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2
|本章字节:23880字
绚烂的晚霞,片刻间便洒满了西方的天畔,海面上便也荡起千万片多彩的波浪,却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鸥,冲天飞起,冲人了海天深处,像是人们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头。
彩霞、黄昏、青天、大海、鸥影、孤帆,天地间充满了画意。
南宫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风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他们间的言语已越来越少,像是生怕那轻轻的语声,会击碎天地间的宁静。
南宫平、梅吟雪,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那怪物”七哥”长身而起,走到风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风漫天惨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么?”七哥”道:”我要先去了!”风漫天道:”好好,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发作最快,只见他一跃而起,向南宫平、梅吟雪含笑点头,双肩一震,纵飞而起,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人已掠入海中,他临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阵阵痉挛,面上的颜色,也已变成一片紫黑,牙关也已咬出血来。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握得更紧,他们知道这”七哥”是为了不能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寻解脱。其实他两人心中又何尝没有此意,只是两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宫平想到剩下的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个必定就要轮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见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却又何尝忍心留下梅吟雪来忍受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满心枪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南宫平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苍白的面靥,也渐渐变了颜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无异状。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我……我…”牙关一咬,不再言语,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寒叶一般地颤抖了起来,显见是毒性已发,痛苦难言。
南宫平热泪夺眶而出,紧紧将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火烫,有如烙铁一般,不禁大声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风漫天突地手掌一伸,点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让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唯一最爱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的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来越近,但是她娇媚的嘴角,却仍带着一丝淡淡的、凄切的微笑。
南宫平紧抱着她,无声地悲泣了半晌,抬头大声道:”风老前辈,求求你将我也……”转目望去,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只见风漫天石像般僵直地坐着,双目紧闭,脸色也已变成一片黑紫。
南宫平大骇道:”风老前辈,你怎样了?”
风漫天眼皮一张,道:”我……”全身突地一阵收缩,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齿,原来他早已毒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满口钢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张口,碎齿便自落出。
南宫平大惊之下,不及思索,随手点住了这老人的”睡穴”。
风漫天张口道:”谢……”谢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宫平一个人了,南宫平仰天悲嘶道:”苍夭呀苍天,我怎地还不死呢?”嘶声悲激,满布长天。
他紧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静待毒发。夜色渐临,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没了这一艘死亡之船。南宫平只觉天地间寒意越来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却仍未发作。
他再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他却不知这就是造化弄人的残酷!
原来他在”南宫山庄”的树林中,曾吸入一丝得意夫人害死”无心双恶”的毒药,当时那玉盒劈面飞来,自他耳畔掠过时,他便曾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只是当时他却未曾注意。
那一丝毒药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发作,只因得意夫人这种毒药名为”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是以南宫平自幼苦练不辍的纯阳真气,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丝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间。
今日南宫平等人所中之毒,却是世上至阳之毒,名为”阳魄”,是以梅吟雪毒发之时,浑身火烫。
这”阴魂”、”阳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药,中毒之后,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古千身内的两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南宫平却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艘孤独的船,行走在无边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况这船上只有一个悲哀的人。
星光、月色,照在那苍白的帆上,南宫平站在梅吟雪、风漫天两人身前,喃喃道:”我也来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灵,突听一阵尖锐的啸声,自海面传来,一人呼道:”风漫天,你回来了么?”这啸声是如此遥远,但传入南宫平耳中却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转,忖道:”诸神岛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无半分喜悦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听啸声不绝,震人心魂,他掌势仍旧,急地拍在自己的头顶天灵之上!
此刻无边黑暗中,已有一点灯光,随着海波飘荡而来,飘向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独而苍白的巨帆。
海岛边一片突起的山崖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栋崇高而阴森的屋字,四面竟没有一扇窗户,有如巨人般俯看那无边的海洋,面对着遥远的烟波。
夜色凄清,屋字中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有如鬼火般映着这宽阔的大厅。大厅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纯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个骨灰罐子,罐子前阴森地放着一具灵牌。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中,临时放着一张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全无一丝知觉。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面颊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灯飘摇,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轻轻动弹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阴冥?
