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美-451的记录仪(3)

作者:大卫·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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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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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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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62字


那么你被从宋记直接带到了大学里?


对,为了减少试验污染。那条路蜿蜒穿过森林,树木渐行渐异,喧闹却又安静,还有那青翠的绿色,至今让我沉醉。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地上的校园。成群的长方形建筑,年轻的纯种人走在狭窄的步道上,垃圾遍地,青苔四处都是。福特慢慢停在一个雨迹斑斑、被太阳晒裂的顶棚下面。张先生领我走进一个大堂,那个留胡子的男的还在福特上打盹。泰莫山的空气很清新,大堂里却昏暗污浊。


我们在一段双螺旋形的楼梯下停住了。这是老式楼梯,张先生解释说:”大学锻炼学生心智,也锻炼他们的身体。”因此我跟重力进行了第一次的较量,抓着扶手,一级又一级。两个学生沿着楼梯走下,嘲笑了我的笨拙。其中一个说:”那个标本近期不会有机会获得自由了。”张先生警告我别往后看。我犯了傻,看了,头一晕就倒了。要是我的向导没抓着我,我就掉下去了。


用了好几分钟才爬到七楼,是最顶层。我们沿着裂了的走廊来到尽头的门前,门开着条缝,牌子上写着”金甫叔”。张先生敲了门,可是没有回答。


”进去等金先生,”他吩咐我,”像服从监工那样服从他。”我进了房间,转身问张先生我该干什么,但是他已经走了。有生以来,我头一回独自一人。


觉得你的新地方怎么样?


太脏了。你知道,我们的餐厅总是一尘不染:守则倡导洁净。相反,金甫叔的实验室脏乱不堪,充斥着一股男性纯种人的陈年体臭。垃圾箱满得溢出来:门旁挂着被十字弓射中的猎物;墙壁四周摆着实验台、堆满东西的桌子、旧电脑和搁板压弯了的书架。唯一能证明还有人在用这个房间的,是写字台上挂的一张柯达,柯达上是一个笑嘻嘻的男孩和一头流着血的死雪豹。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没人打扫的院子,院子里的石柱上有个色泽斑驳的雕像。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新标志人。


在狭小局促的里间,我找到一张床铺、一个厕所和一个便携式蒸汽清洗器。我什么时候用它们?遵守什么守则?这里的生活的规矩是什么?一只苍蝇懒洋洋地跳着八字舞。我对外界是如此地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只苍蝇会不会是助理,在做自我介绍。


你以前见过昆虫吗?


只有携带流氓基因的蟑螂,死的。宋记的空调含有杀虫剂,所以如果蟑螂从电梯进来,立即就会死。那只苍蝇撞着窗户,一次又一次。我那时不知道窗户能开;实际上,我不知道什么是窗户。


然后我听到有人唱走调的歌,一首关于金边女孩的流行歌曲。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学生,穿着沙滩裤、凉鞋和丝绸上衣,肩上的背包压得他有点驼。他一脚踹开了门,一看到我就呻吟着说:”神圣的公司制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亮了亮我的项圈:”星美451,先生。宋记的服务员,从……”


”闭嘴,闭嘴,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年轻人长着青蛙一样的嘴巴,化了当时流行的伤眼妆。”可是你应该是星期五来这儿!要是登记处的那些鸟人因为看不懂日历就想让我取消一个五星级会议,那就对不起了,滚到埃博拉洞里吃蛆去吧。我是进来拿我的工作电脑和碟片的。我才不会给实验用的克隆人当保姆,那会耽误我在台北逍遥快活。


那只苍蝇又撞上了窗户,那个学生拾起一本小册子,把我推开。啪的一声,我吓得跳了起来。他检查着那个污点,胜利地笑了:”这算是对你的警告。没人能骗过金甫叔!任何东西都不要碰,哪儿也不要去。速扑在冰箱里感谢主席,他们早早就把你要吃的东西送来了。我在周六的晚上回来。要是我再不出发,就要错过航班了。”他走了,一下又回到门口,”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感谢主席!记住这个事实: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一件蠢事,每时每刻,都有十个登记处的克隆人笨蛋在干。”


后面的三天你该做什么呢?


