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蛇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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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5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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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90字

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大白天。虽然已是下午,但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确定的光源就存在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像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风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亮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


视线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像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


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


晴明点点头,仿佛这才知道似的。


“那……蛇怎么啦?”


“到处出现了呀。”


“到处?”


“前不久,在藤原鸭忠大人家里也出现了。”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得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


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腿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大小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得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


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


即便穿刺的伤口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


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


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腿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


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


老人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的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进,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


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子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


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


“然后怎么办呢?”


鸭忠坐在外廊木条地板上,问道。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


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


正当此时——“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


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


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的,是一条黑蛇的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


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到长刀劈开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之间形成一条血线,蛇就爬过了这条血线。


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已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


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突然从侧面扎向蛇头。锥子穿透了蛇头。


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为老人把扎透蛇头的锥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着,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


从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


不过,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没有眼珠。


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已被锥子扎穿,蛇却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上?”鸭忠问道。


“正是。”


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它虽然是蛇,但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老人说。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问。


“嘿,拿它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


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这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觉得灼痛起来。


原以为是睡落枕了,但却总不见好转。


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


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


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


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剧痛,还兼有奇痒。


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糜烂不堪。


好古终于无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看来你们挺为难的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子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事——好古的情况,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府上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袋口用绳子捆扎着。


袋子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味还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只要能帮我弄这个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嗬嗬,这个可是了不得呀……”


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


他卸下搭在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块,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从竹林里砍下竹子,预备好四根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


他吩咐持竹的人:“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突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竹打好古的背部。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开始逐渐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


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袋子表面的变化显示出里头


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


袋子为什么会胀大起来呢?


“啊!”


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


“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了。


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胀大起来了。


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的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后背。


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


青竹抽打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


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很厉害。


而且袋子的表面还在不停蠕动着。


“把袋子放下来。”


老人看着三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放下的袋子,说:“辛苦啦。”


他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很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


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两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老人在好古眼前打开袋子。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背上肩,走出橘宅。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之所以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雨停了,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吧。


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呈现出夏目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地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发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


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


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嗯。”


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知道什么,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吧……”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像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挂轴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东寺里的,早就对寺方说过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吧。”


“是这样……‘’”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晴明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的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挺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


处于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


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


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


“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的晴明,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膝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之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了下来。


“到啦,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


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


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


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


“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


好古大人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了道满低低的笑声。


道满的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


道满的笑声传过来。


“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以及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的东西。


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


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


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窸窸窣窣地摇摆。


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了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


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


这也是之前所没有的。


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收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两种动物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


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地走过濡湿的草丛。


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


夏虫就在身边鸣叫。


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来,他便去整理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是,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曰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邪门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嘛。”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


“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于是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能说没有。”


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于是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啦。”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魂灵驻身的吧。即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再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


晴明点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去。”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入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有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验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呢?”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的缘故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么,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哈哈哈!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说:“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他悻悻地说着。


饮宴持续到半夜。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中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问的是,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撒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


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


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


“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和道满大人便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啦。”“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嘛。”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的事。”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