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叶兆言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0

|

本章字节:37908字

我的小餐馆很快就有了起色。一开始,我们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阿妍只要一下班,就赶过来帮我打点。我妹妹也常在这帮忙,她分配在纺织厂,轰隆隆的机器声搞得她神经衰弱,一直歇长病假在家。她跟着我干了一阵,动不动就赌气不干了,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我这妹妹比我妈还厉害,有一张非常唠叨的嘴,有一个永远不平衡的心态,自己恋爱老是不顺利,看见我和阿妍恩恩爱爱就心里不痛快,就惹事生非。阿妍老是让着她,她呢,也就永远得寸进尺,永远是欺负自己人。


断断续续的,我妹妹谈了好多个男朋友,她是离过婚的,再找人,能看上她的都是特别差劲,她能看上的,别人又不肯要她,因此她那脾气坏得不得了,也不为什么事,一碰就要撂挑子,一碰就吵个没完。要说她的吵,也就是个唠叨,因为我们都知道她那臭脾气,都懒得理她。


我们不得不考虑雇一个人,于是丁香便成了找的第一个帮手。那时候,长江路上有个保姆市场,是居委会出面办的。记得是正月十五以后,我和阿妍将歇业多天的餐馆粗粗收拾了一下,然后锁上门,一起保姆市场去雇人。当时开餐馆,在正月十五以前都不营业,因为在这期间,大家都在家里吃饭,非要到过了元宵节,一切才会差不多恢复正常。我们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好好地干一番,雇人的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一路上,阿妍说要找一个顺眼一些的女孩子,我说又不是找媳妇,要顺眼干什么。


很快就到了保姆市场,人声鼎沸,乱得像个大集市。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农村出来。我们就在路边谈了几个人,都不是太理想,双方都不太满意。阿妍既嫌那些女孩呆头呆脑,又害怕她们油腔滑调。那些女孩听说我们是开餐馆的,纷纷摇头。那时候刚出来的农村女孩,清一色都愿意去做小保姆,因为当时能用保姆的人家,条件都比较好,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一定级别的干部,在这些人家当保姆,有一种安全感,而我们这些刚开始做生意干个体户的小老板,给人的印象不太好。社会上也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别人说起来,小老板都是一些坐过牢的邪头,是一帮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因此一听说是到餐馆打工,女孩子都害怕。


丁香的一条腿有些瘸,人长得怪怪的,是一脸苦相,站在路边,急着要找份工作。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有几条明显的血痕,正是因为这些伤痕,才让我们注意到她。阿妍很随意地跟她谈了几句,她想都不想,立刻一口一个大姐,叫得十分亲热,并且立刻提出来要跟我们走。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些笨,插嘴说你的腿到底行不行。她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没问题。我说不能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走给我们看看,要知道,在我们那儿干活,得成天端着盘子跑的。


一旁的阿妍觉得我的话有羞辱她的意思,害怕她会多心,不开心。


丁香却说:“你不相信,我走给你看。”


说完,丁香也顾不上害羞,就在我们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因为她是瘸子,那模样很不好看,一翘一颠的,还真有些健步如飞的意思。


阿妍立刻同情起她来,让她赶快停下来。


丁香用急切地眼神看着阿妍,恳求说:“大姐,我就到你哪去吧。”


我还有些犹豫,不想雇一个腿瘸的女人,阿妍也不跟我商量,便自说自话地答应了。


阿妍说:“好吧,我们就要你了。”


丁香立刻喜形于色。


阿妍又说:“真到我们那,可要好好干。”


接下来便是谈工资。


丁香豪爽地说:“大姐,这好说,你看着给吧。”


阿妍说:“那不行,总得说好一个数字。”


“真的没关系,大姐,你给多少都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妍差不多把丁香的所有底细,全都打听到了。她并不是那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稍稍知道一些别人的隐私,就会变得莫名其妙的兴奋,一五一十统统地告诉了我。她的肚子藏不了什么事,绝不会放弃与我一起分离别人的秘密。阿妍告诉我,丁香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让她男人打的。


阿妍说:“我起先还有些不相信,可是你真听她说了,你就相信了。”


丁香喋喋不休地对阿妍诉说了许多。然后阿妍又在枕头边,把这些话对我复述一边。阿妍告诉我,丁香的丈夫是个很坏的男人。她告诉我,丁香原来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这一次,是让她丈夫硬逼出来的。她丈夫在外面找了个情人,结果不但把那女人公开带回来住,还嫌丁香在家里碍事,于是便找借口打她,一定逼着她出来打工挣钱。


我不相信天下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那男人既然这么不像话,干吗不离婚?”


“我也这么对丁香说,她说她男人不肯离婚,乡下就是这样,男人真不肯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我对丁香的故事半信半疑。


阿妍却是什么都信。丁香对阿妍显然是无话不说,她什么都愿意告诉阿妍,阿妍呢,又继续把这些再告诉我。阿妍告诉我,丁香已经有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正因为有了孙子,丁香的婆婆也不赞成儿子离婚。她婆婆对丁香说,自己儿子不过是给狐狸精给迷上了,这种事也算不了什么,男人吗,哪有不嘴馋的,隔一段时候就会回心转意,过一阵就会好的。丁香的丈夫逼丁香出去打工,据说也是她婆婆的主意,丁香的婆婆说,丁香真不在家了,这家里就可以太平一些,女人吃点亏算什么,惹不起,躲得起吗。


阿妍非常同情丁香的遭遇,我听了觉得奇怪,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丈夫,又竟然有这样的婆婆。


隔了不多久,丁香脸上脖子上的伤痕褪得差不多了,阿妍发现丁香好像有妊娠反应。她先还只是怀疑,没敢问,后来越看越像,一追问,果然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阿妍顿时有些吃惊,丁香也感到不好意思,为自己隐瞒了这么件大事,感到非常抱歉。我听阿妍说起这事,立刻气呼呼地要撵丁香走,我说我们是要雇个帮手干活,这活刚有些上路,没想到又会是这样。阿妍也觉得这事很麻烦,恨丁香竟然会隐瞒这么一件事情,但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倒是丁香索性撕开脸了,既然阿妍已经知道了实情,她便求阿妍帮她找医院堕胎。


阿妍说:“这种事我不能随便答应你,老四在妇产科医院倒是有个好朋友,可是你男人已经都有了别的女人,你怎么又会怀孕。”


丁香不做声。


阿妍说:“你不会有别的男人吧?”


