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呼唤声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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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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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45字


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樱树。


如果成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行。


藤原伊成坐在这棵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开的樱花在伊成头顶簇拥如伞。


明月高悬。月色如水,映照着巨大的樱树。


周围别无其他樱树。在松树、枫树的围绕中,惟独这棵樱树伸出粗大的、开满樱花的树枝,显示出惟我独尊的气势。


樱树伸得老远的横枝密簇簇开满了花,花瓣的重量压得枝丫低垂。


没有风。


虽然没有风,但花瓣依然纷纷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头、头顶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弹奏着琵琶。


持拨子的手一动,“琤”的一声,琵琶琴弦发出动人的音响。


琤琤——琵琶声与月色融汇在一起。


琴声在樱花瓣中缭绕,在大气中飞升。


每当琴弦的震颤触抚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离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是花瓣在迎合着琵琶声,还是琵琶声在迎合着花瓣?


琤琤瑽瑽的琵琶声与翩翩飞舞的花瓣已经浑不可分。


不久,琵琶声停止了。


琵琶声一中断,情景就和之前一样,只有樱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飘落。


伊成闭着眼,仿佛还在追寻消散在周围空间里的琴弦的颤动,也像是在倾听残留在身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于伊成而言,也许这躯体也好,包裹着自己的肉身的大气也好,已成为与琵琶声共振之物,无从区别了。


这时——“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不胜感慨,又像是唏嘘叹息。


伊成睁开闭着的双眼。


四下里不见有人影。


明明听见了人的说话声——怎么会没有人?


惟有樱花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难道是幻觉吗?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实在是难得一闻的琵琶音色啊。”


又传来了说话声。


“昨天也来过吧。”


那声音说道。


但是,声音的主人依然不见身影。


“琵琶技艺竞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请教尊姓大名了。”


那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不作声,那声音又来相询:“敢问尊姓大名?”


被这么一追问,伊成不禁脱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


“是伊成大人吗?”


“正是。”“那么,伊成大人……”


“噢?”


“我就先告辞啦。”


“告辞?”


“我要告辞了,改天我会去找您。”


伊成一时语塞,那声音又道:“告辞啦,伊成大人。我会去找你,可以吗?”


“哦,嗯。”


伊成不由应声道。



庭院里的樱花正当盛开之时。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饮着酒。


周围只有一盏灯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着一条廊柱子,秀气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红唇前。


呷酒的双唇总是浮现一丝笑意。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菩萨像呈现的那种。仿佛樱花瓣那种隐隐约约的淡红色——是那种轻微的笑。


穿着樱袭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间,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随即端起酒瓶,为之斟满。


今天晚上,是博雅携酒来访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会儿喝酒赏樱,赏樱叹息了。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嗯,是与樱花有关的事情呀,晴明……”


博雅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条地板上,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庭院里,有棵古老的樱树。


月光下,可以看见樱花瓣静悄悄地落下。


“樱花怎么啦?”


“就是说。那个……”


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


“就是说,当我看着樱花的时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


“人的生命吗?”


“就像花瓣离枝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像风一样,离开人的身体……”


“……”


“即便没有风,花瓣也会离枝而去……”


“……”


“人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躯体……”


“唔。”


“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


“……”


“但是,正因为是终将凋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为了解生命短暂,人才会珍视他人,才会寄情于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乐吧。”


博雅端起身着樱袭的女子为之斟满的酒杯,直视着晴明说:“晴明啊,我能够与你相识相知,实在是三生有幸。”


博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博雅双颊微红。


“蜜夜……”


晴明避开博雅直视的目光,对穿着樱袭的女子说道:“博雅的杯子空了。”


名蜜夜的女子会意,又为博雅的酒杯斟满。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说。


“逃避?”


“是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的。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


“嘿,也谈不上逃避什么的。”


“看吧,你就是那样。”


“又有什么事?”


“你刚才笑了。”


“笑就等于逃避?”


“不是吗?”


“你看,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


“眼神?”“博雅呀,不能用那样直通通的目光来看人嘛。”


“这样的眼神让人家不自在?”


“是不自在。”


晴明实话实说。


“你总算坦白了。”


“嗯,坦白了。”


“难得老实一回嘛,晴明。”


“我就佩服你。”


“为什么佩服我?”


“我能以方术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驱使鬼神。”


“我?驱使鬼神?”


“对。你是能驱使鬼神的,博雅。”


“我什么时候驱使鬼神了?”


