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懿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本章字节:34148字
村里的粉粉婶给我送来了一筐山药蛋干,张着热嘴噙着热泪擤着热鼻涕地关照了几句,就到县上开三级妇干会去啦。她板正脸再三叮嘱:“这学堂你可得撑住,乡亲们也在后面给你顶住,学完才许回村。”相谈相送,我问我的猪长了多少,粉粉婶柔和丰满的下巴往前兜,双手拉面似的往长里拉,“这大,这大。”比着比着她就笑了,说长得比羊大了。
黄昏星已经发亮,围拢在西方的天际。我注意到天上参移斗转的同时,耳朵里又轱辘出粉粉婶的话:你一个乌鸦掉进了凤凰队,学学文化人,把那性稳住,把那腔拿住,把你那撅撅腚坐住。嗳——嗳——嗳,落得比绵羊还乖的下场,我绵顺应承的同时,猛不丁地想起村里人唱的: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我生怕心思泛滥,赶紧回到寝室和同学坐在炕上吃山药蛋干。
山药蛋干实际上是去年老秋刨山药时,没刨净埋在土里,来年春耕又从地里翻亮出来的。山药蛋在地里冻了一冬,水份耗空了,经过一冻一化就起了酥,再放到锅里蒸熟,入筐,吊在窑头吹晒,直晒得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响了,就算点心了。山药蛋干黑似羊粪蛋,吃起来噎人,清香得厉害还有点甜,在我们村,除了过年炸馓子,再没比过山药蛋干好吃的东西了。
正吃得奋不顾身,晚自习铃响了。
先说人走运,风吹草帽扣鹌鹑:我写的那篇《晓井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被石老师相中,政治考试得了全校第一名。我们村有5617亩土地,323人,人均耕地1739亩还余着3厘,按婚姻法能结婚的法定年龄而没结婚的光棍109人,村穷得穷凶极恶,土改那时就没选出地主和富农,家家穷得精殚殚,全家一条被,炕上没席,墙上没皮很普遍,自然环境太恶劣,无霜期只有106天,只有四沟一口泉眼敬供人畜吃喝,每亩收成在三五十斤之间,全村男女老少都光身穿棉袄棉裤,没见过汽车、没见过电等等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村里自定了一条土政策:谁辈小谁就被提名当候补地主富农,年底了抓阄,谁抓住,谁当地主富农。当上地主富农的要给蓄水井冬日打冰,夏日扫粪,秋日防霜抱柴禾,烧荒草,给大田上供烟雾。在我们村,谁能娶下媳妇、生娃,谁家的辈份自然就低,三弄两弄,老光棍们都是爷,人丁兴旺的都是孙,村里虽不至于鸠形鹄面的成份好,肥头大耳的成份坏,但谁家要是有三个女娃以上者,必是地富无疑。晓井村古往今来生男不生女,每家有六七个,八九个兄弟一点不稀奇,可要是谁家能有两个女娃那就虚飘得了不得了。聘女光彩礼就两仟元,我们大队一个工才三分钱,能认得扁担横是一,竖也是一的人都爱思考,到了我进村那会儿,谁家女娃多,谁家抓阄当地富已经是铁板钉钉。
地主、富农如此产生,和为贵就比较重要,也有公社派来干部要斗地主的,地主们凄凄哭着,先是骂家里女人给点粪就长大庄稼,再就要自己骟蛋子。再再后来就跑到公社大院提着抿裆裤说坚决坚决要骟蛋子。公社干部知道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生男生女不由己,就摆摆手,挥挥袖算哩。我在那篇调查中还举例说明我们村穷到什么份上,我是这样写的:
……我用一张纸擦屁股,福儿奶奶看见了,气得骂我:好哇,你个小侉子,妄想高级过毛主席!晚上全村开社员大会批斗我。支书发言,说纸是捎信用的,糊窗用的,你个小侉子谱过大!为什么不拿土坷垃、秫秸皮擦腚,要和毛主席比?我刚要辩解城里人都……福儿奶奶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以后小侉子屙屎我盯着她!羊屙屎满地撒,牛屙粪有花插,鸡屙屎肥甜瓜!如今,我也用土坷垃和秫秸皮擦腚了,福儿奶奶有时盯我,有时就不盯我了。
我在调查报告中没写我们村穷得没订一份报纸,但在调查报告结尾注明:村里民风古朴,温情大同,光棍没光的,寡妇没寡的,各小队都有两三间花窑,趴粉墙是基干民兵训练任务的强项。
卷子发放完毕,石老师把我叫起来,问我是不是知青。我说是小侉子。至少是外省人吧?石老师追问时,声音有股好闻的糟酒浸肴肉的味道,我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今天晚上她戴了一条栗色夹米黄色小花的丝绸头巾,像系领带,没一缕多余的皱折。晚风在教室里穿行时,她的头巾就像山鹧漫步,轻盈似羽,影子发出透明舒适的光芒。见到石老师笑盈盈的脸,白皙的皮肤,弯卷卷的睫毛,暖得我口舌发干,朝她痴痴地看不够地看。石老师先说我的文章真实生动,又说我的文章数据准确翔实。经过校团委、校领导批准,政治教研室老师们一致决定让我担任学校红卫兵大队长兼班里政治课代表。
再说人倒霉,卖糕面遇上刮旋风:我的数学考试成绩全校倒数第二名。
其实,石老师还没走,江老师就进来了。他像谁家的大黄狗一样站在门口。他一进教室就威严地嗯了好几声,尽管他的目光比隼的阴鸷稍缓和些,但蛮像业余密探的。他对我们凶焰恶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石老师离去之前,还和他悄悄讲些什么,手势摊开来,一副诚挚的样子。江老师却罔知罔听,带搭不理,石老师话未说完,他已站到讲台上了,先“啪!”地把手中的卷子一摔,紧接着呃……呃地打了两个嗝,理都没理石老师。
江老师打的显然不是饱嗝,而是空嗝。他满脸苦情,糟糕!我一拍脑门,想起刘主任让我通知江老师去他家吃大米饭的事,都隔了两天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些歉疚地看着江老师;他的肠子在空鸣,像熬到冬天的蛐蛐,肠子的鸣声夹着咕咕的叫声。“小侉子,站起来。”江老师把我叫起来后问我:“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60分?”我探究地问。“减个零,恭喜你得了6分。”霎时,我的脸像大丽花一样红,觉得脸面就像村西杏子林旁边的那块苜蓿地,割尽了。居然还写打油诗!江老师把我的卷子从一堆卷子中找出来,拍打着,愤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羊头大的一个6,外加3个惊叹号。
老师生学生的气,女人生男人的气都是盘古开天以来的正常,生气的人和受气的人应该是稀里马虎,搞个过场,唯物地讲自己没裤子,说人家膝盖破,讲了也是白讲,江老师倒好,问我行径何以如此无耻,问我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虽不算狼和羊的关系,但至少是2大于1的关系。粉粉婶送来的山药蛋干被我当糖衣炮弹吃了,村里暂时回不去,此刻就只好听从江老师的发落。“老师说咋就咋吧。”我声音嗫嚅地说道。
“请你大声点。”
“我听老师的。”我只有这么说时,才能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沉思的散步者,在跟河水和风说话。
“补课吧。”江老师简明扼要地说完。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那全校倒数第一名的那个同学呢?”我的意思是他(她)就不补课啦?