丁香委屈地说:“要有别的男人就好了。当然还是我男人的,他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吃了碗里,惦记着锅里,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来,要不然我也不会被他逼出来。”


阿妍说:“我倒让你搞糊涂了,究竟是你自己出来的,还是你男人逼你出来,你说说清楚。”


“我男人也逼我,我自己也要出来。”


阿妍说:“我怎么还是不明白。”


丁香便说她忍受不了自己男人今天在她床上,明天又到别人的床上。男人吗,有本事挣钱也算了,丁香说她男人本事没有,养家都养不了,女人却有好几个。除了带回来的这个,他还和谁的老婆有一腿,又和东村的寡妇也有不干不净的关系。丁香一控诉起自己的男人就义愤填膺。她一控诉起自己的男人,就像提到了万恶的旧社会,只要一逮住这么机会,丁香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控诉她丈夫。


我对阿妍说:“不管怎么样,这女人不能留,我们得让她走人。”


阿妍也同意我的意见,但是迟迟不肯执行,迟迟不向丁香发出最后通牒。她是有些舍不得让她走,丁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帮手。当时除了丁香之外,我们又找了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加起来,还抵不上丁香一个人能干。丁香当然明白我们的态度,苦苦哀求阿妍帮她找医生堕胎,说只要帮她度过了这一次难关,她一辈子都会记阿妍的情。阿妍于是也有些心动,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去妇产保健医院找老居,我立刻一口拒绝。


我说:“这种事不能乱来,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说的都是真话。”


阿妍说:“我看也差不多,我觉得她说的基本上是真话。”


“什么叫基本上?”


“我觉得她没必要不说真话。”


“你冒冒失失地帮她把胎做了,万一她男人找来了,说又要这个孩子,怎么办?还有,万一根本就与她男人无关,是别的男人的种,你好心好意地帮她做了,她男人胡思乱想,纠缠上我们怎么办?阿妍你要知道,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阿妍把我的话对丁香说了,丁香说我男人才不在乎这个小孩呢,你们家老板也是的,怎么能怀疑我和别的男人,我丁香再不要脸,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你们实在不肯帮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去医院,说着伤心地哭起来。阿妍被她这一哭,心又软了,又跑来跟我商量。我还是不松口,说这种事一定要她丈夫出面,才可能考虑去找老居帮忙。丁香万般无奈,只好写信通知自己的丈夫。


丁香的丈夫立刻找来了,丁香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她丈夫看上去白白净净,个子不高,是一张娃娃脸,站在阿妍面前,要比她矮半个头。阿妍打量着他,努力把他与丁香说的那个男人对上号。丁香的丈夫说他一接到丁香的信,就火速赶了过来。原来这家伙也在到处寻找丁香,不过这男人找丁香的目的,不是放心她,而是迫不及待地追着要和她离婚。丁香果然说了假话,事实上,并不是她那个丈夫不肯与她离婚,而是她自己死活不肯离。其他的故事大致就是那意思,八九不离十,丁香的男人现在确实是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两个人已


经公开住在一起,这女人成天逼着他跟丁香离婚。


两个人见面以后,说了没几句话,丁香的丈夫仍然是坚持要离婚。他像小孩对大人胡搅蛮缠一样,说:


“你躲也没有用,丁香,你就做做好事,就答应离婚算了,我求求你。”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叫他来是商量堕胎的,他倒好,硬缠着丁香死活要离婚。


阿妍说:“你搞清楚没有,女人怀孕期间,受法律保护,你没有权力提出离婚。”


弄到临了,阿妍的嗓门越来越高,变成了是她跟丁香丈夫在吵架。丁香丈夫坚持要离婚,不答应离婚,他就不带丁香回去堕胎。当晚吵得不可开交,阿妍一个劲地帮着丁香打抱不平,该说的话都说了,丁香丈夫仍然是认定死理,人他可以带回家,胎可以陪着去堕,婚是一定要离的,说什么都要离。


阿妍变得十分愤怒,气乎乎地说:


“丁香你就跟他回去,离就离,有什么大不了,这种男人你有什么可稀罕的。”


丁香似乎也知道没什么退路了,感到十分绝望。


丁香的丈夫说:“她要答应离婚,我这就带她走。”


阿妍指责说:“你还是不是人?”


丁香的丈夫说:“就算我不是人好了。”


阿妍突然跑来跟我商量,说就让丁香把小孩生下来,由我们来抚养,怎么样。她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不能再有小孩了,为什么就不能领养一个。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阿妍有些兴奋,眼睛瞪大了,等待我的回答。对于她这种忽发奇想的念头,我一口回绝了,说你阿妍如果想做好事,也不是这么做的。我们要想想后果。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心血来潮,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往她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坚决不答应。我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得这么简单,以后人家要说这是老四做的孽,到时候我是有口也难辩,还真说不清楚。我说我才犯不着为这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胎儿去背黑锅。


结果丁香就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她丈夫走了。


阿妍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说你堕完了胎,再到我们这来。


丁香眼泪汪汪地说:“大姐,有你这句话,我肯定来。”


阿妍这个人就是心好,禁不起人哄。她在菜场卖肉,谁都跟她说好话,结果每次卖到最后,面前都会剩下一堆没有要的肥肉。那时候,无论是谁操刀卖肉,天天站在乱哄哄的肉摊子前,几年下来,都可能变成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女人,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孙二娘,只有她,永远是和颜悦色。菜场领导找她谈话,说其他人都对你有意见,一样是卖肉,凭什么你老是做好人,凭什么你就狠不下这个心肠,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做了好人,恶人便都由别人来做了。


菜场领导很严肃地说:“都像你这样,卖剩下来肉怎么办?”