只见她竟又张开眼来,目中俱是惊骇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扫,挣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脚步一个踉跄,冲到角落边,双手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见那一面灵牌上写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显赫,难道那罐子里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来到此处,急忖间已走了两步,只见两只罐子,并排放在一处,那灵位上写的却是:”柳鹤亭陶纯纯夫妇之位。”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这三位一代英雄的灵位,怎会都在这里,难道这里已非人间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她接着往下看去,只见那一长串灵位,上面写的是:”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位。””千毒人魔西门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戳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还有一长串名字,这些名字她有的听过,有的未曾听过,但她却知道这些都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前,在武林中声威赫赫、雄踞一时的英雄人物。一瞬间她便已断定了此地必非人间,此地若是人间,怎会有这许多朝代不同、身分不同、门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灵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宫平既然不在此地,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为何没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叹息一声,默祷苍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只因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无论生前死后,无论在人间幽冥,他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南宫平一样。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灵位,目光转处,面容突地惨变,惊呼一声,”噗”地坐到地上,眼泪立刻滚滚流落,颤声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那灵位之上,赫然写的竟是:”南宫平……”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当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刹那间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声,大厅,前的铜门,轻轻开了一线。
一个形容枯瘦、须髻百绪、颔下白须几乎长已过胸的麻衣老者,幽灵般滑了进来。他双目中虽然光芒四射,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坟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来了?”
梅吟雪道:”我醒来了……我难道没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声,她既是”醒来”,必定未死,她既然未死,南宫平岂非死了!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声劝阻。梅吟雪挣扎着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麻衣老人身形未动,人已移开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够了么?”梅吟雪道:”南宫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够,大可以再哭一声,你若是已经哭够,我便带你上船,别的话你也不必问了。”他词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泪,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愿回答,我自会去寻,也毋庸阁下费心带我上船。”悲愤之气,溢于言词,但面上也换了一片冷做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虽有满腹悲哀,但见了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强自忍在心里,再也不发作出来。天下武林中人,虽然人人称她”冷血”,但人人却都还要尊她一声”妃子”,几曾有人对她如此轻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门外走了过去。
麻衣老人突又飘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要走便走,谁说我走不得?”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岛上要走一步,便砍断你的双足。”他身形往来,飘忽如风,却丝毫不见作势,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虽已逐渐自如,但用尽身法,这麻衣老人的身子,还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骇!不知这幽灵般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要知她轻功在武林己是顶尖人物,这老人的身法岂非更是不可思议。
麻衣老人道:”片时之内,若不上船远离此地,莫怪老夫无礼了。”梅吟雪秋波一转,突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苦苦纠缠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语甜柑,刹那之间,便像是和方才换了个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身子一冲,风一般掠过他身侧,冲出那一扇半开的铜门。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蔗微中,只见山崖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葱郁,一片清绿间,幢幢屋影,隐约可见,万栋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字。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崖上飞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滑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云般自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指,道:”回去!”一股柔风,随袖而出。
袖风虽然柔和,但却强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纤手一扬,只见一缕锐风,应指而出,风划为两半,自梅吟雪身子两旁掠过。
这年纪轻轻的女于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却是个凶险的小人。”麻衣老人怒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险小人,为什么毫无仁厚之心,如此欺负我一个可怜的未亡人……”说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阵强烈的悲哀,眼波流动,泪光莹然,娇躯柔弱,随风欲倒,当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软,但立刻便又变得冰冰冷冷,无动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语声断续,声随泪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该一动恻隐之心。
哪知这麻衣老人却一无情感,仍然是无动于衷,双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飞掠上一条大汉,只见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围着一条豹皮短裙,遍身长着细毛,金光闪闪,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阔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兽,但听他回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麻衣老人道:”货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兽人垂手道:”还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顺,但不知怎地,看来看去,却没有半分人味,人若见了,必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怖、厌恶之感,有如见着晰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挥手道:”退下!”手势不停,突然闪电般点向梅吟雪腰畔”软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栋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货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灵药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应该满足!”轻轻关上了铜门,扬长而去。
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却又怎会以灵药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森神秘之意?