“那是汪老师班的,犯羊角疯,今天下午已经叫家长领走啦。”江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像看完戏一样议论起来。康德一许久盯着我的脸,过了老半天才说:“丢人!”
被江老师选为数学课代表的吴为民腾地站起来说:“我建议开展一帮一的活动,把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搞上去。”杨美人也站起来说:“要学习就好好学,不想学回家修理地球去。”
江老师双手往下压,示意同学们安静,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道:
解:〓设一狗步长为x米,一狐步长为y米,根据题意,当
49x9y≥60x+49x6x
时,狗能抓到狐狸,这个不等式可化为(略)
狗能抓到狐狸。
江老师放下粉笔,拍拍手,说:“这道题全校只有吴为民同学做出来一半,在所有学科中,只有数学的成就……是是最为不……不朽的,因……因此,数学是一种连绵不断地发展着的科……科学。它不同于政治事件或工业事件,数……数学的成长和发展……伴……伴随着宇……宇宙的欢呼。还……还有,没有任……任何一门科学能比数学更为清晰地阐明自然界的和……和谐性。”
江老师一说到数学就结巴,还非要结巴地说,让我幸灾乐祸的同时又相当沮丧,他整治起我来比他写的板书还流畅,刷刷刷的,我算是屎窝挪到尿窝里,有苦难等着了,因为他仗着他的数学最好,整治我这个数学最糟的人,“小侉子,你,”江老师又指着黑板问我:“懂了吗?”
我要是懂了,你的存在就没理由了。我心里气哼哼地想,嘴上却说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你下课到我家去补课!江老师不由分说地命令完,又逐一发给每个同学一张简历表,让同学们填。
填籍贯填民族填性别都好填,填到年龄一栏中,我犯犹豫了。我刚到晓井村时——哄声、闹声,尖尖亮亮、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我领进了福儿奶奶的窑中。当时,我穿一条泡泡纱红白格的背带裙,圆领有花边的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淡粉色的塑料凉鞋,头戴一顶宽檐、打着蝴蝶结的白色斜纹布凉帽。“瞧娃俊的,脸盘白生生的,瞧这肉紧绷绷,凉激激的好滑。娃十几啦?”
“十二。”
“敢情才十二?属啥?”
“啥属啥?”
“连属啥都不敢说,不瞒是啥?”
“瞒这有屁用!”
“嘁,是女娃们没个不瞒的。”
说话间,一张砖长的脸(后来知道她叫胡凌婶),一双发炎红红的眼睛盯着我看,她突然高声说我的***有三个油糕大,窑里的人哄一声齐笑起来。
我赶紧双手交叉地放在肩膀上:“你的***比地球仪还大!”我干笑地说,窑里又是一片哄笑,那女人上前拽过我的手,严肃起来,“爷的***有多大先放下,娃不瞒岁数,到底十几?”