阿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觉得很抱歉,觉得对不起领导。


到第二天,卖肉时,顾客仍然一个劲地说好话,嘴上一个个比蜜糖还甜。


“师傅,麻烦你了,少搭些肥肉好不好?”


“师傅,我妈是血压高,你这肥肉给了我,回去也是扔。”


“师傅,我能不能不要这猪头肉?”


阿妍便反过来求顾客,告诉他们不得不搭卖的种种理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顾客中什么样的人都有,通情达理的,买了肉就走,难说话的,各种各样的脏话就立刻冒出来。有时候肉都已称好,账也算好,应该付钱,顾客突然改变主意不买了。在国营菜场上卖肉,挥着砍刀与顾客对骂是经常的事情,阿妍却几乎没有动过真正的肝火,有时候也生气,但是基本上也就是生闷气,让她红着脸和顾客斗嘴,这实在有些为难她。因为阿妍的性格,总是让着别人的,她觉得自己卖肉并不占着什么道理,顾客既然不想买肥肉,为什么非要将肥肉搭给人家呢。


人的性格是自小就形成,阿妍在家里就是这样,她的那些姐妹谈不上欺负她,可是与父母一样,心里永远不把她当回事。阿妍也有些怯,总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她的两个姐姐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生,两个妹妹和她一样也是下乡插队,恢复高考以后,都考上了大学。阿妍家只有她和她的小弟两个人不是大学生,小弟反正是好坏都不要紧的,阿妍父母养了五个女儿,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常跟阿妍开玩笑,说你难道不是你爹妈养的,为什么一样的子女,要不一样的对待。阿妍和我结婚很多年,都是要拿出将近一半的工资来贴补娘家,甚至我坐牢的时候也这样。我丈母娘对她是永远不满足,永远不满意,永远是在数落她,她欠的情好像也永远偿还不完。娘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阿妍照例都应该多出钱多出力。


阿妍的两个姐姐一个在中学当老师,一个在小学当老师,两个妹妹大学毕业在机关里上班,小弟在国营工厂,要说谁都比阿妍强。一开始,阿妍娘家的人都觉得开餐馆不好,嘴上不说,心里却看不上我们。在丈母娘眼里,只有下等人才会开什么小餐馆。她娘家的人永远莫名其妙的傲气,好坏都是看不上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婿。无论我们是否有钱,都不会改变这固定的看法。人的一些看法是根深蒂固的,钱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阿妍刚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不知道往娘家拿了多少钱,给了也是白给,丈母娘觉得把阿妍这个女儿养大了,这是应该的,可是对别的女儿就不这样。


丈母娘总觉得阿妍嫁了我这样穷女婿,太吃亏,不要些钱就更亏了。我们越是穷,她越是要榨钱,硬是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等我们有钱的时候,她又觉得你们反正有钱,又不能有孩子,留着钱也没有,因此更觉得阿妍应该花钱。我在阿妍的娘家总是抬不起头来,过年给老人买礼物,给小辈送压岁钱,阿妍永远是花得最多,可是花多少钱都得不到那个自尊。到后来,风水轮流转,我们的经济情况也不太好了,她父母也老了,病的病,死的死,临了都是靠阿妍照顾,理由是阿妍反正下岗了,反正又没班可上,照顾二老天经地义。


我为此很有些意见,很有些不痛快,我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阿妍。我觉得这太不公平。我觉得她家里不应该因为阿妍人好,就欺负她,不应该觉得阿妍好说话,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凭什么我们永远都低人一等,穷的时候,我们没地位,她娘家的人看不起我们,等我们赚了些钱,他们心里又不平衡了,又是一肚子的意见。他们总觉得像我和阿妍这样没文凭的粗人,不应该发财。他们看不惯我们这批最先富起来的个体户,我们下海做生意的人成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有钱人,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当然,不只是阿妍娘家的人看不惯我们,社会上很多人都这样。


那一阵,冯瑞常常带人来光顾我的餐馆。那时候他还没下海,还不像后来那么发财。他只是商业局的一个小办事员,是个什么秘书。成天游东逛西蹭吃蹭喝,四处为别人拉皮条介绍生意,要不就是帮朋友弄一些凭票供应的紧张商品。说老实话,他小子到哪都改不了一个干部子弟的嘴脸,而且真没少帮过我的忙,不知道为我老四介绍了多少笔生意。我们虽然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不过我对他总是有些那个,怎么说呢,总是有些小小的醋意吧,有些小小的不放心。这小子也曾有不仗义的地方,当年我还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他竟然动过阿妍的脑筋,是读工农兵大学生的那会,竟然偷偷地追求过阿妍,当时阿妍和我的关系已经定下来了。


这事我本来也不知道,结婚以后,阿妍有一次说悄悄话,头脑一发热,便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女人就是这样,只要男人对她好过,追求过她,就会一直放在心上。因此对于冯瑞,我一直有些戒心。我知道就算冯瑞是奔阿妍而来,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再追求阿妍,而且阿妍也绝对不会给他那个机会。我更担心的是冯瑞会把我与谢静文的事情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觉得这是一颗定时炸弹,炸弹的引信就在冯瑞手上捏着,只要他使坏,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