“就是这样。”


“怎样?”


“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力量无所察觉,所以鬼神也为之动容,博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才好。”


“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咒来蒙我吧?”


“没那回事。”


晴明取杯在手,说道:“不如说说要紧事吧。”


“要紧事?”


“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来的吧?”


“嗯,有事……”


博雅点头承认。


“我看你刚才一直对樱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樱花有关?”


“的确不能说跟樱花没有关系。”


“是什么事?”


“其实是藤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说。


“是一个多月之前,在清凉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吗?”


“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师从已故式部卿宫学习琵琶。


算得上冠绝一时的琵琶高手。“


“他怎么了?”


“他这三天来行为举止颇为怪异。”


“怎么个怪法?”


“这得从四天前的事情说起了……”


于是,博雅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伊成和藤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冈山,是在四天之前。


据说在京城北面——船冈山的中腹,长着一棵古老、巨大的樱树,此树今年花开得尤其好。


兼家听闻此事,说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么样子。”


他让人备下酒菜,带着随从前往。


被邀与宴者,是伊成。于是,伊成带上琵琶出了门。


到了一看,樱花果如传言所说那样艳丽异常,众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饮酒诵歌,伊成弹奏琵琶。


弹过一通琵琶之后,伊成吟诵了一首和歌。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如果说花开花落、世事无常乃人之命运,那么,古人主张春夜秉烛夜游,实在有他的道理。”


伊成征引唐人诗歌,深为叹息。


“樱花这东西,实在是令人牵挂。”


据说他这样说过。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归,但第二天他又出门而去了。


这回是独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门。


伊成说,无论如何也要夜晚独自一人在那棵樱树下弹琵琶,于是出门而去。希望夜晚在樱树下面弹琵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点也不能没有选择。晚上到那里去,路程算是相当远的。旁人来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准确地说,他带了一名仆童前往,但伊成对他说:“你在这里等候即可。”


他让仆童在离樱树不远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独自来到樱树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愿在树下弹起了琵琶,至早晨与小仆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后,却对家里人说:“哎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说弹起琵琶时,有人对他说话。


原以为是自己带去的仆童的声音。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看不见人,只有声音传来。


结果,未能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觉得,他这是弹了一整晚琵琶,几乎没有睡觉,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为让他尽情地睡,到傍晚时总该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还是没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没醒。到了深夜,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把手放在他身上摇晃,也没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时——“伊成大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如约前来啦。”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而且,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哪里,无从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赠?”


话说得没头没脑。


家人正讶异之际,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来了。


伊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外廊内,面对昏暗的庭院开腔说道:“来得正好。”


伊成抱着琵琶,在外廊内坐下,开始拨动琴弦。


他一边弹琵琶,一边对着夜幕下的庭院说话,仿佛有某个认识的人在那里似的。


“那样挺惨的吧。”


“什么,想出来吗?”


“想从山里出来?”


“给‘山’字?”


在旁听者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自言自语。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琵琶声忽然停止,伊成当即躺倒在廊内,呼呼大睡。


就这样,伊成又接着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没有醒来。


中午过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还是没有醒来。


因为粒米未进,两天下来,伊成消瘦得惊人。


夜深了,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说话声。


“伊成大人……”


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踪影。


这时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来。


情况与昨夜无异。伊成又带着琵琶来到外廊内,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开始弹琵琶。又自言自语起来。


与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伊成昨夜自言自语时望着较远的地方,而此刻则望着稍近的地方。


“你说想离开‘山’?”


伊成面对空无一人的庭院说道。


不久,伊成弹完琵琶便又昏睡过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来越显消瘦。


连家人也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体了。


不采取措施的话,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东西夺去性命。


“于是,伊成大人家里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边,一定要我来找你商量,晴明…


…“博雅说。


“可是,他被呼唤名字的时候答应了,这可难办啊。”


晴明放下酒杯,低声道。


“呼唤名字?”博雅问。


“即使被呼唤了名字,你不答应的话,这呼唤声等于随风而去了;但若答应了,就结下一种叫做‘缘’的咒了。”


“是咒吗?”


“是咒。”


“那该怎么办?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吗?”


“不。”


晴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今晚去吧。”


“方便吗?”


“没关系。这种事还是尽早为好。我们大概能在那个声音来呼唤伊成前到他家吧。”


“嗯。”


“走吧?”