除了盯着劳力士的指针侵蚀时间,我不知道还能干吗。那倒不难:服务员的基因设置让我们能熬过每天十九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无事可做,我就想着认识的人和事。李太太变成寡妇以后是难过还是开心呢?安助理和崔助理谁会被提拔为宗庙广场的监工呢?餐馆已经显得如此遥远。院子里传来让人四肢发麻的声音,像是灌木丛摩擦着雕像的底座。我第一次遇上了鸟。一架飞机经过,数百只燕子逆风而上。它们在为谁歌唱?它们的标志人?敬爱的主席?


天空熄灯了,房间变黑了,这是我在地面的头一个晚上。我很孤单,但也只是孤单而已。院子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能看到跟甫叔的相同的实验室,里面是年轻的纯种人;整洁的教授办公室;繁忙或空闲的走廊。没有看到一个克隆人。


午夜时,我困了,服了一袋速扑,躺在铺上。如果幼娜939还在,她也许能解开这一天我经历的众多谜团。


第二天你发现什么头绪了吗?


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惊奇。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惊奇就站在里间的床对面。一个男子,三米多高,像座铁塔,身穿橙色拉链衣裤,正在研究那个书架,他的脸、脖子和手上满是烫伤的红色和烧焦的黑色,夹杂着补丁一样的苍白肤色,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他的项圈证明他是一个克隆人,可我猜不出他的株型:嘴唇突出,耳朵被角阀保护着,声音低沉,我从未听过那么低沉的声音。”这里没有清醒剂。睡醒了就醒了。如果你的研究生是金甫叔这个懒人的话,更是这样。上层人研究生最恶劣,他们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从幼儿园到安乐死。”他用一只巨大的,有两个大拇指的手指着一套只有他身上穿着一半大的蓝色拉链衣裤。”给你的,小妹妹。”我一边脱下宋记的制服,穿上新衣服,一边问他是不是哪个监工派来的。”这里没有监工。”这个烧伤的巨人说,”你的研究生和我的是朋友,金甫叔昨天打来电话,抱怨说你到早了。我本想天黑前来找你的,但是基因外科的研究生总是工作到很晚。我跟心理基因组学系的这些懒汉不一样。我是元027。我们来看看你为什么来这里。”


元027坐上甫叔的写字台,打开索尼,我反对说我的研究生不许我碰它,他没有理我。元点击屏幕面板。幼娜939出现了。元的手指扫过一排排单词:”让我们向无处不在的主席祈祷……甫叔不要再犯那个错误……”


我问元,他识字?


元说如果一个随机组合出来的纯种人能认字,设计良好的克隆人应该很轻松就能学会。很快一个星美出现在索尼上:我的项圈,”451”,在她的脖子上转动着。”这儿。”元说,慢慢地念出来:服务型克隆人的寝室内大脑增容;对星美451的可行性个案研究,金甫叔设计。”为什么,”元嘟哝着,”一个笨蛋上层人研究生想做这么难的研究?”


元027是个什么类型的克隆人?军用型?


不是,救灾人。他吹嘘说他能在高感染率或高放射性的死亡区存活,在那些地方纯种人一去就死,像灭菌时的细菌一样。他的大脑只有少许的基因改良,救灾型克隆人接受的基础教育比大多数纯种人的大学教育还要全面。最后,他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前臂:”哪个纯种人能受得了这个!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组织防火。”


元027对死亡区的解释让我心惊胆战,但是那个救灾人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时却兴致盎然。他告诉我,等到内索国全都成了死地,克隆人就会变成新的纯种人。这听起来不太正常。何况,要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地,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在福特上没有看见?元027问我,我觉得世界有多大。我不太清楚,但是告诉他我一直从宗庙广场坐车到这座山上,肯定看过大部分地方了。


元让我跟着他,我犹豫了:甫叔命令过我哪儿也不许去。元027警告我:”星美451,你必须给自己创造新的守则。”他一把抡起我,扛在肩上,一直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爬上一段满是灰尘的旋梯,一拳打开一扇生锈的门。早晨的阳光很刺眼,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的沙子刮着我的脸。他放下了我。


在心理基因组学系的屋顶上,我抓着栏杆,张大了嘴:七层楼的下方是一个仙人掌花园,鸟儿在刺丛间捕捉着昆虫;远一些的山下,有个福特场,还剩一半空位;更远的地方,是个操场,许多学生在绕着它跑步;再远些是一个消费者广场;然后便是树林了,沿着斜坡,一直延伸到杂乱的、点缀着灯火的都市、高楼、宿舍区、汉江,最后依然是山脉,衬着初升的太阳。”很大。”我还记得wing那温柔而灼伤的嗓音,”但放在整个世界,星美451,你看到的只是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小碎片。”


我绞尽脑汁,希望能理解如此的浩瀚,但是只能放弃;我怎么可能理解这样无边无际的世界呢?