有一天,喝了一些酒,冯瑞端着一个空酒杯,看着杯底,叹起气来,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老四,要说也真是不公平,难怪你那大姨子小姨子不服气,要心理不平衡,你说这年头,知识实在是不值钱了。现在是谁有钱,谁狠,谁有钱,谁牛逼。想想人家好歹都是大学生,可大学生又有什么***用,像我这样,就算是在商业局,都说是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又怎么样了。这年头,搞导弹不如卖五香茶叶蛋,搞尖端科技不如去贩老母鸡,有文化不如卖大碗茶,都说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识最不值钱,今天的知识还不是一样的不值钱。什么科学的春天,什么改革开放解放思想,都是些漂亮话,我有时想想,与其这么在商业局混下去,还不如像你老四一样,开一家小饭馆算了。”


我知道他当时是有些羡慕我发财,是看着老四挣钱眼红。


我等到他不想再说下去的时候,调侃了一句:“说这么多,还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冯瑞自己心里不服气,其实你也看不上我。”


“说这话就没劲了,我们俩,谁跟谁?”


“别跟我说谁跟谁,我没读过多少书,话还是听得懂。”


“我他妈发发牢骚还不行。”


这时候的冯瑞已开始发胖,肚子也有了些意思,挺起来了,他本来是不戴眼镜的,最近突然在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时流露出港台人的说话腔调。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我和冯瑞结交也有十多年,这十多年的变化实在太大,或许当年跟我学武术的时候,他那样子太可怜了,我内心对冯瑞总有些看不上。我忘不了他在学校门口遭遇的胯下之辱,无论他再怎么神气活现,我想到他当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狼狈样子,就忍不住要在心中产生一点不屑。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冯瑞意犹未尽地继续往酒杯里倒酒,还让我陪着他一起喝。我说我是不能喝酒的,他想喝多少,那是他的事,我不会舍不得酒,不过喝完了得自己走,别喝倒了摔在马路上,我可不会送他回去。


“妈的,不喝了,你不够意思,”冯瑞借酒蒙脸,说,“你说我会摔在马路上,就冲着这句话,我不喝了,老四,不喝了,真的不喝了。”


他嘴上说不喝,结果还是又喝了两杯。这两杯酒下肚,他基本上管不住自己了,跌跌撞撞去公共厕所撒了一泡尿,再跌跌撞撞回来,往桌子上头一歪,立刻打起呼噜,鼾声惊天动地,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从午后一直睡到晚上客人来。


丁香走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去保姆市场找了两个人回来。加上原来的两个姑娘,我这餐馆已经雇了四个人。后来的两个人是一个村上的,都姓王,很愿意在一起干活,说好要做就一起来。来了以后,这两个人在一起老是疯疯颠颠,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话,而且和原来的两个人配合不好,来了就闹不团结。结果,人虽然多了,干活远不如丁香在的时候。阿妍因此很有些怀念丁香,觉得像丁香那么勤快的帮手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好在不过半个月功夫,丁香便又来了。她的脸色苍白,问她是怎么回事,神色黯然地说胎儿已经打掉了,并且婚也离了。从外形来看,丁香的变化并不大,因为她走的时候,还穿着大棉袄,现在给人的感觉,不过是脱了件棉袄罢了。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丁香为了保暖,穿得仍然要比一般人的衣服多,大棉袄脱了,还套着一件厚厚的夹袄。与阿妍一样,丁香如果不是腿瘸,也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像她这样的身坯,有没有几个月的身孕根本看不太出来。对于她的突然出现,阿妍很有些吃惊,说你既然是刚堕了胎,怎么不歇一阵就出来了,这才几天时间。


按照通常的说法,堕胎是做小月子,要保暖,不能下凉水,是要卧床静养的,丁香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了。阿妍的一番问话碰到了伤心处,丁香立刻伤心地抹起眼泪来。这一流眼泪,阿妍的同情心立刻被唤醒,又是问寒问暖,又是问这问哪,还亲自为丁香下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丁香感激地说:“大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阿妍本来就是与丁香说好的,只要她来,我们还雇佣她,她现在真来了,我们不得不兑现承诺,不得不把她接受下来。可是我们已经雇了四个人,再多一个人就得又多一份开支,毕竟小餐馆只是刚有些起色,而且现在这情形,也不能让丁香干什么,我还有些犹豫,阿妍十分爽快地说:


“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先住下来,工资我们照付,暂时也不要你做什么,你该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我们不要你做任何事,别给我累出什么毛病来,落下什么后遗症。”


丁香对阿妍真是感激不尽,这以后,她一直把阿妍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老实话,阿妍对待丁香真是没话可说,对她的关心无微不至。阿妍这个人不仅有同情心,而且有侠气,她要是准备对谁好,那就是绝对不会有一点点含糊,她属于那种对人好能把心都掏出来的女人。那一阵,这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丁香更是什么话都无保留地告诉了阿妍。


丁香和她那个丈夫的婚事,早在两人小时候就订下来了。据说她丈夫要离婚的一个重要借口,就是要解除他们之间的包办婚姻。丁香家的条件当时比较好,经济状况好,成份也好,因此她虽然一条腿有些瘸,比丈夫还大两岁,丈夫家还是觉得娶她这么一个媳妇不吃亏。丈夫家是地主,在当时,地主的儿子往往找不到老婆。丁香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已经差不多了,结了婚,家庭成份渐渐不是什么问题,她丈夫开始觉得有些吃亏了,觉得丁香不配他。这男人的脾气有些怪,或许是自受人欺负惯的,性格有些分裂,既不喜欢丁香人高马大的样子,又不喜欢她太老实,太温顺。他喜欢的都是那些小一号的女人,喜欢女人凶,喜欢女人泼辣。他喜欢那些小妖精似的女人凶神恶煞一般地对他发号施令。