“好。”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琵琶声琤琤瑽瑽伊成坐在外廊内弹琵琶。


月色如水,从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显出来。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伊成的动静。


伊成与此前一样,似正与庭院里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伊成边弹琵琶边说。


“你说想离开那座山啊。”


“你喜欢那首《古今和歌集》里作者不详的和歌吗?”


“你说‘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跟前的某个人说话。


但是,博雅遍视庭院,都不见有人的踪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


博雅对晴明附耳问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你这样子当然是难免的,因为你看不见那东西嘛。”


“那东西?晴明,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嗯。”


“看见什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来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样。”


“你说‘客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吗?”


“我也能够看见吗?”


“也行吧。”


晴明嘴里应着,伸出左手,说道:“博雅,闭上眼睛。”


博雅一闭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脸上。


拇指按着博雅闭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后脑,小声地念起咒来。


晴明将双手撤离博雅的头部,悄声道:“睁开眼睛!”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随即瞪圆了。


“啊……”


博雅强咽下这一声惊叹。


“有人……”博雅沙哑着声音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内的伊成前方——庭院里的树丛中,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身穿蓝色旧窄袖便服的男子。岁数是将到未到五十岁的样子。


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与伊成交谈。


男子的额头上有点特别,像是写了字。


“晴明,庭院里的男人,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个汉字。


“‘山’字吧。”


博雅自语道。


坐在庭院里的男子的额头上,有毛笔写的一个“山”


字。


“博雅,这事说不准会意外地好办呢。”晴明说。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暂且由着他。”


“不会出事吗?”


“哦,这一两个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会再瘦一点,但性命应该无忧吧。”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明天去见见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该做什么,也得问过那位大人再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你也见过他的。”


“什么?!”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贺茂保宪。”睛明说。



第二天,晴明和博雅并排而坐,与贺茂保宪相对。


保宪现任谷仓院别当一职。他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原先也是供职阴阳寮的人。他仕途顺利,当上了谷仓院别当。


本来应该是保宪与晴明并排而坐,与较他俩官位高的博雅相对,但这次三人碰头没有考虑这些。


这是在保宪家里。


保宪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无忧无虑的明朗神情,面对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边肩头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盘成一个圆圈在睡觉。


黑猫。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猫。是一只猫又,也就是保宪使用的式神。


三人刚刚寒暄完毕。


“晴明,今天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保宪问。


“有一件事想请教……”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什么事?”保宪问。


“近来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说‘封山之法’?”


“是的。”


“这个嘛……”


保宪的视线望向远方,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说近一两个月。”


“……”


“应该有三四年的时间吧。”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记得吗?”


“不至于不记得。”


“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一下,晴明……”


“好。”‘“我说出来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据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贺茂忠行大人只传给你我二人而已。”


“是。”


“现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


“……”


“师傅已仙逝,现今能做此事的仅你我二人。既然我没有使用过……”“就是我做的,对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


“的确是我做的。”


“是什么时候呢?”


“早在五年之前了……”


“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会说的,但此前你得先谈谈你这次的事情。你说完我再说。”


“好。”


晴明点点头,把昨晚从博雅那里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啊。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是得让我说。”保宪说道。


“那么,回到刚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这么一问,保宪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


“那男人是谁?”


发问的是博雅。


保宪这才察觉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


保宪用右手挠挠后脑,苦笑道。


“这是指圣上。”


保宪对博雅说道。


和晴明一样,这保宪也将天皇称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没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过圣上。”


“没错。”


晴明点头。


博雅对保宪称圣上为“那男人”颇为惊讶,但他没有像听到晴明说这话时那样予以规劝。


他静听保宪的叙述。


“圣上连续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过去了。”


“然后呢?”


“我射出了回头箭。”


“哦?”


“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诅咒打回头。因为那支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追过去一看,结果就追到那棵古樱树昕在之处。”


“噢。”


“一个叫海尊法师的阴阳师被我的回头箭射中胸部,倒在那里。他已奄奄一息。


我打算趁他未断气前问清情况,便问他是受谁之托…。,‘“他怎么说?”


“这个阴阳师说,谁也没托他,是他自己要那么干的。


当我问他。为什么要诅咒圣上时——“


“他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


“哦。没有回答?”


“海尊恨恨地瞪视着我,意思是说,他死了也不会放过我吧。”


“那么你……”


“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后跟他纠缠不清,便作法让他不能作祟。”


“于是,你就封山了?”