梅吟雪满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跃而起,原来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还未触及她穴道时,她早有预防,将穴道闭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轻轻一闪、一让,她的动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饶是这样,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气运行数遍,气血方能流行无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无法动弹了。
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强压制住满心悲痛,如飞掠到那铜门前,伸手一推,哪知铜门却已在外面拴住,她竟无法动分毫。
四面的墙壁,竞也完全是紫铜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响,除了这扇铜门以外,便再无别的窗户。刹那间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具檀木棺的感觉,这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除了远较棺材大得多之外,实在和一具钉上棺盖的棺材没有两样。
无数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完全失望,她纵然坚强,却也不禁再次啜位起来,重新寻着那面灵位,灵位后的骨灰罐子,在灯光中发着黝黑而丑恶的光彩,她心念突地一动:”船上的货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变作了骨灰?”凝目向那灵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却是。
”南宫平漪之位!”
一目扫过,她那一颗悲哀的心便立刻从痛苦的深渊中飞扬起来。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只是别人的灵位!”她暗中欢呼,破颜为笑,只听铜门轻轻一响,她目光一扫,闪电般向灵位下钻了进去,长垂的桌布,像帘子似的挡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入大厅,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声,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飞出此厅!”另一人的语声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飞出此厅,难道是隐身不见了么?”语声雄浑,就发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却赫然竟是风漫天的声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诸神岛上,百余年来,素无女子的足迹,这女子既是你带来的,还需你带出此地。”脚步移动,仿佛已向大厅外走了出去。
风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见,怎知不是你放走的。”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挡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入门时这桌子不住摇动,你当我未曾看到么?你虽然赶去挡住,却已来不及了。”语声未了,只见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跃而出,一把揪住风漫天的膀子,颤声道:”他没有死么?此刻他在哪里?”风漫天面容木然,动也不动,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换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转过身来,道:”不错,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见着他了!”梅吟雪心头一寒,道:”真的么,风老前辈,他说的是真的么?”风漫天木然道:”不错!”
梅吟雪倏然放开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为什么不能见他?”风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触到悔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负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声,缓缓道:”风老前辈,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切莫误会,我绝非以救命恩人的身分对你说话,因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个曾经同船共渡的人那种地位向你说话。”风漫天面上阵青阵红,梅吟雪接口道:”我一个弱女,又敌不过你们的武功,你们说什么,我自然无法反抗,我虽然不能活着见他,就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带去见他。”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这里么?”
梅吟雪道:”此刻我别的事不能做主,要死总是可以的吧。”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后,我一样也是要将你的尸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见不着他。”梅吟雪人称”冷血”,但这麻衣老人的血却远比梅吟雪还要冷百倍。梅吟雪满腔悲愤,到了极处,口中轻轻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拼尽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风,向那麻衣老人击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强攻而上,哪知风漫天突地抢步挡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们两位都是大英雄……”风漫天突地大声道:”跟我来!”
梅吟雪、麻衣老人齐地脱口道:”哪里去?”