那天丁香跟丈夫连夜走了以后,因为没赶上最后一班汽车,就在长途汽车站的凳子坐了一夜,然后乘第二天的头班车回家。下了车,丁香的丈夫不是先领她回家,也不是去医院,而是急匆匆地赶去公社办离婚。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春意盎然,山坡上,一排排梨树都开花了,白花花一片。丁香坐在梨树下休息,她丈夫在一旁迫不及待地等着,迫不及待地要催她走。这个男人的脑子里这时候能想到的事就是离婚,他最担心的就是丁香会突然变卦,担心丁香会再一次从他眼皮底下跑掉。丁香歇了一会,含着眼泪继续跟在丈夫后面走。她现在只能把自己交给他安排了,她现在是个木偶,随他怎么摆布。现在,丈夫想怎么摆布她都可以。到了公社,负责盖章的人找不到,丁香的丈夫东奔西跑,到处给人递香烟打听,最后硬是让他像警察捉贼似的将管公章的人找到了。


在离婚证上盖了鲜红的印章以后,丁香的丈夫心情开始变好了,和颜悦色地问丁香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请客。丁香说,我是有点饿了,那就吃一点吧。那男人就在面馆里下了两大碗面,等到面做好了,端上来,丁香又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结果丁香丈夫撑了几次,才把那两碗面条都装到了肚子里去。再下来,便是去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鲁医生与丁香夫妇认识,知道他们已经有一儿一女,所以也没有多问,直接把人带到手术室,立刻消毒,立刻就人流。鲁医生这种手术非常熟练,她这一辈子,天天与女人那个地方打交道,已经不知道流产了多少个胎儿。不一会,就顺利地将手术做完了,鲁医生问丁香的丈夫,要不要就手替丁香上个环。那男人支支吾吾地不吭声,鲁医生便又追问了一句,他瓮声瓮气地说:


“这你恐怕要问她了。”


丁香直到她听见这句话,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婚了。直到听见了这句话,她才第一次有那种他们确实已经离婚的感觉。这是她听到的最让人伤心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让人心碎的话,才让丁香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和丈夫分手了,因为如果是在过去,大事小事肯定都会由丈夫做主。现在他根本就不管她了,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她了。丁香突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们之间最后的那点可怜联系,已经不复存在。这次怀孕本来就是个错误,它不仅没能挽留住丈夫的心,而且让他更厌恶她,因为他把这看成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看成是个威胁,他这人铁石心肠,他根本不会接受这种要挟,他才不管她的死活。


丁香后来成了我生意上最得力的助手。当然,也不仅仅是在生意上。很多事情在一开始绝对不会想到,即使料事如神,一个人也不可能知道后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阿妍能知道后来的事情,她再怎么有同情心,也不可能将丁香留下来。如果阿妍知道我会变成后来那个模样,会坏得那么彻底,会坏得那么不可救药,她会宁愿我没有工作,也不愿意我去当那个发些小财的餐馆老板。她宁愿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穷,宁愿像过去那样情意绵绵朝思暮想地分居两地,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等到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阿妍一直觉得我在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她觉得我在一开始,就已经看上了丁香。女人在思考女人这个问题的时候,脑筋总是不那么好使。阿妍不知道,这实在是冤枉我老四了,事实并不是这样。说老实话,在一开始,我就不是很赞成雇佣丁香,更不赞成还有后来的第二次将她留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在一开始,我老四不仅对丁香丝毫不动心,而且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后来那些疯狂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动了邪念,那邪念蠢蠢欲动不可抑制,像一粒发了芽的种子似的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也可能,是故意没有以漂亮为选择标准,我觉得自己找一个长相差一点,条件差一点的女人,在道德上或许要好一些,犯罪感要少一些。也可能,我所以会看中丁香,是因为她看上去实在不值得去看中。很显然,我是打错了算盘,聪明反被聪明给耽误了,我觉得像丁香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引起阿妍的嫉妒,根本不会撼动阿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事实却是,丁香不仅成了阿妍最妒嫉的对象,而且恨之入骨,始终都不原谅她。


我已经说过了,丁香看上去怪怪的,不只是一条腿瘸,脸盘子的模样也实在不怎么样。丁香根本就是一个难看的丑女人。我总是说她长得又高又大,并不是说她就像阿妍一样漂亮好看,恰恰相反,作为女人,她几乎没有一样可以与阿妍相比。阿妍是白皮肤,白里透红,丁香是黑皮肤,到处都是皱纹。阿妍丰满结实,丁香要比阿妍年轻几岁,浑身的肉都已松弛,两个xx子像干瘪了很久的茄子。阿妍和方面都比丁香强,丁香和阿妍简直就是没办法比。


事情发生在第二年秋天。那时候,我开的那家馆子欣欣向荣,人气旺得让人眼红。那时候,真的是赚了些钱,财源滚滚而来。当时也不懂什么规模营业,生意再好,仍然还是那么大的一个门面,每天就那么几桌客人,老客户要来我这吃饭,一定要预约。和别人的馆子不一样,我做的基本上都是回头客,我有我老四的招牌菜,从我这出去的客人,吃了我做的菜,都会主动替我做广告做宣传。随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在离餐馆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那时候还不能公开租赁,只能在私下里偷偷交易。租下房子不久,我母亲就中风了,阿妍刚搬出来与我一起住在外面,为了照顾她,不得不又住回家去。


我母亲在我刚结婚的那几年,与阿妍的关系并不融洽。婆媳之间多少都会有矛盾,母亲没想到自己生了重病,媳妇会那样细心照顾她。她没想到自己的媳妇会那么贤惠,心情好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夸奖,说这样的好媳妇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说老实话,不管是作为儿子媳妇,还是作为女儿女婿,我和阿妍都是十分传统的。在赡养和照顾双方的老人方面,我们都尽了最大责任。我姐姐和我妹妹总说自己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我姐姐是自己身体不太好,我妹妹是好不容易又结婚了。我妹妹的新丈夫和她一样,也是个离了两次婚的人,这种婚姻本来就有些脆弱,而且据说那男人也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我们都害怕不要为了照顾我母亲,影响我妹妹的夫妻关系。


