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56
|本章字节:14270字
江老师坐在办公室里,又点上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挤满了未全熄灭的烟头。
这时,有人敲门:“江老师!”
江老师连忙压灭烟头:“是萧遥。有事吗?”
“江老师,”萧遥走近,看着一缸的烟头。“老师,是不是为余发的事很头痛?”
江老师苦笑:“这实在是余发把小事搞大了。”
“老师,难道您也认为是余发画的吗?”
江老师一愣。
“您对我们并不了解。余发虽然淘气,可画不出……说实话,那张漫画是有一定水平的,余发他画不了……”
江老师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邝老师一口咬定是余发呢?绝不仅仅因为漫画是从余发那扔过去,字迹又是余发的,更多的是因为余发的一贯表现和他给老师的印象。这公平吗?”
江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知道是谁画的?”
“是的,老师。”萧遥说,“可我不会说出来,我希望这位同学自己说,我相信他会站出来的。”
江老师不由得上下打量起萧遥,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不算十分英俊,但他的风度却使他整个人显出一种潇洒。
“他是照顾生,是照顾进校的。学校有规定,如果他犯错误。被处分,就要开除出去。当初进校,学校考虑自身利益,收了高价,既然这样,余发就是九中的学生,应该一视同仁,怎么可以像丢包袱那样,想甩掉他呢?这对余发太不公平了。何况余发是冤枉的,否则依他的性格,是不会晚上来掀桌椅的……老师。这就是我要说的。”
江老师频频点头:“萧遥,你说得好。谢谢你,快去再找找余发!”
萧遥答应着,忙转身走了。
江老师望着萧遥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遥出了教学楼,经过操场,看见王笑天,他的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影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愈发显得孤单。
萧遥没有叫王笑天,径直向校门口走去。
又是一天。余发仍没有来,王笑天异常不安起来。刘夏不理他了。是真的不理他了,他知道这回不再是买份礼物或吃餐麦当劳能哄回来的。
王笑天决定去说明真相。这个念头曾经在他脑海里反复闪过。都被意外情况给挡回去了,使得他想说也说不了。现在不能再犹犹豫豫了,他必须去说清楚,那有啥了不得的。王笑天想。这想法平添了许多勇气,也得到一种轻松。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王笑天竟意外地碰见陈明从办公室出来。两个人相视一下,错过了。奇怪,陈明来办公室干什么?他可是从来不到办公室的。唉,别想这么多,还是先进去吧。王笑天担心自己在途中多一分犹豫,多一分停顿都可能使他后退,推翻自己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
“邝老师,那张漫画是我画的。”王笑天开门见山地说。
“哦?”邝老师愣了愣,尔后哈哈大笑,“你们现在的学生太讲哥儿们义气,连陈明这样的学生也来过,现在你又来顶认。”
王笑天想起刚才在走廊里碰见陈明,敢情他也是专门为这事来的。
“邝老师,真不是余发画的。我画的。”
“王笑天啊。你一一一”
“邝老师,那漫画是我画的,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当然希望您不相信,可现在……老师,我当时想把画扔结余发,却扔给了陈明,陈明又递给了余发,余发不过是写了几个字……”
“荒唐!”邝老师打断王笑天的话。这时上课铃响了。邝老师往椅背上靠了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无力而疲惫地说,“回去上课吧!”
