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懿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本章字节:23218字
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上午是典礼,下午便上课了。
刘主任惟一的女儿得了食道癌在昨天早上死了,刘主任眼睛哭成了烂桃儿来到学校时,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
韦老师一个寒假没见,人又瘦下去一圈,衣服晃荡晃荡,面色虽然不好,精神劲儿却很足。他走上讲台,一句寒暄话也不说,上来就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春天。
我们以为他又要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屁话,赶紧先念了出来。嗯,韦老师光威严地嗯,然后问同学:“哪位同学可知道古人是如何对待春天的?”韦老师见同学们摇头,又问想不想知道一二?还说自己略知一二,希望同学们能带着批判的态度来理解。
……清晨起来,小斟一碗梅花汤,拥粗奴细婢洒扫曲廊花径。阅花历,护阶台,接近中午的时候取蔷薇露浣手,薰玉蕤香,读赤文绿字。晌午采笋蕨,供胡麻,汲来泉水试新茗。午后乘一匹俊马,手执剪水鞭,携龙泉窑釉里红耳瓶蓄酒一斗,去山岭聆听黄鹂。日晡时慵坐在柳风前,拆裂五色信笺任意吟咏,令思绪天马行空,再等薄暮绕径满地金红,便差园丁理花、饲鹤、喂鱼、放鸽漫天行。
韦老师说完,板书也写完,有同学问日晡是什么意思,韦老师说指下午三到五点。有同学问笋蕨是何怪物?韦老师答那是南方竹生的芽及长在森林及阴湿地带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再有同学问难道封建社会竟然过这样的日子么?你们说呢?韦老师的反诘引得课堂活跃起来,喳喳叽叽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之后,韦老师让同学们用十分钟时间,各自在作文簿上按照板书写一篇短文《春天》,要求不得超过200字。
十分钟后,大多数同学都写好了,韦老师请魏丰燕同学念自己的文章,魏丰燕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吭了吭嗓子,双手抱着作文本念起来:
题目《春天》
春天早晨起来,喝一海碗山药蛋糊糊。撮鸡食做猪食喂狗日一伙畜生。洗完锅,涮尿盆,赶到晌午切一把韭菜烩豆腐,搋糕时要洗洗手。汽溻了斗窗,打开来凉凉,读炕桌饭菜,饱大肚皮囊。晌午纳鞋底,捋青麻,舀瓢凉水洗衣裳。午后赶一群羊,手握锈羊铲,后背前抱,拉扯上两个屎蛋娃去山岗,听北风呼呼娃喊娘。后晌时躲在山旮旯喂娃奶,忍不住骂爹又骂娘:六百块钱将我卖,盼望改嫁是妄想。夜暗了,拴鸡,锁猪,圈山羊,上碾房,熬一锅糠粥全喝光。夜更了,先扫炕,后铺床,脱光溜,躺尾炕,一觉睡到大天光。魏丰燕一念完,同学们便笑得前俯后仰。韦老师没笑,说魏丰燕写的不是《春天》,而是她日常生活的一截横断面,真实平白,却不见一丝品位气象。魏丰燕不满,嘟囔韦老师:“就你那品位气象,流放在喜城不算,回家先跪搓衣板后拉沉风箱,你都过得没指望,我们能有甚指望。”