元回答,我需要智力;升级可以给我智力。我需要时间;金甫叔的游手好闲会给我时间。但是,我还需要知识。


我问,怎么找到知识?


”你必须学习认字,小妹妹。”元027说。


所以最初是元027,而不是任海柱或梅菲董事指导你?


严格地说,不是这样。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元在熄灯前一个小时回到甫叔的实验室,给了我一台”没有遗失”的索尼,预装了上层公司政权学校教育的所有自学模块。他向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警告我说绝对不能让纯种人发现我积累知识,那会吓到他们,一个被吓到的纯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等到金甫叔第六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索尼的用法,从虚拟小学毕业了。六个月后,我学完了中学课程。你看起来有些怀疑,档案员,不过别忘了升级时期的克隆人对知识的饥渴。知识就是身份,我希望比以前知道的多得多,非常希望。


我不是怀疑,星美。你的智力、言谈,你的……自身,都表明了你学习的努力。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金甫叔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学习。一个公司继承人当然不会是废奴主义者吧?他不是要对你做实验吗?


金甫叔关心的不是他的博士学位,而是喝酒、赌博和他的十字弓。他的父亲是光州基因公司的上等人,正在疏通进入”主体”的董事会,直到后来他的儿子为他树立了一个强敌。有这么一个高层的父亲,学习不过是个形式。


但是他怎么毕业呢?


只要买通一个学术经纪人,通过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整出论文就行了。很常见的做法。升级用的神经化学物质是预先配制好的,结果和结论都准备好了。甫叔自己连牙膏的分子生物特性都弄不清楚。在那九个月里,我的实验任务仅仅是帮他打扫实验室,为他沏茶。要知道,新的实验数据会干扰他买的数据,容易暴露他的欺骗行为。所以在他长期缺席的期间,我可以学习,不用担心被发现。


难道金甫叔的导师一点不知道他无耻的抄袭?


珍惜终身教职的教授,不会去揭露未来”主体”董事的儿子的丑闻。


甫叔没有跟你谈过话,没有跟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吗?


他跟我说话就好像跟猫说话一样。当问我他认为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他会觉得很好笑:”嗨,451,我去把牙齿染成蓝色,你觉得怎样?宝蓝色会不会只在这一季流行?”他不期望得到中肯的回答。我也不想纠正他的期望。我的回答变得如此例行公事,以至于他给我起了个绰号:我不知道先生451。


所以那九个月里没人观察到你飞速增长的认知能力?


我相信是这样。金甫叔仅有的访客是敏植和方。方的真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吹嘘新买的铃木、打扑克、对厚岩洞逍遥窟之外的克隆人毫无兴趣。甫叔的邻居文吉秀来自下层社会,依靠助学金攻读研究生,他不时地敲墙抱怨这边的吵闹声,但是,这三个上等人就会更大声地敲回去。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什么是”扑克”?


一种纸牌游戏,善于说谎的获得不善于说谎的人的钱。通过打扑克,方从甫叔和敏植的灵魂里赢了好几千块钱。还有些时候,三个学生吸毒,常常是速扑。这种时候,甫叔就会叫我出去。他抱怨说,晕乎乎的时候克隆人让他心烦。那时我就会去屋顶,坐在水箱的影子里,看雨燕捕捉巨大的蚊子,一直看到天黑,我知道这时三个研究生都已走了。要知道,甫叔从来不锁实验室。


为什么你再也没见过元027?