风漫天沉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风漫天霍然转身,面对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剑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无动于衷,缓缓道:”绝情,绝欲,绝名,绝利!诸神岛代代相传的四绝戒令,阁下难道已忘了么?”风漫天道:”未曾忘记。”
麻衣老人道:”那么阁下为何……”
风漫天冷笑一声,道:”风某四十年前,心中已无名利***之念,但这情之一字,却是再也绝不掉的,此番我带她前去,一切后果,自有我一力担当,不劳阁下费心。”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寻苦恼,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闪,转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见着他后,更要伤心一些。”话声一了,当先向门外走去,梅吟雪、风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崖。只见他贴着山崖,向左一转,前行约莫十丈,突地顿住脚步。
风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极而呼,一步掠了过去,只见那阴湿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铜栅,南宫平赤足麻衣,盘膝坐在铜栅里,头顶之上,扎着白布,布上血渍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绞,悲嘶道:”你……犯了什么过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南宫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种痛苦的痉挛,但双目仍然紧紧闭在一起。
风漫天道:”无论是谁,一入此岛,都要在这洞窟里坐满百日,才能出去……”梅吟雪双手抓住铜栅,道:”你……你怎么不张开眼来……是我,我来了……”南宫平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梅吟雪双手一阵摇晃,铜栅”叮铛”作响,泪珠簌簌流满面颊,颤声道:”你……为什么不睬我……”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见过他一面,他既已不愿理你,此刻你总该走了吧。”梅吟雪霍然转过身来,道:”好,我走,但我却要问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为他发誓答应你永远不再理我?”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宫平,道:”小平,你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这双脏手救活!”南宫平面色又是一阵痉挛,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开此岛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却必定要走了!”话犹未了,突地一指点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风漫天大喝一声:”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挡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风兄,你如此做,你难道忘了……”风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麻衣老人道:”你难道忘了此岛的禁例,以你两人之力,便想和诸神岛的禁例对抗,岂非做梦!若是惊动了大殿上的长老,到那时你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了。”风漫天面色一阵惨变,缓缓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是愿意和我死在一起的么?我们一起死了,也远比在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张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哪知南宫平双目仍然闭在一起。
梅吟雪惨然道:”人生最大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严重么?”南宫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别人却不愿死哩。”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泪痕,道:”好!我走!”麻衣老人道:”随我来!”两人一起向海边走了过去。
梅吟雪芳心寸断,再也未曾回头,目中的眼泪盛眶而转,却再也没有一滴流落下来。
南宫平只听她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紧闭的嘴唇,才微微开了线,颤声道:”吟雪,我……我对不起你……”两道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恰巧与颊上流下的眼泪混在一处。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缓缓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南宫平流泪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绝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这么对她,是为了什么!”风漫天目光遥望云天深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梅吟雪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么?如此刻已孤独地飘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测,只怕她也只是永远带着那一颗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宫平、风漫天,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为了什么,要如此做法呢?他们不是曾经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阴湿黝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四面满长着青苔,到了夏日,蚊纳虫蚁,到处横行,更是令人难堪。
南宫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间还会露出许多痛苦的情感,到后来他情感好像是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风吹草动,他望也不望一眼,季节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变得又酸又臭,到后来几乎变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兽人”送来的一盘食物,更是粗沥不堪,几乎令人难以下咽,他却甘之如饴。
这其间他心绪和意志的变化是多么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渐渐生出了胡须,他的确是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见风漫天,也未曾见过麻衣老人。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他静坐调息,渐入物我两忘之境,突听”哗”地一声,铜栅人开,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阁下,正式成为诸神岛上一员。”他口中在说恭喜,语气中却无半分喜意。南宫平木然站了起来,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阁下便可换一个居处了。”南宫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见这一条漫长的通路上,没有一块乱石,没有一片碎叶,走了半晌,林势一开,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围着四行木屋,每行约有二、三十间,每间木屋的门口,都笔笔直直地坐着一个麻衣白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却都是冰冰冷冷,全无一丝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静着看书,数十人坐在一起,却听不到一丝语言之声,南宫平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书的仍在看书,呆坐的仍然呆坐,没有任何一人转动一下目光,去看南宫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宫平带到角落间木屋,只见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这便是你的居处。”抬手一指”止水”两字,接道:”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时候,我自会带你入殿,但未到时候,你却不得走离此间一步。”南宫平”哼”了一声,算作答话。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南宫平冷冷道:”没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转身走人浓林的更诛之处。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黄葛颜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却染成了深紫,原来他是这岛上的执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颜色,也和别人不同。