韦老师听了魏丰燕的话,背抄手,不吭声,捱了好一会儿才说:“魏同学之言可谓疏矣,国魂屈原尚遭两次流放,一次被楚怀王逐于汉北,一次被顷襄王逐于江南,但屈原不屈,写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我能来到喜城,有流放之事却无流放之志。今示古人《春天》,冀盼同学们举一反三,深思深想,该当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拥有一个怎样的春天,我们又能为这春天做怎样的贡献。”韦老师说到这儿时,我们教室的门前骤然来了一批刚从南国贬逐而至的雁子,它们失意远游,登城远眺之后,拍打着怅惘若失,郁闷颓然的翅膀来到韦老师和我们面前,它们眼睛鼓溜溜圆,满怀愤懑地问我们为什么没到迎暄门去迎接它们,韦老师就对雁子说:这里已是春天。
下课后江老师来到教室,宣布明日去大泉山参加修渠垒坝植树劳动为期一月,全脱产。他一脸阴霾的样子吓得同学们比老绵羊还蔫,都凑成团地询问:“阿尔巴尼亚的这只山鹰怎么变秃鹰了。”
大泉山不但在喜城而且在整个雁北地区,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1955年11月,毛泽东主席为《看,大泉山变了样子!》一文加了按语。毛主席说:〖hk〗很高兴地看完了这一篇好文章。有了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对于整个华北、西北以及一切有水土流失问题的地方,都可以照样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了。问题是要全面规化,加强领导,我们要向阳高(喜城县的官名)。县委书记那样,认真总结群众中的先进经验,加以总结,使之推广。毛主席的话真是金贵,全国各地的都来参观学习大泉山。大泉山游人如织,远胜过五台山和晋祠,据说大泉山村的党支部书记高进才收到的锦旗垒成了大垛,收到的礼品——毛布、搪瓷缸子、军用胶鞋全公社一人一份还富裕。故能去大泉山劳动是上等政治待遇,可比我们去南坳埋死羊神气多了。能去大泉山劳动,等于瞌睡送个枕头,吃砒霜吃了口羊肉松,跳崖蹦到了羊毛垛上,我高兴得快天亮才眯瞪着。
……我们班有的同学在山坡上挖鱼鳞坑,有的在坑内栽树种草,修补小块台阶地,还有的山坡下扫地埂,沟内筑沟头埂、垒谷坊,至于挖蓄水池、挖涝池、沟壑造林、培埂压条、淤滩漫地、翻种牧草、栽培果苗、支插葡萄架等营生都分派别的班去做了,喜城中学近七百人眨眼间就被这山给吞了,幸亏漫山飘舞的小彩旗标志着人的方位、人的气息,让我们感恩有这样一个春天——漫山遍野你去哪儿都没人管着。
江远澜是在我们到大泉山之后的第九天来的大泉山,他长身玉立,须眉秀发,他穿一双烧麦型黑皮鞋,还穿了一件式样老派的深灰色风衣,像个业余特工似的。他说他被省里叫去编题,去地委给老师上课去了,可魏丰燕说这小子好逸恶劳,在房子里煮大米粥吃呢。别的班的班主任都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我们班是个例外。江远澜每天上午九时起床,一边懒懒穿衣一边猛打哈欠,他首先站在窑顶上吸露润肺,背抄手览阅村容,教逗留的麻雀数学。然后去伙房,将脏手绢包着的一把大米交给厨师,代为煮成一碗白粥。煮粥的过程,他守着,心不在焉地《鲁迅文集》,或蹲在地上心算某题,右手持一树枝,做草书架势。吃完粥,他倒在炕上小憩一会儿,然后春游大泉山左右方圆,视察黄土丘陵区如何被雨水冲得支离破碎、沟壑纵横,与擦身而过的野兔、松鼠、刺猬、石鸡、岩鸽、石貂温良恭俭让,行注目礼,与涛涛风声谈离愁别绪,山海故园。