“没错。我把海尊的遗体埋在了那棵樱树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事情发展成那样。”


“请问。保宪大人……”


“噢,什么事?”


“此事可否交给我暗明来处置呢?”


“可以。就由你来处置吧。”


保宪点头应允,他身体略为前倾,说:“不过,晴明……”


“什么事?”


“请允许我再到府上喝酒。”


“随时欢迎。”


“我喜欢上你那里啦!可以很放松地喝酒。”


保宪满脸微笑。


他的肩头上,蜷成一团的猫又睡得正香。



来到船冈山的那棵樱树下时,已是晚上。


樱花花瓣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捡来枯枝,在樱树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带来的铁锹在樱树根旁挖掘起来。


火堆旁坐着蜜夜,她将砚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来了。


博雅铲了好几锹,开腔道:“喂喂,真埋着人呢,晴明……”


“是海尊法师吧。”晴明说。


不久,这具遗体被掘了出来,摆在樱树下。


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里见过的那个男子。


樱花花瓣飘落其上。


“晴明,这事挺不可思议的吧?”博雅说。


“为什么?”晴明问。


“就是这具遗体呀。说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虫子吃掉。”


“是因为施了封山的咒吧。”


“封山的咒?”


“对。”


“这个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它。”


晴明指着遗体的额头。


那额头上是博雅也见过的汉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极少能脱离躯体游走到外面去的……”


“……”


“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锢在肉体之中。不能前往来世,肉身也无法腐烂。”


“但在某种情况下也能逃出来吧?”


“对。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么杰出的琵琶音乐结缘的话,便可以跟随着音乐脱身而出了。”


“于是海尊法师就……”


“……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结缘了。”


“但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呢?”


“是啊……”


“哎,晴明,你已经知道了吧?”


“噢,大体上知道吧。”


“那你就告诉我嘛。”


“不,这事与其由我来说明,不如找个更合适的人。”


“是谁?”“就是这位海尊法师嘛。”


“什么!”


“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后就会解开。这样一来,由海尊法师自己来答复你,岂不更好?”


“……',”说实话,就连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呢。“


“喂,喂,晴明……”


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说话,由得博雅连声唤他。


“蜜夜,准备好了吗?”


“是!”


蜜夜略一低头致意,然后递上蘸好了刚磨的墨汁的毛笔。


晴明接过毛笔。


“你这要做什么,晴明?”


“就是做这个。”


晴明用毛笔在海尊额上的“山”字下面写下了另一个“山”字。


“山”字变成了“出”字。


“这样就行了。”


就在晴明嘴里小声喃喃着咒语时,海尊的遗体缓缓坐了起来。


“晴、晴明……”


博雅哑着嗓子低声叫起来。


“不用担心。”睛明说道。


海尊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晴明,然后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樱花,便抬起了头。


“樱花吗……”


海尊喃喃道,声音显得干涸。


然后,他把视线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见的是……安倍晴明大人?”


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树洞。


“是海尊大人吧?”


“是。”


海尊点头。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来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


“于是,你听了伊成大人的和歌与琵琶……”


“对。”


海尊又静静地点点头。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海尊沙哑的声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首和歌里的‘山’字,便与那琵琶声结了缘,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


这样一来,海尊额上的“山”字就可以与和歌里的“山”字重叠,成为“出”


字。


“原来是这样。”


博雅终于明白似的点点头。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说道。


“请问吧。对于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五年前,你为何诅咒圣上?”


“原来是那件事啊。”


海尊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想要钱。”


“钱?”


“钱,和欲……”


“欲?”


“诅咒圣上并非出于仇恨。当时,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没有人能打回头。安倍晴明、贺茂保宪等名声在外的京城阴阳师都不足惧。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我便亲自出马替圣上解开咒语。这一来,便名利双收了……”


“结果却被保宪大人把咒打回头了,是吗?”


“是的。”


海尊点头。


“正因为我很不甘心,说要作祟报复,才落得这个下场。唉,实在惭愧得很…


…“


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礼:“非常感谢。”


他抬起头说道:“这样,我终于可以踏上旅途了。”


樱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多美的樱花啊……”


海尊喃喃着。


“请转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弹得太美了……”


海尊双唇吐出这句话之后,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变成了仰望樱花的姿态。


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海尊的双眼缓缓闭合。


樱花积在这张脸上。


海尊的双唇再也没有动过。


“他终于走了……”


博雅喃喃低语。


“嗯。”


晴明低低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