出了办公室,王笑天伸了伸手臂,笑了。这时他看见陈明在走廊拐角茶色玻璃门后窥视他。王笑天一点儿也不慌。吹着口哨笑着走过去。
在王笑天到办公室前几分钟,陈明也去了趟办公室。陈明很少去办公室,尽管他是学习委员。这次,毫无疑问是为了余发。他虽然瞧不起余发这种靠钱进来的学生,但他还是找了邝老师:“也许真不是余发画的,因为他完全可以递给我,那纸团是从后面扔上来的。
真相大白,邝老师一个劲儿自责:“都怪我太主观,差点害得余发没书读。江老师也为自己的班主任工作做得不够深入细致而内疚。那群男孩呢。事情说开之后,疙瘩顿时化解。就像雨过天晴一样,他们又和好如初。”
余发不恨邝老师也不怨王笑天,他倒是从这件事上意识到自己平日也实在大“那个”了。
对陈明,余发也开始有了好感和歉意。但是陈明一如既往,无论余发主动表现出什么样的谢意,陈明全是一笑置之。只是有一次,大家又提起漫画风波时,晓旭对陈明说了一句:“谢谢你,陈明。陈明被感动了半天,难道就因为余发的事吗?不管怎样,他毕竟赢得了这样真诚友好的目光。这目光如此纯净,使他想起村前的海。陈明感到快乐,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咱班的同学都很可爱
“那天的事,老师也有错,在没有搞清楚的时候,就对一位同学有偏见。那天,我确实很气,不冷静,看见漫画,脸上挂不住。岁数大了,自尊心更强了。不过有一点,今天我还是要说。王笑天让你当一回老师,学生当众丑化你,你怎么想?”邝老师把眼镜摘下,用衣角擦了擦,再重新戴上,“许多时候应该将心比心的。”
邝老师几句平平常常的话说得王笑天等人心里酸酸的。他们几个男生听说老师叫他们到办公室,原想肯定是挨骂来了,可邝老师却先作了自我检查,这让同学们心里很不好受。
邝老师又接着说:“王笑天你这画画得够损的了,我有那么难看吗?哈哈。说真的,要是我青年时看到这幅画,早气背过去。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忌讳别人说我大蒜鼻了。”说完,大笑起来。
过去同学们都说邝老师怪怪的。教师节那天,同学们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他。可是那节历史课很吵,邝老师看到礼物,没收。反而生气地说:“什么礼物不礼物的,你们给我好好听课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从此以后,同学们就叫他“怪老头”。
“后来当我真正明白内在美和外在美的涵义后就不再难过。当时我想三四十年后我用什么再现青春美?只有知识,也只有这种美可以后天得来而且是永久的。”
王笑天真诚地说:“老师,这件事是我的错。”
邝老师一转话题:“老师年纪大了,在教学上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但我一想到‘抛砖引玉’这个成语,又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
余发却问了个问题:“邝老师,你脸上的伤疤是文革给斗的吗?”余发一问,陈明就捅了他一下,余发也觉得自己失言了。可是收不回来了。
邝老师却平静地笑笑:“是啊。”
那动荡的十年给中国人带来巨大的灾难,尤其是对知识分子。邝老师像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无法逃过这场劫难。但是他的目光始终向前看,从未向别人提起自己所受的委屈和苦难,包括对自己的孩子和学生。邓老师只是十分宽容地接受了这一切。
“老师,你恨吗?”余发又问。这次陈明没有再捅他。
邝老师平静地笑笑:“娘爱儿子,偶尔也会打错、骂错儿子。后来娘向儿子赔不是,儿子能记恨娘吗?能回骂娘,不认娘吗?”
邝老师说得极平静,但这话在萧遥他们心里却是极不平静的。现在的青年人受不了一点委屈;受一点苦。一点冤枉便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相比,我们缺少我们父辈祖辈特别是从六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们所拥有的宽容和忍耐,光这点就值得现在的年青人好好学习的。萧遥的爸爸来信中有这么一段后:“我想倘若再有一次自然灾害,大概饿死的、活不下去的多是你们这代年轻人,因为你们生活太优越了。相反,我们这代吃过苦的人可以活下去。”
江老师说:“这件事对我也是一次教育,我开始的时候也很不冷静,多亏了萧遥,是他提醒了我。通过这件事,我发觉咱们班同学都很可爱,萧遥的宽容、笑天的坦诚、余发的豁达,还有陈明的友善等等,这都是难能可贵的。老师希望你们在思想上不断成熟,而在生活中要保持一颗童心,始终能真诚热情地拥抱生活。”
老师们的这番话,说得在场的同学都很感动……
深圳明天靠你们
“报告!办公室的门敲响了。”
江老师回过头,是王笑天、余发、萧遥还有不合群的陈明。
“什么事?”一个个板着脸。
几个男生推来推去:“你说吧。你说吧。”最后还是班长说话了:“我们想请您和邝老师吃顿饭。”
请老师吃饭,怪事!
“为什么请我们吃饭?”
“我们想和你们交个朋友。”余发咧着嘴笑了,“你们挺够朋友的!”