等走得乏了,他便摘些松枝当床,松果当枕(也不嫌硌得慌),盹一会儿,梦游华胥国、桃园村。午后回到村子里,他会找来一颗大山药蛋,刳成一个碗,自称为“椰子杯”,将上山摘来的红黄沙棘、野枣、沙参、枸杞等放入杯中,掉几粒糖精进去,加满水,蜜着,自己去山泉边冲凉,称:浇“汤”周身。再等他将中式下午茶——椰子杯干掉,他便会来到同学身边巡察,问同学们做题好还是挖土好?同学们有的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都不好。有的说好和不好不重要,只盼吃顿油糕炖肉莜面。江老师不再多语,将同学们像轰赶羊一样轰赶到渠水边,让我们洗手洗脸。他在一边叹气雁唳书空,差人杂集。然后,他问:“同学们想吃肉不?”再等同学们高喊完想,他便提出条件:“谁吃肉,谁晚上就得上补习课。”同学们一口答应,他便差陈皮实、包书、康德一、杨美人、麻酥苏等人去大泉山公社买卤猪头肉、卤猪肝猪肺猪肠等,陈皮实得寸进尺,问要不要买些黍子酒,江老师说不可以,还说酒是乱性之物。
大泉山公社离大泉山大队不过五里,眨眼间这帮人就带着卤香味和一身春天的露水回来了,江远澜给了十块钱,那年头,最贵的肥猪肉不过六角二分钱,卤下水三两毛钱便一斤,喜城人不吃鸡鸭鱼虾,猪下水吃的人也相当寡稀,故价廉物美。十块钱买回了一大网兜,足有三四十斤。
江老师和同学们吃卤肉时,我躲开了。
我为什么要躲开,我也想不清楚,但躲开的念头非常强烈,我就从我住的这个堡下到石磊磊住的那个堡,去找她玩。
寒假回来后的石老师,嫩得像一掬清水养着的白菜心,她从上海带回来一盏琉璃画纱灯和一件紫箫,在校时都给我看了,当她递给我一块“老大昌”的“拿破仑蛋糕”时,眼睛泪着,嘴唇青着,并用发颤的嗓音告诉我她惟一的亲人——母亲去世了,她回去时,尸体已经在房中呆了半月余……我正要劝慰,庄稼重老师进来了,一见到庄老师,石老师落了形的脸立刻变得生动了,我悄悄退出门后,听见石老师呜呜的哭声……赶我到了石磊磊住的窑洞门口,又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再一听,还有一个声音粗重的男人的声音:……你去坐坐怕啥,地委王局长指名要你去,你全当老乡见老乡呗,说话的是贾校长的声音。……我母亲去世刚过了“七期”,你容我……不识抬举!石磊磊话未说完,就被贾校长打断了。紧接着,哐啷啷,贾校长过门槛的声音,甩门帘子的声音,拉门开的声音一连贯地响起来,我赶紧闪入窑根儿,一个黑影子下了台阶,气悻悻地关街门时,甩得又重又响,门拨铞一个劲儿乱颤,吓得我心口差点儿跳出来。
——春夜的凉气开始从窑窗纸缝儿渗透到窑里来,从大泉山墨绿入骨的山尖,升起了一钩皎皎的月牙,细得像根灯芯草,挂在黑黢黢的微微倾斜的丘陵上空。我没有去石老师家,而是一个人上山来到铺满雾水的黑的山野里去,我既没有闲情遥望天上的星星,也无逸致去倾听鹌鹑的啼鸣,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放下铁锹就心乱如麻,尽管满手的血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我开始咂摸疼是怎么地折磨我了。
我想被狼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而不是像村里的半腚腚,只被狼咬撕走一片腚肉。我还想我连江老师的钱都可以偷,却不去吃他掏钱买回来的明脂大肉,鼻子眼儿里插葱,装得什么象?