照顾我母亲的重担顺理成章,都落到了阿妍身上。说来也巧,也该是阿妍倒霉,当时她所在的菜场正好要翻盖,要拆了旧房子盖新大楼,所有员工全部暂时打发回家。她下岗在家,本来还可以给我做做帮手,我母亲这一中风,她不可能两头都兼顾,只能死心塌地负责照顾老人这一头。对于阿妍来说,照顾老人她无怨无悔,毕竟是在尽媳妇的本份,吃什么样的苦都不在乎。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在她吃辛吃苦的日子里,自己的男人竟然背叛了她。她所不能接受的,在她一把屎一把尿替丈夫照顾母亲的时候,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别的女人的肚子弄大了。


这件事对于阿妍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好像六月酷暑天,突然劈头盖脸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下子把她给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缓过劲来,等到她过来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丁香的肚子里胎儿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前面已经说过,因为阿妍待丁香不薄,丁香对阿妍一直有种报恩的想法,她们好得跟姐妹似的,阿妍怎么会想到老实巴交的丁香,临了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报答她。这是一件她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事,在没有暴露以前,没有任何预兆。


阿妍说什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等到事情真暴露了以后,愤怒的阿妍对着丁香大声喝斥,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这样报答我,这就是你的报答,这难道就是我收留你的结果。你原来是这么个东西,你简直就是一条毒蛇,竟然和我男人睡觉,竟然让他那么容易地就把你肚子给弄大了,你真有能耐,不是,是老四那个王八蛋真有能耐。阿妍平时是个和蔼的女人,可是这件事让她成为一个十足的悍妇,她原来是只善良的绵羊,现在突然成了一头疯狂的母老虎,她恨不得猛扑过来,将我和丁香生吞了。


丁香眼泪汪汪,不吭声,一声不吭。她心里充满了歉意,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底下去。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阿妍说,只不过现在还说不出口。我站在一旁,像木桩一样发呆,无颜面对暴怒的阿妍。我这心里自然是感到非常内疚,自己确实太对不起阿妍。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办法,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下来。我说这都是我老四不对,是我老四混账,祸是我闯的,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阿妍当然不会放过我,她举起了一个大钢精锅,冲过来,朝我脑袋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与丁香算是怎么回事。人往往会做些疯狂的事,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疯狂。我也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就像当年与谢静文的关系一样,也许,一切就是这么安排好的,也许,本来并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可是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结果事情就不可逆转。我是说如果那天我要住在家里,那天晚上我要是和阿妍在一起,后来的那一系列故事很可能就不会发生。


那天晚上收工早,我骑车回去看阿妍。那天晚上,说老实话,我本来是准备住回家的。我没想到自己会一赌气就走了。记得回到家的时候,半身瘫痪的母亲早已睡着,正好我妹也回来了,一起坐在那看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小电视。阿妍没想到我突然回来,说老四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怎么了,难道不欢迎呀,这是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阿妍奇怪我用这种腔调说话,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什么不称心。正说着,母亲醒了,她口齿不清地说:


“老四,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


我便和母亲敷衍,敷衍完了,刚准备回自己房间。


我妹妹冷笑着说“我妈也是,她还以为老四是回来看她的。”


“不是回来看妈,看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看谁,你自己心里还不知道。”


我忍不住便和妹妹斗了几句嘴。说老实话,因为她对母亲的病差不多是不闻不问,我心里对她真是有些不痛快。现在母亲病情好转,她却突然跑回来说现成话。我说你别管我是回来看谁,我倒想反过来问你一句,你回来是看谁。妹妹说你这不是废话,我当然是回来看妈,你以为我要看你呀。我冷笑着说,要看妈,也该早些回来。我妹妹从我的话里听出了牢骚,本来对这事还有些歉意,让我一说,怨气立刻都撒到我身上了,板着脸说:


“噢,我知道,是心疼老婆了,所以就来找我的碴。”


我不想和她纠缠下去。我这妹妹从小就要强,有理无理,一定要占了便宜才肯善罢甘休。于是我就转身逃回自己的小房间,妹妹心里毕竟有些歉意,有些心虚,加上还惦记着没有完的电视连续剧,也就不再乘胜追击。阿妍怕她生气,找话跟她敷衍,我妹妹笑着说:


“阿妍,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跟老四生气,谁让他是做哥的,我做妹妹的还能不让着他。”


阿妍看她真不像生气的样子,便说:“你哥就这臭脾气,不要跟他计较。”


“你让他有什么就冲我来好了,哼,我才不怕他呢。”


不一会,我妹妹就跟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与阿妍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等到电视里播放广告的时候,阿妍到小房间里来上马桶,压低了嗓子,怪我不该去招惹我那个脾气古怪的妹妹。我说谁招惹她了,明明是她在招惹我。阿妍怕话传出去让外面的我妹妹听见,连连对我做手势。她害怕刚刚平静下来的战事硝烟再起。阿妍系好了裤带,还准备出去接着看电视,我还有些忿忿不平,说这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阿妍便笑着说,总不能你一回来,我就急不可奈地和你上床吧。我说上床又怎么样,她说你这人真是有些不讲道理,难怪你妹妹要问你究竟是回来看谁。你说你这算是什么事,难道赶回来心里就只有这个,你看,我就知道你回来没按什么好心,什么看你妈,什么看我,这都是假的,看谁都是假的。


阿妍当然只是开玩笑,我心里立刻不痛快。我已好几天没有回这个家了,夫妻分居了多日,我匆匆地赶回来,用意是十分明显。但是这种事情如果真让人说破了,就会很没劲,就会让人感到煞风景。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而且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两个人立刻就上床,我只是让她别看电视了,两人几天没见面,总会有些话要说。那天注定是鬼使神差,话不投机半句多,明知道阿妍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我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气鼓鼓地说,人家本来就是回来看你的,你要是不愿意领情,我马上就走好了。


阿妍说:“你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今天是怎么了,真是回来找碴?”


