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2
|本章字节:20338字
小说。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起惊呼一声:”大嫂!”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长气:”无论如何……”他啼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晨雾还未升起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官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南官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定是心已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木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南宫平”哦”了一声,方待踱开。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惜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阖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定必会少了许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梅吟雪道:”哦一是么?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道,”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驾我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南宫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我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官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南宫平不胜惋借的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南官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样!”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内功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忿,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剑客公子……”她再次晒然冷笑两声。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他……他岂不是……”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妖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唯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邪恶的女人!”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畔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那时我生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着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变掌合拍,挟往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畔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入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的。”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粘”、”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捉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谒语”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动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她神情之间,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嗡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给下了无数仇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才只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内幕。”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度!””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晒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