事实上,一向疯疯癫癫、诈诈唬唬、大大咧咧的我完全换了一个人。江老师第二次回北京的当天,寄一信给我。信中说:
唐兄:
我心如湖中菰蒲零乱,而你如湖上鸥鹭翩翩。早知如此,该不让你来补习数学,我知道恨和尚往往恨袈裟,你恨数学便连我也捎带恨上了。按理说我是愧对高斯、黎曼先哲的,可我的悔意里总有根金线萦绕,让我看到灿烂的一线,让我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如痴如癫……昨夜梦到你与我共游桑干河,雾淞飘举,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河上影子惟长坝一痕,河岛一点,我与你乘小舟一介,舟中人两粒,脚下铺着羊毡,彼此如数学家们沉湎于毫无意义的臆测;我们的未来能否像圆锥曲线(椭圆、双曲线和抛物线)最终在其现代天文学、仿射运动理论和万有引力定律中发挥了作用那样,能否你做奇数一,我做奇数一,加起来等于偶数二。
罗素曾言:数学,如果正确地看它,则具有至高无尚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种冷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不是投合我们天性微弱的方面,这种美没有绘画或音乐的那些华丽的装饰,它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能够达到严格得只有最伟大的艺术才能显示的那种完美的境地。一种真实的喜悦,一种精神上的亢奋,一种觉得高于人的意识——这些是至善至美的标准,能够在诗里得到,也能够在数学里得到,当然,我更想从你身上找到。
希望你能像罗素看待数学那样看待我们的前景,我这样说无疑太粗暴了,我不该强加于人,但令我急切的是数学它研究大小和形状,换句话说,它研究数(算术)和形(几何);它可以离散亦可连续,它有时是有限的,有时是无限的,而最尖锐的是:一些数学是纯粹的(无用的?),另一些是应用的(实用的?)。假如大胆设想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这就是我与你的关系,那么,我真怕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像算术公理那样,允许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列涅返芽u蹈菏&yacue;——不真实的根。我体验了他曾体验过的经验之际,我还明白1967年《科学》杂志发表的一篇划时代文章的标题《英国海岸线有多长?》作者蒙德尔布罗不但是一位杰出的法国数学家,还是一位高超的心理学家,他们的拷问既是对数学疑难本身的,又是对感情疑难本身的。
谁能说出感情的大小和形状,离散和连续,有限和无限?谁能毫厘不差地算出人心中的海岸线有多长?
谨祝
冬暖
江远澜
1974年1月23日
江远澜寄给我的信我当时并没有拆开,排练间隙,将信给我的是王媛媛,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贼一样让我躲闪不及,我将信随手放在棉猴的内衣兜中,直到今天傍晚才无意中翻出来……迄今为止,我没给江远澜写过一封信,却写过一些半路夭折了的文字,我写道:江老师你好,祝你身体健康思想进步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有大米吃了吗?你天天吃大米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为什么你只吃一谷,难道你不是人吗?信写到这儿,我顺手把信也撕了。这信尽说些曲里拐弯不着调的废话,唉,我算笨到家了。
发卡事件,来信事件,再加上我把江老师的小屋当成化妆室,乱糟踏一气,搞得屋子比狗窝还乱,砸碎一个暖壶,一个茶杯,烧光了他的所有蜂窝煤、炭块。化妆油彩抹得到处都是,我的顽劣叫谁都够喝一壶的,更何况比绞架还肃穆的江老师者乎之流呢。所以,江老师不睬我很正常,睬我就不正常了。想到此,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出来浪荡浪荡比较好,手脚浪荡还在其次,眼睛耳朵都能浪荡才是享受。我把这大泉山比做莫斯科餐厅,我坐在一把棕色的高背小羊皮椅子上,桌子上铺着黄白豆腐干那么大格子的桌布,一枝含苞玫瑰,一盏银烛,还有餐厅里散发着的清漆与水果的芳香,鲜奶酪和新出炉面包的芳香,让我美美地叉开腿,每当我美美想着什么的时候都会美美地叉开腿。我两只胳膊都搭在桌沿上,品尝着一盘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品:奶油蘑菇烤鲱鱼。就餐时我能听见时钟的声音和徐徐从厨房飘出阵阵香味的声音,我还招呼一位俊美的男侍者,他的脸不但像一个红白的桃子,而且桃子上有多少茸毛,他的脸上就有多少茸毛,我趁他收盘子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他的面颊甜如甘霜,哪里像我的脸,冻得成了白菜帮。
雁北高原的春寒料峭得长了獠牙,吃人似的冷,我不想小命哀哉,便不再往上攀,折身下山。夜风是赤子,林涛也是赤子,它们浑然天籁,便让心境清朗,瞪大眼睛找猫头鹰和猪獾。谁料,我没找到猫头鹰和猪獾,却迎面碰上了石磊磊和庄稼重!