这岛上执事人只有七个,风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个执事之人,都有一个弟子以供驱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兽人”也都是那七个弟子其中之一。
这些事南宫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会知道,此刻他轻启房门,只见房中四壁萧然,仅有一榻,一几,一凳,几上放着一袭麻衣,一双木筷,一个木碗,一本绢书,矮几下是一双麻鞋,那张床长不满五尺,上面一无被褥,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他转眼凝望那些静坐如死的麻衣白发老人,暗忖道:”这难道就是武林中传说的圣地诸神殿?这难道就是诸神殿的生活?难怪风漫天离此地越近,忧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人类的情感!”只是那百日绝情窟囚居,已使他学会忍耐,他搬起了凳子,拿起了绢书,竟也学那些老人一样,坐在木屋的门口,随手一翻那本绢书,他的心却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书上赫然写着:”达摩十八式。”要知”达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绝艺,当今武林中,见过这种绝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会的更是绝无仅有,这本薄薄绢书若是出现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时便会掀起一阵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为争夺此书而丧生,但此刻在诸神岛上,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寝以求的秘籍,却像是废纸一般地随处置放着。
南宫平目光再也不愿自书上移开,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这种武功的奥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兽人”提来两只铁桶,老人们便启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们行路、进餐、进退、坐下,无论做什么事,全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之间,谁也不向谁问上一句。
过了三日,还未黎明,那”金毛兽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绢书换了一本,南宫平心中方自懊恼,哪知展开新换的绢书一看,却是”无影神拳谱”,更是久已绝传于世的武功秘技。
这样过了五、六十天,南宫平几乎已换过二十本书,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见的武功秘籍,南宫平咬紧牙根,全都记了下来。
要知道这些老人未入诸神岛前,俱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一入诸神岛后,谁也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是以这些在人世无比尊贵的武功秘籍,在这里才会看得如此轻贱,有的人只是视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来暮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语,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猜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无生命。有一日骤然下雨,这些老人却浑如不觉,没有一个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们仍只穿一袭麻衣,谁也没有畏寒之态,但南宫平却不禁冷得发抖,只得暗中运气调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习惯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进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岛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样,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却更加健旺,有时夜深梦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起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对于未来的前途,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发觉对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谁也不知道这老人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动问一句,生死之事,在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觉一样,似乎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失去首级,他们也不会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过了百日,清晨时,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宫平门口出现,道:”跟我来!”南宫平问也不问,站起身来就走,走过广场时,他突地发现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头来,向他皇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宫平不禁大奇:”原来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过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转念又忖道:”羡慕什么?难道是我将去的地方?”又是一条漫长而净洁的小径,风吹林木,簌簌作响,树叶已微微黄了,天地间更充满着萧杀神秘之意,南宫平知道自己这便要进入岛上的心脏地区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突听一阵皮鞭挥动之声,自树木深处传出,南宫平斜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垂着一根白线,线上竟吊着风漫天庞大的身躯,”金毛兽人”手挥一根蟒鞭,不住在风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数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线断了,风漫天”噗”地落到地上,”金毛兽人”一声不响,又在树上挂起一条白线,风漫天纵身一跃手握白线,悬空吊起,”金毛兽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来,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数起。
那白线又柔又细,蟒鞭却是又粗又大,风漫天纵有绝顶功力,能够悬在线上已大是不易,何况还要经受蟒鞭的鞭打?
南宫平顿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风漫天却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顽童忍受父母师长的鞭打一样。
鞭风呼啸,”吧吧”山响,南宫平实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线一断,重新来过,要在此地犯规的人,需得先问问自忆,有无挨打的武功与勇气。”南宫平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山峰阻路,却看不到屋影,只见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块圆石上轻怕三掌,一块山壁,便奇迹般转动起来,露出一条通路,南宫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响,山壁又立刻合了起来。
秘道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臭之气,一盏铜灯,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闪动着黯谈的光芒,尽头处却是一扇铜门。
南宫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踪影不见。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处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传出一阵尖锐的语声,道:”你来了么?”语声未了,秘道尽头的铜门雀然大开,南宫平早已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进去。只见这铜门之中,又是一条甬道,但甬道两旁,却蜂巢般开展着无数个石窟,上下两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无人,有的石窟中灯火明亮,有的却是阴森黑黯。
只听那尖锐的语声道:”一直走,莫回头!”南宫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却不禁暗中叹息:”诸神殿!这就是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见了,不知如何失望……”心念尚未转完,只听一声:”这里!上来!”声音发自高处。
南宫平仰首望去,只见雨道尽头的山壁上,亦有一处石窟,离地竟有数丈,南宫平纵身一跃,他本待在中间寻个落足换气之处,哪知一跃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拧腰,”嗖”地掠了进去,他知道他已进入了控制着这神秘之岛的神秘人物的居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