整窑的目光冷了下来。我忽儿一急:“我十七!十七还不行吗?”我软稀稀的声音。
……
我和壮劳力一块受时,派工都按我十七岁分派,可记工时却按十二岁计。村里规定十六岁入民兵营,我报名,民兵连长胡连山说,“边去,裤裆缝了才几天,就算你虚岁十三,还得等三年哩。”我要交入团申请书,团支书并不接我双手呈上的郑重,而是问道:“告爷,你多大?”团支书的声音很轻,有一种从实招来的威力。“我没岁数。”我磨磨蹭蹭想了这么个词。
最让我气的是半腚腚,只要逮住我就审:“告爷,你到底多大?”“爷八十啦。”“告爷,你多大么。”我答:“我现在正迷糊呢。”再等和村里老乡熟络了,男女老少谁再问我,我或者说愿十几都成,或者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根本没岁数。如果万一碰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主动请他批给我一个岁数。村里老乡询问我多大了,就像把冻脚丫子放在热水盆里,舒舒服服让他们问了三年。只有地主景山在井台边问我:“小侉子,十几啦?”“十二,”我冲口而出。
……
此刻,我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江老师一眼,他在我眼里已然是一尊走动的,为悲愤建造的塑像,此刻,他朝我的桌前走来。我忙不迭地赶紧填上十八岁。
我把简历表递给了江老师,他背抄手不接,让我放到讲台上。
正当同学们陆续交表的时候,郝老师走了进来:“几句话,几句话。”他跟江老师打招呼。
郝老师走上讲台做劳动总结。他在表扬我一马当先跳入腌菜池的同时又批判我身上散发着一种“英雄主义”的小布尔乔亚气息要不得,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注意到郝老师讲到这里时,江老师冷冷地拍了两下巴掌。
……
东风盯着我吹,西风也盯着我吹。一个晚自习下来,我就觉得粉粉婶说的乌鸦混进了凤凰队的话很精辟,同时想到忘了给福儿奶奶买胺茶碱,要不让粉粉婶捎回去有多好。
去江老师家补习数学,一如当年被工作组押送到友仁医学院供应室洗刷针管药瓶,认定是无法反抗的事。我明白徒劳指的正是挣扎。
当天,下了晚自习课,我直奔江老师家。
到了门口,我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重重地敲门。江老师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桌子上摊着一堆东西,只有一把椅子,江老师把门关好,见我站着,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他自己转身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双手捂着热杯子坐在了床尾。
椅子原来是朝里斜的,我把它朝外斜,坐下后,我的整个身子朝着堆满书籍的屋角,几乎背对着江老师。有那么一刻,屋子好似无人,我抱着罚坐的心态干坐着,坐着坐着就坐出禅来,倒不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机会主义心态,而是见江老师也那么干坐着,彼此一彼此,我就坐定了,既看到桌前的墙上有诗一首,又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杆钢笔和我爸爸给我的那杆笔一模一样,都是枣红色的英雄100金笔。再等脑袋缓缓地空静下来,抬头又去读那诗: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朗朗上口的最次的也是民间文学,何况工工整整誊录下来,贴在墙上。人的有心,有志,有叹,咋样个表现都一般,可在数学老师,特别是在阿尔巴尼亚家里就挺不一般的了——居然有诗!我甩了两下小抓鬏,又读了读,说强了,囫囵吞了枣,说白了,闹不明白这诗说的是什么。
江老师很威严地嗯了一声,我赶紧缩回脖子,端起肩,两手老老实实放在小腹上,眉眼低下,回到老实。“你知道教你这样的学生是我的奇耻大辱吗?奇耻大辱四个字你懂吗?”江老师很耐心地询问着。“我是研究数论的!数论,数学领域中的理论皇冠!”江老师说到这时突然像泄了气的羊皮囊,“你最多也就小学三年级!”我心里很想说:你以为我来这儿补习不是奇耻大辱?可我发现江老师抱杯的手在哆嗦,脸色苍白。我想要是一指头摁上半天,也不见得能摁出红色来。“我说得对吧?”江老师追问道。我赶紧地点头。江老师诧异:“你真的只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你的简历表我看了,你都十八岁了,你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江老师沉重地说不下去了,他走到床前的小柜前,弯下腰,右手探到柜中,摸着什么。再等他又坐回到床尾,马上从桌子上找了张废弃的演算纸,给我出了两道题,“你做吧。”他的声音非常冷。一道是分数乘除,一道是小数点乘除,等我做完交给他看时,发现他嘴里鼓了一个包,那包有条不紊地左停一下,右等一会儿,他的嘴巴发出咝咝——咝咝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我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椰子糖的味道。我还看到他右手精细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滚过蜡的糖纸,糖纸本白色,印有两株玫瑰色的椰子树。
我做完的题他没看,嚓嚓嚓地又给我出了两道题,他的身子凑过来给题时,那股椰子糖的味道很清馨,很芳香,他贪婪地咽着口水,那颗皮包骨的喉结上蹿下跳,紧张活泼。
插队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块糖。童年时,母亲从画着洋葱头娃娃的铁皮糖盒里每天下午给我四块太妃奶糖的记忆又成了“还乡团”,江老师手中的那张糖纸有太多的子丑寅卯,又让我想起庄院长的夫人——庄伯母在花坛前教我手工的情景……
我盯着那张糖纸,转身又看了看烧得正红的炉子,生怕江老师把那张糖纸烧了——其实,心理活动再活动也是白忙,江老师出的那两道题摆在眼面前,我只做出了第一道,第二道不会做,苦急一气,一个劲儿地挠头。