王笑天解释道:“老师您放心,这钱完全是我们自己赚的。我和萧遥是寒假打工的钱,陈明是他的奖学金,余发的钱是他炒股票赚的。
江老师想了一会儿走过去跟邝老师耳语。邝老师直皱眉头也对江老师说了什么。
江老师回来对他的学生们说:“好,咱们走吧,邝老师有事不能去了。”
出了教学楼。江老师说:“邝老师为什么不能来,你们知道吗?”
男孩子们面面相觑。摇摇头。
“邝老师的老父过世了。”
“哦……是这样,邝老师还来上课?他为什么不戴黑纱?”
“邝老师怕大家分心,”他说:‘学生学习上的压力已经很大,我不能再给学生造成感情上的压抑。’”
同学们沉默了。
这时,江老师指着校园外的小树林:“你们看那片荔枝林带,都是邝老师种的。从参加工作至今每年种一棵,每年带一批学生。你们是他带的最后一批学生,他很快就要退休了。明年你们会不会替他也种上一棵呢?”
大家都点点头。现在,同学们终于明白了教师节那天邝老师为什么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在那乱糟糟的课堂秩序之后,再面对装磺精美的礼物会是一种什么心境?难怪他说“你们给我好好听课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同学们常怨老师不理解自己,可同学们对老师又是否理解呢?老师忍受着种种困难,从不向学生诉苦,他们对自己的苦痛缄口不言。如果同学们连为我们付出如此爱心的老师都无法理解。那么如何去理解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明年3月12日植树节,我们替邝老师种荔枝树;以后每年也都会有人种!”
江老师跟着他们走进一家小饭馆。饭吃完了,江老师先起身一步,付了钱,然后说:“等你们以后长大工作了,再请我吃餐‘劲’的。”
“江老师,我爸说如果能在中学期间遇上几位好老师,那么对人的一生都是受益无穷的。”萧遥说。
“我们彼此都从对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你们很有头脑,有见解,也有才华,在不少方面我还不如你们。王笑天你会漫画,我很欣赏你的观察力,技巧也不错。”
“老师。快别提那漫画了,我真后悔,总觉得对不起邝老师。”
“以后上课可得好好听讲了。别再拿老师作模特了。你若真喜欢画画,就课余画。邝老师岁数大了,别说你们做学生的,就是我们都很尊重他。还有余发,别再睡觉,学点知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多学点总不是坏事吧。钱确实很重要,但绝不是人唯一重要的东西。江老师讲得很诚恳,“你们生活在这个年代,又生活在特区,是件很幸福的事,也许你们自己没有感觉到,要知道中国还有许多儿童上不了学,还有许多人温饱成问题,你们在物质上是极大满足的,那么精神上呢?深圳的今天。是你们的父辈干出来的,他们的青春在特区闪光,那么明天呢?深圳的明天靠你们。这不能光喊口号,一定要有切切实实的行动。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想。特区生活富裕,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志向如何?现在我发现深圳的学生都很有抱负,有志向,都是想当经理当老板的,都是想干大事业的,这很好。但是也存在一个问题,不愿做小事,不愿从小事做起。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
“今年报纸不约而同有个话题,就是谈发财,谈大款阔佬,谈经商之道,这不是巧合,而是人们的一种心理需求。大家都想当老板,当富翁,想一鸣惊人,想有所作为。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追求自己认为的幸福,不过要想当别人的老板,首先要当好自己的老板!我愿意成为你们的老师加朋友。
只剩下陈明在江老师身边,他们缓经走在大街上。夜幕正在降临,霓虹灯打开了,路灯也开始大放光明,好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专做夜市的小贩纷纷出笼。到处摆摊设点。“卖丝袜。丝袜大贱卖,15元一打!”有人吆喝上了。
陈明看着这一切,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庸俗地生活着。
这平凡的街头景色,使江老师察觉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被生活吸引住的感情。
“老师,你刚才说的邝老师的事很感人,但并不闪光。难道几十棵树就代表了人的一生?而且那些树一棵比一棵矮。是条下坡路,难道这就是人生意义所在吗?”陈明第一次采取了主动,“中学教师中不少是人才,可只是把别人的知识再转授给别人,只是连接符罢了。如果这些人当科学家、工程师,对社会的贡献岂不是更大!”