“让你说对了,还就是回来找碴的。”


我于是真的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我仍然还在赌气。谁都没想到我会走,我自己甚至也都没想到。不过既然说了要走,我老四就不会厚着脸皮再留下来。阿妍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做出根本不在乎我走的样子。


我妹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别走呀,老四,你怎么了?”


我酸溜溜地说:“我要是不走,你就不会相信我真是回来看妈的。”


我妹妹立刻讨饶说:“妹妹我说错了还不行,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你这不是存心让阿妍恨我吗?”


“她要恨你,我也没办法。”


我妹妹真有些急了:“老四,别走。”


我还是要走,我妹妹看出苗头不太对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阿妍连忙安慰她,说我只不过是回来拿东西,又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在家里住。我知道阿妍这是在打圆场,一边走,一边毫不含糊地戳穿了她:


“我确实没打算在家里住,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回来拿东西,我拿什么了,什么也没拿,就是回来看看,既然你们大家都不欢迎,我还是早走早好,免得影响你们看电视。”


阿妍还是有些舍不得我走,她跟着我走到门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我就这么气鼓鼓地走了,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一路上,我不清楚自己是对妹妹有意见,还是对阿妍有意见,反正心里是非常不痛快,而且也知道把大家弄得都不痛快。我并不想这么做,可是情不自禁就这么做了。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说不出自己当时是后悔,还是不后悔,骑着一辆又笨又大的自行车,这种老式的车子现在已很少见到,从城市的这一头,一直骑到城市的那一头。我们家住在城南,我们的小餐馆却开在城北。时间大约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真想扯开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喊上几声。


骑到广场的时候,我没有立刻拐弯,而是一直骑到广场中央,推着自行车站在那傻傻地看了半天月亮。我觉得心烦意乱,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是做不到,就好像有一堆耗子在心窝里乱窜。那天的月亮并不好,只是个月芽儿,在云层里忽隐忽现。不知怎么的,若有若无的月色让我突然想到了谢静文,想到了在烈士陵园与她经历过的一切。那一幕幕就仿佛在眼前活生生地浮现,我突然怀念起那些放肆撒野的日子。转眼间,和阿妍结婚已经八年了,八年的夫妻做下来,我发现我们之间始终没有磨合好,尽管大家似乎已经很熟悉对方的脾性,尽管什么都已经不再觉得陌生了,却总是找不到可以回味的东西。我们好像什么都满意了,又什么都不满意。我们的性生活单调重复,永远是不和谐。就好像在做一件的很熟悉的事情,所以孜孜不倦地在做,只不过是夫妻都这么做,只不过是在尽各自的义务。我突然发现我们的生活真是很平淡无味。


我没有拐弯直接去自己住的地方,而是绕道去了餐馆。铁栅栏门的防盗锁已经被锁上,我乒乒乓乓敲门声,把已经睡觉的丁香她们都吵醒了。丁香披着衣服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先把门打开,有事要跟你商量。丁香赶紧回去拿钥匙,打开铁栅栏,其他的几个女孩子也衣衫不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她们满脸疑问地看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了想,做出很严肃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丁香说:


“这样,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出来一下,跟我走。”


我让那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锁上门先睡觉,我告诉她们,丁香一会就会回来。我那样子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丁香不知道我要把她带到哪去,忐忑不安地出来了,跟着我走,我让她坐在自行车后面,可是她不会上车,在我后面追了半天,怎么也跳不上来。我没办法,看她那样子实在太笨了,只好将自行车停稳,等她坐好再往前骑。她大约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车后面,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服,中途竟然连续掉下来两次。好在地方不远,不一会,已经将丁香带到我的住处。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说,她想问,看我的表情十分严肃,也没敢问。到了目的地,她发现就我一个人,而且表情仍然是那么严肃,立刻有些局促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我阿妍在什么地方:


“大姐呢?”


我母亲到晚年,对媳妇的态度有明显改善,但是仍然改不了不会说话的毛病。她嘴上不再提想抱孙子的事,对阿妍不能生养,心里始终有些看法。毕竟我是独子,我父亲那辈兄弟三人,到我这一辈,男男女女加在一起八个人,按大排行,我排在第四,所以小名就叫老四。蔡家很看中儿子,在我这一辈的八个人中,只有两个男的,我叔叔还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可惜他生的是个女儿。听说我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我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在阿妍面前骂了我几句。她说老四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她那时候的脑袋,已经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我母亲安慰阿妍,说男人真不要脸了,什么下作的事都能做出来。她曾经见过丁香,想到丁香的模样,我母亲说,你看看那个女人那么丑,老四居然也还会看中她,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讲。


在临终时,我母亲语重心长地对阿妍说:


“阿妍啊,你可惜没有小孩,他们蔡家是不是断子绝孙无所谓,只是你到要死的时候,谁来照顾。”


这可能是阿妍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阿妍对自己不能再生育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最忌讳别人在面前唠叨这些。我母亲生前,阿妍辛辛苦苦照料她,没想到都到了临终,还要让阿妍心里再添不痛快。不能拥有孩子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一个隐痛,这是我们的心病。我这个人遇到过不去的关口,就会想到天意,就会想到是老天爷有意这么安排。我知道老天爷的心思,知道他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知道他是有意不允许我们有我和别人的孩子。这是老天爷有意不让阿妍接受的。我知道这是老天爷的一个惩罚,谁让我在结婚之前就对阿妍不忠实,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事都称心如意。