起风了,麻纸窗呼塌呼塌响着,煤火更加热烈地烧起来,哔剥的声音争抢着响亮,再加上风声起哄,霎时,屋外喧哗起来。素来喜闹不喜静的我一下子来了智慧,把第二道分数方程题也做出来了。
江老师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他不知道我们村牛不丈老师和我的交情。他的眉宇不再皱成一团,解散开来,他起手抽出一张纸,又出了两道题给我做,其中一道题叫“小羊、小牛、小猪”。题中说一个农场要用100元买100头牲畜,如果每头小牛值10元,每头小羊值3元,每头小猪值05元,那么农场共买了多少头小羊、小牛、小猪?趁着江老师出题的功夫,我把那张徐徐飘落在地上的糖纸捡了起来,先把糖纸叠起正反折,然后横腰打了个结,其中将一头撕成三份,当中的再折二,两边绞拧几下,一边高,一边低,最后再把折叠的一头打开,兜圆了,展平了。于是,在我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十八世纪欧洲上流社会那些穿着有裙骨支撑的落地裙的女人。纸鹤、纸船、纸电话,纸老鼠……庄伯母和戴伯母都教过我,偏我只喜欢叠糖纸女人,我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子:舞美人。每一张不同的糖纸都是一块不同的布,我会根据糖纸花色的不同,叠出无数个形态各异,娇娇媚媚的舞美人来。我叠糖纸的时间里,江老师的目光不冷不热,他甚至没有看到舞美人,他倒捏着一支蘸水笔,敲敲卷子,催促我抓紧点。
江老师没有对舞美人七揉八撕,于是我不再计较他为了吃块糖连嘴都不敢张,生怕跑了一缕糖的气息的那副德性。我吃糖从来都是嘎嘣嘎嘣咬的,只有嘎嘣嘎嘣咬,才能吃出嘎嘣嘎嘣甜!才能证明嘎嘣嘎嘣吃的是糖。江老师蹙额、口角下沉,眉内端抬起,半眯缝着眼睛,甭提多么小心翼翼地咽着口水——我估摸着那块椰子糖已经奄奄一息。
自打我开始做题,江老师是徐庶进了曹营,一言不发。一会儿打开他的笔记簿,一会儿啪地又合上他的笔记簿,闹得我像影子一样静,就压抑,就憋闷得想溜。恰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了低沉的歌声,“狱警传,似狼嚎,……”到了江老师门口,歌声走了板,换成了哗啦哗啦掏钥匙的声音,门锁登登被攥住的声音,钥匙***锁眼儿里——的声音,稀里哗啦门板乱响的声音,嘎吱一声合页受力的声音,是小程老师回来了!他的脚在门槛前跺了跺,才进了屋。紧接着就听到: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丁当五四,七哩咔嚓,冰河上跑着一百多套车,咣叽咣叽,呀呜嘛……
风声滤走了不雅的杂质——墙那边还打出来一个通天响屁!我忍不住哧地笑了。江老师倒捏着那支蘸水笔,重重地敲在我的簿子上,我刚把笑吓回去,不料江老师也放了一个通天响屁。与此同时,程老师旋风一样刮进来:“快给我个碗,我煲的羊肝汤好啦,好啦!嘿,小侉子也在啊。”程老师意外地看见了我,菱角嘴笑得弯翘翘的。
我朝程老师点了点头。
“我还加了北芪,北芪!”程老师两个拳头朝外拧,肩膀端着,屋子顿时更狭小了。“程弟,情领了,不……不必了吧。”江老师推辞道。“噢,还加了黄花,要食得耳仔呦呦!”程老师最后用白话说,情谊就重了。“要不,给我两个碗,小侉子也算一份。”程老师得寸进尺。“不理,有大把功课没完!”江老师也说着白话,从小柜子取出个铝饭盒,拍拍程老师肩膀说:“去你那儿吧。”
“那……”程老师指着我问江老师,江老师的表情很耶稣,他从窗台上拿起了锁,还摸了摸拍了拍裤兜,看钥匙在不在。
程老师前脚出屋,江老师后脚把我反锁在了屋子里。“江兄你这是……”程老师多少有些意外。“我拜托你把我锁起来,我还不用上课呢。”江老师没好气地对小程老师说道。再后来,两人叽咕着,进屋,关门,谈话声一下弱了下来。
敢情我是吊在他房檩下的一只腊鸭?恼罢,又觉得圈里的羔羊不见老狼,少了些惊吓,也好。怔了片刻,我便站了起来,打哈欠,伸懒腰,摇脑袋,瞎转悠。总共磨盘大个空间,全是洋文书,倒是江老师的床上摆着的书是中文的,噢,有《梅氏历算丛书辑要》62卷,徐光启译的《几何原本》15卷(前6卷与后9卷装帧、纸张、开本都有所不同),李俨的《中国数学大纲》,李善兰的《垛积比类》、《代微积拾级》、《谈天》,郑桐荪《墨经中的数理思想》,何鲁《虚数详论》、《纯粹数矩阵论》,钱宝琮《算经十书注释》、《中国数学史》,以及一摞摞的《数学学报》、《数学通报》、《数学进展》、《中国科学》等刊物。我让眼睛忙乎完,手就开始忙乎,东翻翻,譬如打开他的小柜子,看到的几乎全是笔记本,有一个牛皮纸口袋,我伸手摸时已经知道那是椰子糖,仅摸了摸,倒不是我客气,我生怕把馋虫勾引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西搜搜,再譬如从床尾的后面找到了一个旅行包,旅行包上印有一架惨白的飞机,机翼上写着打倒美帝。拉链拉链,拉一拉,练一练,我打开后,见了一个废纸巢,裹得像含苞的蔷薇,如此珍藏,饱含风光无限——竟是鸡仔饼。我抓起一把,习惯性地往兜装时,却又放下了,鸡仔饼咸中带甜,色泽金黄,可茶可酒,但招惹阿尔巴尼亚没甚意思。我拍打拍打手上的余香,没好气地又坐回了书桌前,顺手拉开了中间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个巴掌大的相册,江老师在南开大学数学系的毕业证书,在厦门大学数学系毕业的硕士学位证书和别的好几个塑料皮的小本本,包括在山西大学任教期间的工作证、洗澡证以及户口簿、粮簿、煤簿等等。
面对江老师生活的核心部分,翻得就均匀仔细,翻得就琳琅不忘,不光翻出了江老师的大学毕业照,还翻出他在一个老女人怀里坐着的照片,江先生穿着开裆裤,一览无遗,想看甚看甚。当我打开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时,赶紧先合上,封面的缠枝莲纹、诗文海棠凑在一起,被精细的缂丝绗纫,显然是极讲究的。再打开,扉页像虎斑蝶一样漂亮,又翻过三五页,就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
我拿了一张。
我先把钱藏在了袜子里,然后才把簿放回原处,关上抽屉。