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特点,为师者绝不可以用统一的尺寸去衡量他们。因为那样的结果只能像庸医给所有的病人开同一个药方一样。
江老师说:“你看问题尽管有偏颇之处。但见解独到。是的,中学教师里有不少人才,如果换个行当,他们的才干可能会得到更充分的发挥,但是社会却无法满足每个人的爱好,所以提倡干一行爱一行……”
“干一行爱一行的观点我不赞同,能当科学家的人去卖番薯你不觉得遗憾吗?”
“不能人尽其才的现象过去的确存在。改革开放之后改变多了,现在内地择业部有了一定的自由度,更甭说特区了。不过平凡的工作总得有人去做,社会需要红花也需要绿叶……”
“是的。这话很流行。可绿叶的价值也正是有了红花。如果只有绿叶,它的价值又何在?”
“你怎么知道在我的学生中就不会有红花出现呢?”
陈明不说话了。他就想当红花。
十六七岁正是多思的年华。这个阶段的中学生是多么需要能经常和一些比他们年长、比他们成熟、比他们深刻的人交心!
到了巴士站,江老师和陈明对视一下,两人没说话,笑笑,江老师拍拍他的肩,拥着他又往前走了一站。老师感觉得到陈明是赞同再走一站,再聊一会儿的,因为他走得很顺从。
“江老师,你一定很想你的家人,想你的太太和孩子吧?”
从陈明口里说出这句话,江老师很惊讶。也很感动。老师关心学生,包括学生的个人生活,显得理所当然。而学生关心老师的个人生活,却令老师意外、感激。
又到了巴士站,远处有车来了。陈明对江老师说:“萧遥他爸爸说得对,中学期间如果能有一位好老师,对人的一生都会有影响的。”
对于江老师。陈明是尊敬的。江老师并没有对陈明特殊化,但陈明却对江老师有了特殊的感情。过去初三班主任兰老师特别疼爱和照顾陈明,可陈明对她却有说不清的反感情绪。对江老师。陈明通过一学期的接触,他承认第一次对老师有这样的好感。
末了。陈明又说:“老师,有空到我家坐坐吧。我家有很多荔枝树,有的现在已经熟了,去尝尝最新鲜的荔枝吧!”
这也许是陈明第一次欢迎别人到家里作客。
作为教师,最大的满足莫过于得到学生的信任与尊敬,最大的心愿莫过于为社会培养出出类拔苹的人才。在现今,这些尤为难得和重要。在改革开放不断深入的今天,在中国与世界日益缩小距离的今天,在特区,在崭新的教育战线上,是多么需要一批真正的园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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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早了,办公室的灯闭了,我知道江老师要出来了。我不用看就感觉得到。我装作没看到,拿着本英语书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地读,心里却怦怦直跳。江老师离我越来越近了。他要和我说话了。
果然,江老师说:“林晓旭,这么刻苦啊!”
我装作刚刚听见,回过头:“噢,我该回家了。”于是我们一起下楼了。(我是不是很狡猾?)
到了楼底下,江老师说去推车,这时我发现他衬衫的第二个扣子掉了。我真想说:“老师,您扣子掉了。我帮您缝吧!”
可我没说,大概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有时我真想变成一个男孩子,听王笑天说,他们和江老师一起下饭馆,这真让我羡慕;或者变成刘夏、欣然那样的女孩,也可以与老师畅所欲言,江老师,您知道吗?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我真想问您,您生活得好吗?幸福吗?
江老师的单车从我身边经过:“林晓旭,路上当心啊!”这话就像出自父亲的口,那么慈爱和亲切。江老师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确定那双眼我小时候曾经见过,真的。
望着江老师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才收敛我的目光,又想起江老师的扣子,心里大声地喊:“老师,让我帮您缝扣子吧!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自己的白衬衣,剪下上面的扣子,因为这个扣子和老师的一样。明天我就悄悄地把它放在办公桌上,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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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扣子缝上了,我很高兴,要知道那粒扣子是我的呀。可当我走近时,我发现那扣子不是我的,它与其它扣子不大协调。
我想哭,我的扣子呢?
课间我去交作业时;在江老师办公桌角上找到了那粒扣子。紧紧握着它,心里很难受。它太微不足道了,放在桌上都不被人注意。
我握着这位不起眼的扣子,很久很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