丁香刚来的时候,阿妍第一次发现她怀孕,很认真地考虑过要收养那个小孩,她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缘分,是老天爷准备送给她的一份礼物。有一段时间,阿妍提起了这件事就忍不住要感叹,她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她那么喜欢小孩,不能受孕,别人不想要,却非要怀胎。阿妍提起丁香那个已经被打掉的胎儿,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的,越想得到。说老实话,我们之间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缺


少一个小孩。阿妍的二姐生了两个儿子,有一阵,有意将小儿子过继给我们,当时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我们把他接回家养了两天,感觉完全不对路。男孩子对阿妍还算亲热,只不过是太亲热了,连阿妍都有些吃不消,动不动就缠着她玩亲吻的游戏。亲吻是他表示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喜欢什么,就把小嘴撅起来,十分响亮地亲一下。他整个就是活脱脱的小流氓,而且是个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小流氓。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怎么教的,好端端的一个小男孩,弄得跟小女孩一样,留着长头发,最喜欢的玩具是洋娃娃,动不动就喜欢穿裙子,喜欢扎花头巾,喜欢梳辫子,坐着马桶上撒尿。


这孩子还有个东问西问的坏毛病,什么事都喜欢小大人似的乱打听,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问阿妍:


“三姨妈,你为什么不能生小孩?”


阿妍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接下来的话更不像话,“我爸爸说,女人不生小孩,以后都会变态,三姨妈,什么叫变态。”


阿妍为了孩子的这番问话,气得恨不能抱头大哭一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插曲,阿妍彻底打消了领养小孩的念头。她说自己既然命中无子,就老老实实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算了,人不能和老天爷斗气,不能硬把不是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她为了这件事感到极度的失望,不止一次对我说,老四,我看我们离婚算了,这样你可以重新找个女人,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孩。阿妍说,你真要有这样的想法,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到时候了,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绝对会成全你。


我们一起陪着丁香去医院堕胎,那情形就像押着个犯人一样。到了医院里,丁香流着伤心的眼泪对阿妍说:


“大姐,我求求你了,就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吧!”


丁香一口一个大姐,她说大姐和蔡老板不是没有孩子吗,那好,这就是天意,我把孩子给你们,然后我就走,永远也不再来。丁香说我说的话绝对算话,你们夫妻两个人都不错,你们绝对都是好人,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不会不知好歹,我把孩子留给你们,然后我就跟死了一样,永远不会再出现。大姐,毕竟这是蔡老板的骨血,我求求你,丁香是对不住你,丁香不是人,可孩子没什么过错,你就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吧。


阿妍被她说得很难受,板着脸说:“你别求我,你要求,就求蔡老板。”


我站在一旁十分尴尬。


阿妍说:“老四,你赶快表个态呀。”


“表什么态,不是早就说好了,这都预约好了,老居都做了安排。”


阿妍说你们最好再商量一下,要不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脸色很难看,既不耐烦,又有些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说着,老居穿着白大褂过来了。他看了看丁香,也不多说,就领着她去作手术。丁香进手术室前,回过头来,有些绝望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样子很难看,我是说看上去比平时更丑,表情更怪。我立刻把眼睛移开,因为当时阿妍正盯着我看。阿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也把眼睛转向别处。不一会,老居从手术室出来,说护士已经替丁香消毒了,说这手术很简单,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便一起站在过道的这头说话,阿妍的脸色很痛苦,她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时不时强作笑脸与老居敷衍。老居也不问丁香是谁,天南海北地与我们瞎聊,问这个说那个。我若无其事地听他说着,不停地点头,老居是一个非常健谈的男人,他这时候已经是副院长了,身上一点也没有那种当官的架子。聊了一会,突然说我现在得去手术室看看,然后扭头就走,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又探出头来,说手术已经做完了,问我们想不想见识一下刚刮下来的胎儿。


我摇摇头,过了一会,阿妍却说:


“看看就看看,老四,我们一起去。”


我便木然地跟着阿妍一起去了,这时候,老居已随手将手术室的门带上了,我们冒冒失失地跟了进去,刚进门,就看见丁香撇着两条腿躺在不远处,一个护士恶声恶气地轰我出去,我连忙往外退。那个护士紧追出来,指了指过道上的一行“男人止步”的小字,问我是不是没长眼睛。


丁香打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阿妍从手术室出来,脸色沉重,略略带着一些歉意。她看着我,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让她什么也别说,但是她忍了一会,还是低声地嘟哝一句:


“医生说可能是个小男孩。”


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阿妍用手比划着大小:“差不多这么大。”


我仍然不理她。


接下来,我们找了一辆出租车,与丁香一起回去。一路上,那气氛有些怪怪的,阿妍试图找话说,大家都没有什么情绪,谁也不愿意接她的话碴,连她自己也是说了上句,没有下句。这时候,真是说话尴尬,不说话也尴尬。我尽量做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不住地往车窗外看,回家便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在此之前,因为自己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对阿妍我充满了歉意,充满了一种犯了滔天大罪的感觉,现在我突然觉得已经与她扯平了。这就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闯了祸,一开始,老是在想大人知道了会怎么样,会如何处置自己,是打还是骂,现在反正是真相大白,该怎么处置也已经怎么处置了。


事到如今,我突然觉得已经没什么可禁忌的,破罐子破摔,就是这么回事了。阿妍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这种明显的变化,她为此深深地有些触动,因为她知道我这人是不怎么喝酒的,而且性格也是乐观的时候多。她从来没看我如此不开心过。一连几天,我都是无精打采,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连生意都不想做。阿妍知道我是在惦记那个孩子,问我是不是有些后悔。她知道我为了这事,心里很不痛快。她知道为了这事,我有些记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