嘴巴发干,心口跳得咚咚的,是偷椰子糖?鸡仔饼?还是偷钱?就偷钱,自己鼓励着自己,意气马上奋发。再抬头读墙上的诗,“高节终竟受疑猜,”忍不住坏笑起来。喀啦啦,门大开,一股寒风跟着江老师进来了。他捎带着残余的羊肝汤味,面颊有了点可怜的红,他看了看我光秃秃的本子一字没写,便生气地坐在了床尾,整个床发出沉闷响声的同时,他进来时那点稀薄的愉悦也顿时一落千丈。“你说你笨不笨?”他质问我时身子前倾,好像我必须要先理解他的质问才行。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小不言言才偷他五块钱。“你意识到补课的必要了吧?”江老师用斥责的语气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必要,必要。”我想偷钱自然是必要的。“嗯,”江老师问我设想一头牲畜的平均价格为1元行不行?我说:“您设想的都行。”“小牛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几元?”“差几元就差几元呗。”我说时江老师瞪着我,眉毛气得还抽搐了一下。“那么每头小羊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2元对不对?”江老师把2元说成奥元,舌头大得一败涂地,我憋住没笑,脑袋点了点。“小猪仔的价格比平均价格该差多少?”“差……”我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就越发让江老师怀疑我的智商。“差05元,”江老师等得不耐烦先说了,他还说:“因此,每买一头小牛就得买18头小猪,而每买一头小羊就得买4头小猪仔,设买了x头小牛,y头小羊,那么有
x(118)y(14)100
化简后得
5y10019x
要使10019x≥0,且可被5整除,只有当
x0或x5,即y20或y时才有可能。所以,农场或者买20头小羊,80头小猪仔,或者买5头小牛,1头小羊和94头小猪仔。”
江老师把“20头小羊”说成“奥细头小娘”,小牛说成“小油”,94头小猪仔说成“九洗细小居仔”,乡音敌过逝水流年,乡音念去去千里烟波,搞得我真是榫里不知卯里。幸亏时光是体恤,时光是牙琴,江老师手灵巧得像跳《骷髅小舞》的邦吉依先生的手,书写如风,字瘦长似枯柏,一一悦目,所以嘛,我发呆的表情被江老师理解成了思考,他又恰恰是生怕别人不思考的那种人,“数学是计算的艺术,正如建筑是砌砖,绘画是调色,音乐是韵律,地质是碎石,以及解剖是宰割的艺术等等一样。”江老师谆谆告诫着:“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让你补课了吧?”说到最后,他又补足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江老师的羊肝汤是喝足了,一片芫荽残屑粘在牙齿上,像长出一颗翡翠牙。“你知道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了吗?”江老师突然想起来了。“毛主席说过几天再告诉我。”我成心要气他。江老师冷笑了一声:“毛主席有没有告诉你毕达哥拉斯在发现了他的直角三角形基本定律后,曾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牛祭。从此以后,每当新的真理被发现后,所有的笨人——笨牛都怕得瑟瑟发抖?”江老师死盯着我说时,左手弹了几下杯子,显示出他有绝对的智慧收拾我,我只好端出二两羊毛擀不出一炕毡的架式,不再吭声。
江老师见我不吭声,便说:“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用顺口溜来糟塌我的数学吗?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我要给你出一道题,叫《西江月》:‘群羊一百四十,剪毛不惮勤劳,群中有母有羊羔,先剪二毛比较。大羊剪毛斤二,一十二两羔毛,百五十斤是根苗,子母各该多少?’”江老师说完题我只好端出二两半羊毛擀不出一炕毡的架式就不吭声。
“你对数学有抵触情绪很正常。”江老师抽起烟来,“教你这号学生,我的抵触情绪更大,不教你,还不能理解柏拉图的伟大。柏拉图不愧是西方启发式教育的始祖,他能让苏格拉底同一个从未受到过几何学教育的童奴讨论勾股定理问题,即求比边长为2尺的正方形面积大一倍的正方形的边长。而苏格拉底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凭借在沙地上不断绘出,又不断擦去的直观图解,一次次纠正童奴匆忙作出的种种错误,直到引导童奴得出正确的答案。”江老师说到这儿,把烟灰弹在炉膛里,“我自愧弗如,给你讲题,有对牛弹琴之感,当然,当然了,愚蠢的是人而不是牛,柏拉图传授数学所采用的理智助产术的方法即辩证法,辩证法其实就是进行谈话的能力,抑或关于讨论的技艺。拉斐尔搞的‘雅典校园’再现了柏拉图启发式教育的场面,或在华丽的拱门下面,或在宏伟的拱廊的一端,在台阶或平台上师生们三五成群,或交谈,或争论,或思考,随心所欲,畅所欲言,绝非《论语》那种问道式的对话,总是学生问老师,一问一答,既无法把问题引申,又不能使诘难反复。江老师正面向窗,右手举起,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指向房顶;你比童奴聪明吧,你应该相信我像苏格拉底一样正在教你,当然,你也该像童奴一样,帮我打打水,扫扫地,收拾一下房间……
江老师一定是喝酒了,随着风推寒涌,电灯忽明忽暗,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质高粱酒的味道。“另外,我还想明确知道,”江老师走到我桌前,像拎一只死老鼠一样拎起了我的舞美人。“你和数学有仇?”他的口气放得很慢。
“有仇。”我冲口而出。
“我在考虑我的教学方法。”江老师很明确。
“不锁我了?”我问。
“嘁,如果没有1665年夏天在英国发生的严重的淋巴腺鼠疫,剑桥深恐波及,停学放假,学生们都被遣散回家,牛顿又怎么能够在家——一个很小的,大壁橱似的房间里集中精力才智,自锁自己,揭示奥秘呢!”江老师说得脸更白了,“你有牛顿才情的万分之一吗?嘁!”
“牛顿也好,羊顿也好,谁锁他啦?谁让他人锁啦?”
