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神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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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5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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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63字


樱花盛开。


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来自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


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花瓣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惊落花瓣。


“什么事?”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睛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有关系吗?”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而产生了。”


“还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起来?”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了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


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是吗.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


“樱花呀。”


“樱花?”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而已.但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事?”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就这句话?”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就是等会儿你会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


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在京西。”


“是吗。”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明白吗,博雅?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的话,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别的、真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


博雅连忙加以补充。


“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而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让我去跑腿儿,自己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呀?”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傅,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晤……”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


博雅还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


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因为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


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


智德只是摇头。


“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够能做到吗?如果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


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


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明天会来吗?”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在卧具中无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或者,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但是,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


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成声。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我爱恋中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那叫做‘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算是有吧。”


“是谁?”


博雅发问时,晴明突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管他呢!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漂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红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


荒废的房子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左手掌,再次打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干什么?”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博雅跟在后面。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晴明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


半间房子是泥地。


有一个炉灶。


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另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进房来。


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身体的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


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弥漫屋里。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


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系统之外的阴阳师集团,作为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盛产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


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


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说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


“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


“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而那样做的吗?”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


道满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


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


“是为了人心吗?”博雅说道。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


是不是,晴明?你也是这样看吧?“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还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的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


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


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他对我说,对此事将不干涉。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繁星点点,在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


晴明向藤子问道。


“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给了头发?”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够做到吗?”


“好的,我想我能够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又再左脚先迈出——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终于,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因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


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在此之前,有事想要问我吗.博雅?”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激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来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即可。”


“原来如此。”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于有能够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于咒,其实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说不定呢,博雅……”


“真的?”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而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着。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


她的声音之所以显得沙哑,是因为太紧张而使嘴巴和喉咙干涩。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


此时——“来啦,晴明……”


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


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


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


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启开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


是个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旧礼帽.现神官戴。)。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


在围墙前,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博雅!”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


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


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


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


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


你可以放心了。“


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伊通声音备极哀伤。


不!不!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一个“是”


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


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