“小侉子,你干嘛?”庄老师慌惶问道。“上山。”我的回答引起了石磊磊的警觉:“上山?”“傻大姐哪个不爱闲逛?”我没正经地回答,马上打消了庄、石二人的疑虑,没正经!石老师嗔怒我时,表情像闹偏头痛。我摆摆手,说再见,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走到山脚下,碰见杨美人在和一个男人相扑似的抱在一起,两朵黑影都在暗处,那人高大,动作却燕燕莺莺,惹得我好奇,便凑到跟前,大咳一声,那二人触电般闪开,“陈丹倦!”我失口叫后,双手捂嘴,眼睛圆睁,一副惊愕的表情。
杨美人、陈丹倦傻呆呆地也同样看着我,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突然,我想起了陈丹倦老师在给我们上体育课时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于细微处见精神。我顿时哈哈大笑,笑得腰折下,双手捂肚子,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的笑声过于善意,竟让杨、陈二人手携手“单于夜遁逃了”。小程老师才走了几天,杨美人也太见异思迁了吧,想想她那位未婚夫赶蹇驴一匹,两黑鼻孔如烟突突,臭汗从头到脚后跟子都是,又觉得杨美人移情别恋该当该当。
在大泉山的劳动比我在村里上长征坝推土还苦,没人打夯,我便打夯,谁知自我打上夯,竟无一人接替,江老师视若无睹,甚至生出鄙夷的阎王嘴脸。我以为魏丰燕会帮我一把,哪怕替换半天,可她却说软不压驴,硬不压臭虫,我是肉虫。日复一日,我苦受苦挣,苦腰苦膝,苦臂苦力,赌气般地从早到晚打着夯,干到后来,想起福儿奶奶说的人情茫如风影,觉得一点都不可怕。每天早上或晚上,我双手捧着一碗小米粥或谷米糊从伙房出来,碰到任何人都不搭理,甚至觉得孤家寡人事实上真比车倌戴上羊剪绒的红缨帽还牛。
江老师隔三差五还差同学们去买卤肉,越当着我的面招呼得越欢。我一副冰冷的表情,包括在喜城中学学农结束班师回朝的庆功大会上,学校、年级、班级给了我三张奖状。江老师还接二连三地带领同学们补习,我马上长了一粒豌豆心,去打小报告,状告到校教导处张菊花主任处。张菊花两条炮弹腿紧,赶到江远澜窑中兴师问罪:学校三令五申强调全脱产不上课,你——江远澜为何置若罔闻?学校明训不让上课,我惟命是从,学校无令不让补习,我补习罪何?江远澜的回答真可恨也,张菊花甩身走时,还白了我一眼。
大泉山无缘无故成了我的伤心地,并不是因为我得了急性肺炎,也不是那些细细琐琐的事情,我复仇般的劳动方式让江远澜同志很憎恶。他认定我是以一种自戗的方式在折磨他,而他哪里知道在狱中的双亲又是如何督促我劳动不许惜力的。无意间和江老师这位班主任翻脸,等于和全班同学也翻了脸,我从上东交民巷小学一年级就戴上了“骄娇”帽子,背后的一切议论如同我的影子,早已习惯。只是塞外的春天那么哀艳,短暂得如一片杨树叶子:昨日才如芽尖,今日已如卷耳了,我埋头打夯竟忘了记下春日拂面的轻风是如何来又是如何去了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人若丢失了春的感觉,便永远丢失了,那时,我只是计较春天怎么能够变成荆柯韩信这号杀人不眨眼的英雄,说去便去了,说把春天宰了就把春天宰了。
喜城中学全体师生打道回府的那天,我的高烧已经起来了。我竭尽全力掩饰着咽喉壅塞,痰呈铁锈色,四肢尖痛,胸如火烤等等病状,坚持到大白登河边的岔口,我谎称方便,躲在五角枫和复叶槭杂陈的河堤背处,等滚滚人流与滚滚尘烟都不见了,我才上路,只走到张官屯,便一头晕倒在客栈里了。
客栈老板认识我,是因为去年春天半腚腚送我下喜城时,曾在这里歇息,聊天,煮稠粥吃,等我谵妄昏睡三天后,他记起我是晓井村的知青,便给我们村摇了电话,接电话的刚好又是在大队房放懒的半腚腚,半腚腚忙着报告了支书,支书便派赤脚医生叶雨和半腚腚搬我回村。
半腚腚接上我,一路高唱《大救驾》、《急毛猴》和《弄不清》,他还唱:一碟碟红麒麟,一碟碟白麒麟,一碟碟羊肉调细粉,一碟碟羊肝调眼明,四样碟碟一齐端,亲疙瘩选我做男人,嘞呀嗨,妹妹哎!他若不唱,我还不会昏迷,他的二百五嗓子难听得让你情愿昏迷。所以,我昏迷之后他“得哎,得哎”急煎煎地吆喝着马车,往下深井公社医院送我。