“你能不请自到,按时补课,不溜号?我晚上几乎都被该死的会占满了,不锁你,你不会好好学习的。”
我的沉默让江老师把舞美人掷在了窗台上,“直线是最短的道路,如果你非要走弯路的话,你走吧。”江老师说着,把门打开了。我犹犹豫豫站起来,推开椅子之后,才发现江老师递过来一个箍着两道竹篾的漆皮木桶,“要一半热水一半凉水。”他说这话时像突然害了牙疼,有些呜噜不清,但神情却是天经地义,俨然他成了苏格拉底,我就是那位童奴。
……初春的塞北,风如碎玻璃,云层被啦啦、啦啦地破开,芥子黄的几颗稀星瞥瞥眼有,瞥瞥眼又没了。再等夜暗得深浅不一时,寥远的稀星变成了青白的花瓣,远方落寞的狗吠和谁家驱鬼烧纸的吟哭不期然地汇聚在了一起,一阵紧过一阵。
真没想到,半夜三更,我在锅炉房碰到了瞿昙海伦老师。
……
黑暗中,瞿昙海伦老师的脸脏麻麻的。她穿着一件黑色大氅,却戴着一双猩红的羊皮手套,几绺头发垂下来,散乱如卷草,一看便知是刚刚离开病榻的人。她趿着鞋,鞋带蹭地,弯腰打水时,瘦小的身材像一只黑孔雀,黑黝黝的眸子几乎把鸭蛋青色的眼白挤没了,她看我时,目光发虚,似乎在吃力地辨认我身后是否藏着耶路撒冷。
学校的锅炉房有两个,老师和学生是分开的。“你给谁打水?”“阿尔巴尼亚罚我给他打水。”“阿尔巴尼亚?噢,江老师班的,你叫什么?”“小侉子。”“这名字好记。”我和海伦老师说话的工夫,她的暖壶灌满了,那是一个八磅的暖壶,比海伦老师的腰还粗,瘦伶伶的她拎那么个大家伙很吃力,我说海伦老师我帮你拎回去吧。海伦老师无言地把暖壶递给了我,我随手把江老师的木桶撂在一边,跟在了海伦老师身后。
海伦老师走路低头,缓慢思索的态度像要从三月初保持到六月初,她走得很慢,很在意,好像满地都是鲜嫩欲滴的花朵。海伦老师家在江老师家的前一排,也是靠西的第一间房,她的门口有两棵丁香,到了门口,海伦老师没有接过我手中的暖壶,而是双手叉兜,一声不响地仰起纤细的脖颈,看着夜空,好一会儿加好一会儿,她冒出一句:“死了算了!”紧接着,好像她的翠鞋上有多少土似的,她用手抹了又抹。
海伦老师说这话,不知是在下决心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拎着实实在在的暖壶伫立在一旁,觉得若能搭上一句话比登天还难。海伦老师下巴颏向上翘时比埃及的金字塔还端正,再等她蓦地低下头,斜瞅着我时,眼睛茫然地挂着几滴清泪,神情是骇人的美丽,骇人的呆滞。
女人要是不把死字挂在嘴边就不是女人了,纯粹的女人历来如此。被关在监狱里的我母亲像吃家常便饭一样喊着死,像打梆子唱更一样让人放心。那一刻,我有了歪诗烂唱的轻松。海伦老师的神情再难掩饰地被我看到,被夜空看到,被两棵丁香看到,被她八磅的暖水壶看到。“您回屋吧,”我说,“受凉了不好。”我提醒完,把暖壶放在她门口,扭头走了。
等我回到锅炉房,发现江老师的漆皮木桶不见了。不见了也就不见了,都走出锅炉房了,才意识到桶不见了可以,江先生不再见恐怕是妄想。我抓着刺痒的头皮,回去找了一圈,锅炉房除了一座一人高的锅炉,一座水泥砌的接水台外,没别的,再找一圈,我的头皮开始发紧。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怎么和江老师说。大道两旁是一片不久前融雪水洼结成的薄冰,冰面上冻结的草茎,在月光下,像一条条白色的流火在闪烁。当我经过石桥时,从涵洞里突然蹿出一道银光,银光碗口粗,蓬蓬松松卷卷舒舒掠过,是獾?是狐?是狸?是它精妙的身影带来了潜逃的轻盈和窃喜,留给我溜之乎也的暗示。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街,离开校门时,见到魏丰燕热气腾腾往校内走,领口敞得很有规模,粉粉白白的一片比御玺还要精致。这厮胖,心眼绵、嘴巴倔,最大的特点是毫无雄心壮志,痛恨读书,好吃懒做。我觉得我和她是一丘的貉,就让她调转头跟我走。“去哪儿?做甚么?”魏丰燕询问的口气比羊绒还轻软,我就告诉她,请她去吃头脑。——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一种食品。
太原的“清和元”在我们县开了一个分号,生意蛮好,对羊膻味趋之若鹜的人不少,还有爱极的人声称哪怕每天在他脚板底下扎八个窟窿,他也拚死去吃头脑。说这话的是郝老师,“你以为你是头脑啊,为贵的你!”,他骂人都拿头脑比喻,我觉得我若不去体验一下,就反应太迟钝了,我对魏丰燕说,“你要悉心地揣摩头脑,你慢点吃,甭学猪八戒吃人参果。”
“你也吃慢点。”魏丰燕也叮嘱我。
出了巷,才注意到街面冷清,行人稀寡,晨练的麻雀赶着人影儿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蹦,还有一两头尖脸猴腮的猪哼着饥寒交迫的履历,再想找个新东家。魏丰燕偷跑回家奶娃,夜半去,天明回,上课打盹流口水,同学们交换着目光鄙夷她,嘴巴撇得像驴嘴,我就觉得和魏丰燕的友谊有了,比胎记还要柔软还要常青。这会儿,我边走,边朝着魏丰燕傻乐,魏丰燕两颊被风吹得通红,也朝我笑,她不放心地一路问带钱没?带钱没?
