拾那些贝壳。春迟一片一片捡着,将它们重新放回木箱。
骆驼和他的士兵怔在那里。没有人会懂得这个疯癫的女人,她视如珍宝的木箱中不过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贝壳。她贪恋的不是金钱,那么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恋?骆驼俯下身去,试图安抚她。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喃喃祈求道:“让我走吧……”
她带着她的木箱离开,消失在船舱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骆驼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记她跪在地上绝望的样子。他疲惫地对他的士兵说:
“走吧,我们回去。”
女孩坐在船舱里,那颗小小的胚芽终于动了起来,第一次。它像一个风筝轴不动声色地放线,然后轻轻对女孩说:
“不要怕,现在你不再是毫无凭借的。”
女孩接过梭形线轴,看见挂念和爱恋一圈圈缠在上面,都没有丢。她所有付出的,都在这里了。
磨镜记
上阙
双目失明后,春迟的眼前常常出现淙淙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叶编的简陋凉鞋,佩戴庞大的扁月形铜饰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项链,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树下,嘴里咀嚼着一颗槟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满口赤红。淙淙的美令人讶异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美丽又暗藏着杀机,仿佛她被放置在巅峰之上,随时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们初识正是淙淙最美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她最美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巅峰。
这种美也许曾让春迟感到不安,也许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比如妒嫉。因为妒嫉,她才开始想要躲闪。这种感觉,就像春迟第一次走入曼陀罗花丛,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绵绵不绝,生机勃勃,可这是多么垂丧的艳丽!在淙淙面前,她赞美了这些花朵,淙淙便以为她十分喜欢它们,却不知道那赞美也隐藏着深深的敬畏。这注定她无法将自己融入那片花丛。
2
潋滟岛上的收容所是春迟记忆的起点。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庙,由于绝好的地势,又或者还有神明的保佑,这里纵使在海啸来袭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海啸之后,当地的穆斯林们欣然同意将它改建为收容所,而他们大都迁徙到邻近的一个岛屿,那里是很原始的马来人部落,有寺庙和安全的住处。
在这里,春迟闻到墓穴的气味,好像一切都死过一次了。她亦如此,并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彻底一些,从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场海啸带走了春迟的记忆,将她像一个清洁的婴儿一样带回世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梦里。不过做梦的感觉的确很好,不费一丝力气,很轻很轻,像是有个陌生人走近,轻轻地挠她的头皮。春迟醒来便看到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她醒来,在热带的暴雨中,原来有人在拼命地摇晃她。春迟看见眼前的女孩脸上满是鲜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团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迟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春迟朦朦地坐在床上,透过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见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里簇拥着白烟,奋力地举高一只手臂。
女孩对春迟说:
“你不能再睡了,否则你的血要流干了。”
“可是一点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举高一点。”
原来是又流鼻血了,在睡梦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轻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它像一条红色蚯蚓一般潜入春迟的梦。它很小,尾巴带个小钩,然后它开始变长,最终捅破了春迟的梦。
梦是好像子宫一样的袋囊,被捅破之后,它就开始流血,像一个生命的夭折。然而却并不会为此难过,反倒会有喝彩,还以为是魔术表演结束时,从黑手杖里变出的一大捧鲜花。鲜花上原本落着许多心形的小蝴蝶,这时便都飞了起来。蝴蝶落在春迟的脸上,挠得她的两颊发痒。她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来。随即,她就被人摇醒了,鼻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枕头。
春迟惶惶地坐起来。午夜的树影在窗外摇摆,偌大的房间里,全都是床,床上睡着年龄不同、肤色迥异的女人,她们这样恐慌又贪婪地睡着,充满哀求与渴望的梦呓絮絮不止,有时发出喑哑的叫声,叫声犹如被石头压住的狸猫那般惨烈。
摇醒她的女孩将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对春迟说过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迟却不记得了。