有一天下午,天气潮湿,我到泰莫山已经三个星期。一阵敲门声传来,让甫叔的注意力从他的整容产品目录上移开了。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甫叔一边说”进来”一边把目录藏在《实用基因学》下面。我的研究生很少看教科书,不像我。


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用脚尖推开了门。”甫甫”,他这么叫我的研究生。甫叔跳了起来,又坐下了,然后懒散地坐下。”嗨,海柱,”他装出随意的样子,”有什么事?”他只是路过打个招呼,这个访客说,但是他接受邀请,坐了下来。我得知任海柱是甫叔以前的同学。甫叔让我沏茶,他们在那里闲聊,话题琐碎,毫不重要。我上茶的时候,任海柱提到:”你想必已经知道你的朋友敏植让人震惊的下午了吧?”


甫叔否认敏植是他的朋友,一向如此,接着问为什么他的下午让人震惊。”他的标本,元027给烧成熏肉了。”敏植把一瓶石碱上的减号错当成了加号。我的研究生笑了,先是傻笑,然后咯咯地笑,后来用鼻子说了声”笑死人”,便大笑起来。海柱做了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看着我。


为什么说”很奇怪”?


纯种人对我们通常视而不见。很久以后,海柱承认他对我的反应很好奇。甫叔没有注意;他在推测赞助敏植研究的公司会提出的索赔金额。甫叔幸灾乐祸地说,在他自己的研究中,一两个实验克隆人死于科学探索,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感到……呃,你感到怎样?憎恨?悲伤?


愤怒。我退到了里间,因为任海柱的反应使我谨慎起来,但是我从未如此愤怒。幼娜939抵得上二十个甫叔,元027抵得上二十个敏植,怎么衡量都是如此。因为一个上等人的疏忽,我在泰莫山唯一的朋友死了,而甫叔居然认为这次谋杀很好笑。但是愤怒锻炼意志,那天我迈出了第一步,走向”宣言”,走向这个牢房以及几个小时以后的灯塔。


暑假发生了什么事?


照理甫叔应该把我存放在一个临时宿舍,可是他急着要去北海道打克隆糜鹿,他把这事忘记了,要么就是认为哪个下层的寄生虫会替他做。


因此,某个夏日的早上,我醒了,发现整幢楼都空无一人。忙忙碌碌的走廊现在悄无声息,没有铃声,没有广播;连空调都关了。从屋顶上看去,市区跟往常一样烟雾蒸腾,车水马龙,成群的飞机穿过天空,留下一条条水蒸气的痕迹,但是校园却没了学生。福特场仅有一半的车。烈日下,工人们在重新铺设椭圆形广场的地面。我查了索尼上的日历,才知道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插好实验室的门,躲进了里间。


那么你在五个星期里从未走出过甫叔的实验室?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要知道,我害怕离开我的索尼。每个周末,有个保安来检查实验室。有时候我能听见文吉秀在隔壁的实验室说话。除此之外,一片寂静。晚上我把百叶窗拉下,关掉天窗。我有足够的速扑度过整个假期。


可那是整整五十天孤独的囚禁啊!


五十天美好的时光,档案员。我的头脑在我们的文化中纵横穿梭,我如饥似渴地了十二部经典:隆尖的《七种方言》、主席的《内索国的形成》、尹将军的《战争史》等。你知道这些书目。一部未删节的《评论》的索引指引我战前思想家的著作。当然,很多下载都被图书馆拒绝了,可我下到了两本从晚期英语翻译过来的《乐观主义者》、奥威尔和赫胥黎;还有华盛顿的《关于民主的讽刺》。


等到甫叔第二个学期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是写论文用的标本?


对。我的第一个秋天到来了。我偷偷地收集飘到屋顶上的红叶。秋天过去了,我的叶子都退了色。夜晚变得冰冷,连白天也会结冰。下午,甫叔多半在加热的炕上打盹,看着三维影像。他夏天的投资赔了很多钱,他父亲拒绝支付他的债务,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我唯一能抵御他暴怒的措施是不被注意。


下雪了吗?


啊,对了,下雪。去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晚,十二月才下。凌晨醒来时,我感觉到了。装饰窗户的新年精灵裹上了雪花,美轮美奂,档案员,美轮美奂啊!院子里,无人理睬的雕像四周,树丛被积雪压弯了,雕像因此显得格外雄伟。我能看到雪花飘落到我曾经的牢房,我喜欢这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雪花像是受伤的紫丁香,那么纯洁,那么宁静。


有时候你像个唯美主义者,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