我在公社医院吊了五天的针,把我治服的药是普鲁卡因青霉素。第六天,公社的龚大夫说我烧退了,湿罗音也消失了,可以回村疗养。我一听,眼睛一转,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病病歪歪的模样,央济龚大夫给多开几天病假。龚大夫说:“肺部阴影一般要在3—4周后方可完全吸收,若延迟不吸收会变成未消散肺炎,你也不是头羊,离了你,群羊上不了山岗,你说休多久,我就给你开多久。”我伸出两个指头,龚大夫便给我开了两个月的病假,并对叶雨和半腚腚说:“娃来时,病得连痰都无力咳了,等她有力咳痰时再做营生哇。”
龚大夫不但给我开了假条,还给我开了麻杏石甘汤及金钱吊蛤蟆、瓜子金,十大功劳叶各一两的养肺疗气汤,再等我回到村,进了窑,已经有一伙儿老乡们在窑中等候。他们也像得了肺炎似的呼吸急促,鼻翼扇动,面色潮红,不知是哪个混蛋庄严地宣布:“小侉子死了,搬回来埋了”,所以,他们觉得应该最后我一眼。我骂道:“哪个放的呆鹅笨鸡罗圈腿对眼撞墙不拐弯的骡子屁!”他们笑呵呵说:“屁骡子说的。”我忍不住笑了:“学校就是屁骡子,爷不去了。”支书来了,刚进门,就听到我骂学校,又扬言不去读书,马上黑下脸来唬我:“操心爷用大鞋底子拍你!”一见支书,我便捣腾出一腔辛酸,泪刷刷地流,衣袖噌噌地捋,露出满是针眼儿和瘀血青紫的胳膊弯儿给支书看。
再等支书把一伙扬言要瞻仰我遗容的臭小子疯丫头们轰走,先是闷闷地抽烟锅,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给我。支书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啥事都别往心里窝,临出门,他告诉我喜城中学摇上来有一把电话,向我们要人。开始那两天,你倒在张官屯,我就回话说:俺村的娃交给你学校是齐整整个好人,如今,你们把俺村的娃给丢啦,还反倒找我们要人,咱到长安街天安门讲理去。再后来,知道了你的音讯,等他们再摇来电话,我就说你们把浑身上下烧得火龙一般的小侉子扔在半道上不管了,爷要到大同府告你们!我估计学校这两日不会来电话了,你歇歇乏吧,娃瘦得脱形了。”
支书头脚走,粉粉婶、白马牙后脚就来了。一个用纸浆捣就的笸箩装了六颗鸡蛋,一个用瓦罐拎来了石鸡汤,她们俩眼睛红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一会儿也没红。她们俩揪着袖筒抹眼泪,一口一个娃真的死了该咋办呀。她们当着我的面祈我死,并为我身后的丧事着想,我就说你们俩这么惦记我,可积下阴德了。福儿奶奶老蜥蜴一只,从炕尾爬到炕头,摸摸我的头说:“娃正噌噌噌地出虚汗泥,让她睡哇。”
粉粉婶、白马牙走后,福儿奶奶说白马牙非常恨绝心旦,说也要换个新艺名,叫“旦绝心”。旦绝心这名真好,给我用算了。福儿奶奶嗔怒时比老猩猩还丑,她扬手,欲要打我:“娃灰说,人家起个白马牙、绝心旦的名字都是要卖炕,你,能行?”我心里说这有啥行不行的,嘴上却说爷想睡了。
睡到半夜,春雨斜扫,打得麻纸窗嘭嘭地响,大颗大颗的水珠子刮进窑洞,我忙起身,关了顶窗。再躺下,猛然想起支书交给我的信,顿时困意了无,我蹑手蹑脚到灶头取了煤油灯,点燃,又从枕头下面取出支书交给我的信,信没封口,写信给我的是阿琪。
我万没料到阿琪会留信给我。
小侉子:
当温柔又疯狂的我长眠在夜晚的微风中时,你可曾听到我在低吟着他——程星辰,多么古老的名字。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在了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展散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这可怜的人儿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我怎能是奥菲利娅(奥菲利娅,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中的人物)怎能够!