沿着月光铺设的甬道,春迟跨出门,走进了种满凤凰树和椰树的院子。她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张张担架。在这个有风并即将下雨的午夜,这些担架仿佛是一叶叶扁舟在水中缓缓地摇着;半空中又横竖扯起几条粗绳,那女孩正将洗干净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儿,许多条白色床单一字晾开,犹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风的时候它们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迟最初认识的淙淙——站在摇曳的白色床单中间,好像被云朵轻轻托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迟。她从海滩上捡到春迟的时候,春迟的鼻息已经无法感觉到。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块火山灰烬般灼烫;如此的热,以至于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来。同时,她惊讶地发现,春迟的双脚是血红的,殷红的血迹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浅,直至脚踝处才完全消失。这双赤红的脚也在发烫,淙淙蹲下来,试图找到脚上的伤口。可是没有,脚并没有流血。她又试着揩拭血迹,可是那血迹似乎是由肌肤里面渗透出来的,无论多么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红脚女孩。
那个黄昏,淙淙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然后慢慢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着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压着,也开始发烫。落日把最后一丝光热传到她们身上之后,就跳进了大海,她们是黯淡的天地之间最亮的一簇火焰。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3
那个时候,春迟的全部所有是一张在收容所阴潮幽暗房间里的床铺、一条山茶花图案的墨绿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这条裙子,浅紫色,胸前有淡红色的石榴渍,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来像个暗藏杀机的伤口。
春迟本是不屑去争抢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发衣物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看着难民们冲上去拼命地争夺和厮打,仿佛是为了证明她们得到重生后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过来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里帮春迟止血,她也许是睡在春迟旁边的床位上,但春迟对此毫无印象;每次睡醒时,偌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女人们更喜欢聚在院子里聊天,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回到这拥挤黑暗的房间里睡觉。
有时春迟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墙根下晾那些替换下来的沾满血迹和痰渍的床单。她常帮这里的看护做事,甚讨她们欢心。
春迟迎面走过去,看到淙淙伸长手臂,踮着脚尖晾衣服。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瘦小,栗色皮肤,很难分辨她是不是华裔。只是觉得她有一种生野的美,能紧紧抓住人。她晾衣服时,柔软的身体被拉展开,宛若开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树。蓬勃的生命力犹如花粉般从她的身上散落下来。春迟只是这么安静地走过去,偶尔几次,她隐隐感到淙淙在对着她笑,然而她却记不起来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个下午,她们两个都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女人们争抢从远方运送来的旧衣服,她们是仅剩的没有加入那场拼抢的女子,彼此对看了一眼,向对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迟等她一下,就向着那群撕扯的女人们走去。春迟疑惑地看着她。炎热的下午,烧烫的地面上浮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她那双细瘦的脚踝仿佛悬在白雾缭绕的半空中,轻渺的背影像个腾云驾雾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凶悍的妇人当中,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和三两个手中紧紧攥着抢来的衣服的女人争夺起来。刚才还好端端站在她身边的温婉少女,顷刻间已变身为野蛮专横的泼妇。她揪着其中一个妇女的头发,犹如压一口水井般将她的脖颈向下压,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抠住那妇人攥紧的双手,将她抓着不放的裙子一点点扯出来。
女孩在这一刻呈现出的令人惊异的力气,与此前宛若行在云端的脚步迥异。
她们当然也打她,拧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划她的脸,可是她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缩,甚至没有流露一丝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里涌来一群为淙淙助阵的女人。这些平日里神情漠然、看不出与淙淙有什么交情的女人,竟然都兴奋得好似被抽动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号召力的鞭子,她能让这世界围着她团团转起来。
那几个和淙淙争夺的女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抢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将裙子递给她。淙淙很从容地接过,自始至终,她没有擦过一下脸颊上流下来的血。
女人们四下散去,淙淙亦无需向她们道谢,仿佛这是发生过许多次的事,人人都习以为常。淙淙迎面走来时还向春迟扬了扬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艳,女孩笑中的眉眼、脸颊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
女孩在春迟的面前站住,未等气息平顺,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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