头脑从表面上看去,只是一碗不稠不稀的糊汤里泡着几块羊肉。头脑的成份有:羊肉、羊髓、羊肝末儿、羊油、羊骨粉、羊血、羊唾液、羊鞭共计九宗,又叫“九珍”。头脑的佐料有酒糟、煨面、藕根、长山药,连同山西应县的黄芪、广东高州产的良姜等配料,吃的时候,佐以腌韭,好像服药的引子。
吃头脑,讲究吃早,有言说望着启明星,听着第一声鸡啼吃,能吃出头脑的法度。“清和元”铺面不大,素桌素凳,“头脑杂割”四字小匾排在“清和元”大匾正前,合起来念是:头脑杂割清和元。我和魏丰燕去到时,吃了几拨人马已无从知晓,只见提着马灯或带着贼闪闪电筒走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还有一些食客满屋子踯躅,寻找凳椅。
开店的杨老板弓着腰来到我们面前,一上来就滔滔不绝地说羊肉味甘,性热,补虚、开胃,头脑能治小肠疝气和产后腹疼……一个食店老板能像寺里的人做着斋醮祈禳,禁咒符的仪式,能用“无休止的旋律”坚韧不拔地呼唤食客的食欲,况且是对新老每一位食客,我就兴奋得直搓手叫好,爽恣恣扯出了五块钱,要了大号的两碗。
魏丰燕见我拿出这么大的票子,先是惊讶后是给自己压惊:“这么多钱,哪儿弄的?”“偷的。”“谝!”“真偷的。”“谝谝!”我见魏丰燕拿出魏晋风骨的表情,噗嗤笑了。
一束束枯黄的羊奚草插在吴公佛的两边,龛案摆得寒伧,在右墙角旮旯,若不细瞅,发现会很困难,羊奚草余枯未尽,被一碗又一碗头脑的热气哈着,不时还小小地婆娑几下。我当然不能告诉魏丰燕实话,尽管这世道不偷人不算人,“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说这话时,魏丰燕就厚道地笑了。她说她的怀比海宽,只是平白没个缘由吃这么好,胆子大。“放心,我的胆子比留籽的倭瓜还大三号,”我宽慰着魏丰燕也捎带宽慰自己:“把五块钱全花了,不留心病。”
头脑三毛一碗,我一碗都吃不完,魏丰燕吃了三碗,还说吃死了也不怨。从“清和元”分店出来,太阳撑上了竿高,估摸正是学校上早自习的时间,再上哪儿?魏丰燕这样问,说明我们的友谊蛇一样逶迤,我说再上副食店,于是,彼此相伴着,就从南街走到了西街,买了一斤半耐火砖牌饼干,又花了五毛八分钱。走在街上的感觉和走在硗薄的黄土路上的感觉就是不同,类似放乏的骡子四肢朝天洗着沙澡,类似躺在鹅黄的鸡蛋花瓣的树荫下,听红线女的粤剧,类似躺在棕绷床上急行军,舒坦得我真想学猪哼哼。猛然间,魏丰燕了我的袖口一下,紧张得嗯嗯两声,我发现江老师走到了面前,他那十字架身材就是高,我踮起脚尖也就够他肩高。我可不敢说老鼠逢猫魂魄散,羔羊遇虎骨筋酥,我只是一个劲儿诺诺江老师早,江老师早。
江老师见到我们相当意外,目光白晃晃地钉牢在我的脸上。“魏丰燕她姥姥快死了,抬……抬去医院了。”“不是,”魏丰燕急忙分辩,我狠狠拽了一下魏丰燕的袖子,“不是癌,是肾衰竭!”我焦急的嗓音让老师在怀疑中踌躇。江老师注意到了我和魏丰燕手中的耐火砖牌饼干,该饼干又如何解释?他的目光就是这么问的。“不是,”魏丰燕又要发言,我忙上前半步,举着饼干,如同举着证件般严肃,“不是吃,而是尝,看看这饼干有没有放黄油或羊油,她姥姥对动物脂肪过敏。”我说这话时,越到后来底气越不足,干脆耍赖道:“谁稀罕吃这饼干!还不是为了她姥姥呗!”江老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斜睨着不远处低矮的副食店,问魏丰燕:“这街上有修刮胡刀的吗?前面有个剃头铺,在那儿!”我抢着告诉江老师时,身边正经过两辆胶皮轱辘大车,车轮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地向前,导致魏丰燕手中的饼干不住地震颤。
江老师蹙眉打发走车轮的咯噔声之后,又望着辘辘疾驶而去的马车发了呆。“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话,取决于……”江老师口中念念有词,什么“s=46372(16n2n(n+1)(2n+1)……”走进数学时空中的江老师,数学成为他的至上。一个老流浪汉就坐在他对面的栏石或上马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毡靴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还有一位相貌刁悍,尖下巴颏儿的妇女叉着腰,斜倚在对面门口,将满肚子未遂的花心化成敌意的审视,瞧着我们,更主要的是瞧着江老师以及他那部欣欣向荣的胡子。
魏丰燕就像一匹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挺着个大肚子,守着无价之宝似的,守在江老师旁边,我连连打着快走快走的手势,她仍懵懂地不动。一只麻雀驯顺地栖在电线上,宛如制成的标本,嘿,也是纹丝儿不动,我踢了魏丰燕屁股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噢噢地问我干什么。
我和魏丰燕走出十余米了,听到江老师哎、哎、哎的喊声,我加快了步伐,撵着我走的还有站在邮局的门廊下卖瓜子的吆喝声,那老汉乒啷乓啷地敲着一个羊皮鼓,动作潦草却仗着熟能生巧,节奏均匀。我想买瓜子,又怕江老师瞅见,便一头钻进了邮局。
邮局这鬼地势就像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刺人的东西——过去!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买给我的关于26届世乒赛的邮票,蝴蝶的邮票、菊花的邮票、京剧脸谱的邮票。我对邮票毫无感觉,有血有肉的钱换成一张带着僵硬带着刻意的有点色彩的纸,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加工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倒是邮票能把远方的音悉递过来,全当保留几个骰子,指不定哪天豪赌派上用场。我把兜里的钱全买了邮票,抓钱急遽,烫手似的扔在了柜台上。“四分、八分、一毛的都要!”我对着黑色的窗口说,“噢,对了,还要信封。”黑色的窗口推出来一沓宽窄不一的玩艺,这些玩艺不是我这号人稀罕的,却是我闲荡街头后的凭证。