来看看我吧。
阿琪绝笔
看完信,我靠在后炕墙发愣: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哈姆莱特,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奥菲利娅。这话曾听石磊磊说过。此时,在这一孔破败的土窑,在这沉黯的春夜里,陡然想起,后脊背扎满了冰碴子,我摇醒福儿奶奶,急切地具有表演色彩地问阿琪怎么走的?阿琪走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阿琪去了哪里?
五月的桑干河是最清澈的。
如梦初醒的我来到了它的岸边。放眼望去,河水如冻得发青的天空,又似泼了高温的银蜡油。那柔软如羊毛的阳光,正舒适地抚弄着河的涟漪。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它一动不动地悬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我看着它,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仰望天空,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倏忽间,我发现河面上,苍白的阿琪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她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地漂着。远处的疙瘩山传来开矿放炮的哨声,似乎是为她送行,水草枝颤抖着在她的肩头,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弯曲,鱼虾叼着睡莲拥在她的四周叹息,一只水鸟赶到,召唤我护送一程苍白甜美的阿琪,甚至阿琪也睁开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包括她枕着长长的纱巾,都变成高高摇摆的手臂,挥动过来挥动过去……
河水没膝的那一瞬,我脑袋清醒了!掐指细算,阿琪失踪已近半年。能够把她忘记的人都把她忘记了。小程老师曾对我说过:只有战死疆场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当河水齐胸时,我多少明白了点这句话的涵意。于是,我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往河底扎,我希望能捞到阿琪的尸体。这其间,我还上岸,撇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刺槐枝,再下河时拿那刺槐枝乱拍水面,乱扎水底,企望能把阿琪给找出来。当河水拖蓝,紫云反照时,我上了岸,再等瘫软地坐到麦糠般松软的河滩上,我脑子里闪过陶醉的念头:阿琪款款从河心中冉冉出现,踏波踩浪朝我走来……我登地站起,朝河面刺去目光……身子湿的,一冷再一热,便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感到福儿奶奶的声音隔着河水传来,感到被河水浸泡过的眼睛发烧发涩,却不敢阖上眼睛,生怕自己也像阿琪——伫立岸边时被一股大浪卷到河底……
回到村里,天已黑彻,瞅见福儿奶奶家暗弱的火光时,才感到全身酸痛,精疲力竭。福儿奶奶见我头顶着缕缕水草,湿成个落汤鸡,说我的模样比枪崩了的猴子还吓人。等我说去捞阿琪了,福儿奶奶开始叹气:“你说她跟我有多大的仇啊,去死都不打个招呼。还有你,放着自在找不自在,麻雀死了没人发现,女人死了更没人发现……”我懒得听她唠叨,换过衣服,喝完谷米糊糊,便出街到粉粉婶家玩去了。
我回到村一个多月后,收到了江远澜从学校(离开大泉山第二天)寄来的包裹,他在“包裹物件”一栏中填的是“三双大皮鞋,三双大皮靴”。县城距公社八十里地,就是请乌龟当邮差也送来了。公社的乡邮员先给我一封魏丰燕的来信,然后将包裹领取单交给我,让我盖上村里的公章到公社去取。爷又不是神行太保日行千里,要那么多鞋干嘛,我心里说着,把名字签了。乡邮员双手扶着车把,歪头问我:“你是不是要和美国的勃列日涅夫一起步行到月球去?”我说:“嘁,勃列日涅夫是苏联的。”乡邮员说:“我说是美国的就是美国的。”我说:“美国的总统叫卡特,苏联的总统才叫勃列日涅夫。”乡邮员说:“我天天送报,哪里错得了。”我说:“打赌!”“打赌!”乡邮员比我还犟:“打赌好了,你赢了,我明日把包裹给你送上山来,你输了,要么把你的收音机匣子给我,要么给我一百斤黍子行不行。”“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收音机?”我奇怪地问道。“是知青的不但有小收音机,还有军用水壶,扁饭盒、胶鞋、大草帽,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乡邮员脸窄得像绿灯笼香瓜,绿得也像绿灯笼香瓜,我把包裹单拍在乡邮员手中,“一言为定!”我说,我还说:“如果我错了,我连包裹都白白送给你。”
魏丰燕来信说:
小侉子同志你好,祝你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还吃药打针吗,你天天吃药打针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你病得对,病得好,病得能偷奸取巧不上学校……咱们的班主任倒没病,只有神经出毛病。他黑着脸上课也没啥,男人都是黑家伙。关键是他说你的病给他敲响警钟,他说他决定从今以后只吃罐头食品,他说密封的罐装食品让人放心。你病了没能看上好笑的:江老师每天三顿拿着个脏碗跑到锅炉房去洗。我问他:跑这么大老远的洗一个碗,干嘛?江老师说:这个锅炉天天烧,热水是连续流动的,只有在碗上保持严格的清洁标准,包括使用足够的肥皂,你才有可能健康。昨天,他上课时给了全班男生一人一个洗碗布刷,作为对个人卫生工作的改进。杨美人问江老师为什么重男轻女,不给女生?江老师说你们能够纳鞋垫,难道还不能做个洗碗布刷……算啦,对江老师这号狗熊掰棒子、拿起一半漏一半的笨蛋不提他啦,你继续病哇,病得长长的,这学期就甭来啦。
此致:
革命敬礼!
魏丰燕顿上
1974年6月3日于晚自习
看完魏丰燕的来信,居然“顿上”,我决定从今以后管她叫“老魏”不叫“魏丰燕”啦。事实上,我的病的确没好,只要天气一好,我就跑到桑干河去捞阿琪,已经捞了八九次了,我甚至想一俟我的健康状态允许,捞它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让阿琪入土为安。
乡邮员翌日上山,将包裹给我取来了,他说他请教了公社书记。他还说一山让过一山拦,毁在你个外乡侉子手里。我笑着接过包裹,问他看不看包裹里有什么秘密,他跟我进了窑,我用锥子将包裹挑开,里面竟是各种各样的罐头,从罐装蜂蜜、罐装酱菜到罐装午餐肉、罐装黄杏。在罐头中间,我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这是同学和老师的心意。我把罐头分给乡邮员一半,再等把乡邮员送走,就回到窑中全心全意听福儿奶奶训斥。她先说慈禧当年逃难途经喜城也没见过这些稀罕物件,然后说我是全国评比得第一的败家子,无缘无故的,女儿家,送给生男人一怀抱的罐头,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劝你想想你的岁数再想男人,实在想飞媚眼就飞一个,给钱给物坚决不行。
“看今日之中国,何处无说教,”我边说边用手表演着,福儿奶奶盯着我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好你个小侉子有男人了。”“您老得破箩筐一个,一说话就漏风。”福儿奶奶听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铄,审问我是不是跑到一队的羊圈里,趴在羊粪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得调门过高,吓得牧归的羊群不敢进圈,是不是?福儿奶奶见我噎着了似的不说话,继续说:“你这次回来回得家神不宁,灶神不安,自己浑身发瘫,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个人就像鬼见了判子,魔症连连,奶奶问你:你去桑干河是不是在捞你自己?你爱上的男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穿靴的,还是戴帽的?给你捎罐头的是不是他?”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糟了,糟了,娃这傻烙铁和火好上了。”福儿奶奶捶胸顿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