转身欲走,一个信封掉在了地上,我捡起,刚直起腰来便和江老师撞了个满怀,他鬼神难料地站在我面前,还没说话,尖锐硕大的喉结光上蹿下跳,“给我纸,我忘带纸了。”江老师指着我手中的信封说。
我不由地紧紧抓住了魏丰燕的手腕子,像看打劫的一样看着江老师,最多也不会超过两秒。“当题解到(16n(n+1)(2n+1)>1018时,步骤如何精减,我要算一下……”江老师说这些话时,一个信封已被他抽走,他选择光线明亮的窗台,俯身做起题来。
魏丰燕朝我递了个眼色,我俩前后脚走到门口,当我把门推到一半时,又停下来,探身瞅了江老师一眼,才放心地出门,走到卖瓜子的老汉面前,问他瓜子咋卖。老汉用高的纸喇叭当量器,言三分钱一下下。我说来三下下,把兜支得像半升一样敞亮,老汉给了我三下下。魏丰燕上衣没兜,裤子有兜,但兜又窄又浅,我说你来一下下,魏丰燕说:我用手抱住不行么?我说给你一下下相当友谊了,还想咋,你吃了三碗头脑咋不说。魏丰燕小声嘟囔:“是你叫人家放开肚皮装的,又怨人家……”卖瓜子的老汉衣着单薄,清鼻涕藕断丝连,“统共一毛二分钱,给哇。”他的手大过笊篱,伸在我面前。
我掏了几下兜,钱没了,先是纳闷,后是想起胸前口袋里的邮票、信封。“遭了,没钱了!”我对魏丰燕说时,老汉刚把一绺清鼻涕抿在鞋底上。“我没钱,没钱么。”魏丰燕紧紧捂着裤兜说。老汉黑下脸来:“闹甚哩,闹甚哩!”“交出来,”我说着,拨拉开魏丰燕的右手,嚓地伸了进去,从她裤兜里掏出了两毛钱。“哎,哎,”魏丰燕干哎哎着,想把钱抢回来,“江老师出来了!”我吓唬她并把钱塞到了卖瓜子老汉的手里。
正是黄风给黄风典礼的日子,喜城县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根面面巷,生尘、飘尘、卷尘、吃尘的街面就灰蒙蒙,昏天暗地地呈现出一派破败主义的色彩。魏丰燕损失了一毛二分钱,一脸的牺牲相,说:“吃你一粒芝麻,赔了你一棵西瓜!”她的小气和她得寸进尺的胸脯产生了幽默,我就更喜欢她,“爷赔你!”我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马上像弥乐佛一样欢喜,问我再去哪?我看着魏丰燕像艘吃水太深的货船一样下坠的肚子,在被肉体压皱了的棉袄,尤其是肩胛处,肉蛋子几乎毫无保留要拱出来似的,就说上城墙,魏丰燕说走北台。
北台的正名为阳和台。据说,原先的喜城没有北门,直到清末才把北门修起。阳和台建在北城墙正中,传说是给隋炀帝选美入汾阳宫搭的,后生小伙们特别愿意来。记载“羊”通“阳”的是《史记》,故尔喜城县的黎民百姓更愿意把“阳和台”称为“羊和台”。魏丰燕面朝我,退着走,说她家有一块“羊光普照”的大匾,我问有多大,她两臂粗过梅瓶,平伸,说比这还大!我说我家有八块“气冲霄汉”的大匾,回头给你一块,魏丰燕不解,我就指指她的腚,她正在放葡萄屁,我说我要表彰表彰你的串串屁。魏丰燕捶我,我就跑,她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们踩着残破的、有一股子冰冻沙棘味道的台阶,上了北台。
整个北台放眼望去像一块羊肉杂碎布丁,色彩黯淡,连夹着石缝中的羊胡草都像浇了锡汁,灰楚楚地欠着精神。坑坑洼洼的路面摆出对古迹置若罔闻的架势,任凭碎石杂草纸屑粪便在它们面前聊天喝茶,打科插浑。谁能想到北台是这个样子,我失望地着,不想显得我是专门来朝觐荒凉。
魏丰燕问我一粒豌豆咋就能覆盖了地球,我说咋就不能覆盖,你的屁还能穿过月球,再到匈牙利呢。魏丰燕恼了,甩过一张黑脸,气咻咻地朝前走,魏丰燕与雉堞差不多高,很像南极企鹅。魏丰燕这厮身子笨,但脾气比鱼鳍还灵活,她笑她恼都很洗练,这会儿,她提起嗓子嗯了嗯,然后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呦啊,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我追上魏丰燕,正要问她呦啊是什么意思,猛地瞅见了瞿昙海伦老师和一个男的蜷缩在一团黍秸中!海伦老师薄毡柔软的身体团得像个筐,她穿了一条比羊角葱还嫩的绸裤,上面套印着一只只从朦胧到清晰的羊羔,裤脚儿裁得宽大,想象在她款款迈步时,绿茵茵的裤儿就像一片片波浪翻卷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红的出锋皮衣,镶玫瑰色袖端,领子作红心金枝叶。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着一件克什米尔丝绒大氅,那男的像抱一只羊羔一样抱着海伦老师,两人眼睛软软绵绵绒绒柔柔又斩钉截铁地闭着,倒是海伦老师高粱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更显得面色生机盎然。“逮住了一对大苍蝇。”魏丰燕注意到了,嬉闹着说,还说城墙下面有卖酸溜溜的指沙棘。,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颏儿支上了我的肩膀,靠着我,嘴巴呜噜不清。
衰草厚过片片残苇破席,让风赶得又疲又累的还有黑脆的枯叶,残留的晨烟淡若飘缈,一群灰褐色的石鸡像单薄的纸牌掠过时,还发出洗牌般辟里叭啦、辟里叭啦的声音。我无意中注意到海伦老师人中发青。那男的一个耳朵惨白,一个耳朵殷红,我疑惑眼睛雾了,忙过去摸他们的鼻子,嘴巴,冰钵凉!我不放心地又摸了摸,瞿昙海伦老师和那男的已死多时。
“他们死了!”我转身宣布消息,旋即,我告诉魏丰燕:“昨天晚上我不但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把江老师的桶弄丢了。”
魏丰燕像站在皑皑白雪面前,眼睛刺得无法张开,她双手紧捂着前胸,惟恐那两个宝贝疙瘩暗渡陈仓,有什么闪失,她的哭腔比镜子背后凝结的水银还要冷:“奶惊了!噢,奶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