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须凭杯酒悼芳容

作者:温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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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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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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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10字

1遇上你那么难


遇上你那么难。


——巨侠心中悲鸣着这句话。


这些年来,他看到单个的事物,无论是孤雁、孤燕、孤星、孤云、孤叶,他都无由地浮上了这句话。


晚衣跳崖后,他曾入过几次山,为的是要寻找她的骸首。


可是没有。


找不到。


方应看发动了他的人手去找,也一样找不到。


山太高。


谷太深。


这样一跃,茫茫苍苍,粉身碎骨,人面不知何处去。


找不到固愀然,却依然有一线希望——


难道她还未死?


可是遇上她偏那么难!


巨侠不由得常忆起当日自己初出江湖便和她遇上,从斗气成了夫妻、从争锋成了爱侣的事,鞭梦丝影,幕幕牵绊神魂,惘然不已。


他本来不想上山。


不能上山。


但他不得不入山。


上山为了见她。


——遇上你,怎么那么难!


方应看对他义母有深刻的感情,是情之所至,也是理所当然。


他童幼时为生母“老龙婆”所弃,身体本就羸弱多病,义母悉心地照顾他,喂汤煎药,无微不至,由于义母特别疼惜他,所以门下子弟、各路亲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多加照拂,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义母的亲情,他早已活不下去、活不下来了。


他还记得患哮喘时,有次痰壅塞在喉颈间,他呼吸不过来,群医都束手无策,眼看便不活了,义母却及时赶了回来,用“畏神指”替他推揉搡搓,打穴通脉,还亲自用纤纤素手自他喉中掏出一大块浓痰来。


她救活了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美丽的指间还粘着他那一口痰的残涎。


另一次也是因方应看自小体弱,初习武无成,非同门之敌,他闷闷不乐,同门师兄弟冷讽暗嘲,他又偏都心里清楚,顿生了放弃残生之念。


但义母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曾夤夜到他房中,劝慰他一番话,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练武跟世间所有伟大事业一样,都是不能一蹴即成的。往奋斗长程着眼,所有的挫折与打击未尝不是一种成功的累积,目标的确定和路向的更正。从短暂的看,波折和失误更是一种调整和棒喝。只有怕失败的人才会失败,喜欢以失败为师的人却一定成功。唯其大成就不易,才成其为大成大就。你不够他人体魄强健,那大可以练一些以巧胜雄、四两拨千斤的武功啊。针虽小,一样能刺入骨髓;剑虽长,但尖锋只一线。虎能搏人,鹰能啄人,蚤子蚊子一样能反叮人吸血。你若要跟同门一样力猛,那只不过是一位方氏门徒罢了,要练,就得从在义父那儿吸收的武功中体悟出适合自己的特色来!别忘了,以前你义父初出江湖的时候,武功亦不如人,他也曾自卑自怜过,但决不放弃,咬牙流血,从一层层、一场场、一次次、一阵阵的战役中打了上来,终于有了今天的非凡成就……试想想,当时的他呀,也可能生起过与你一样的念头,跟你现在一般的看法。要是他放弃了,哪有今天武林里中流砥柱的方巨侠!”


这番话使得方应看重新奋发,苦学狠练,努力补正自己的缺点,尽力发挥自己的优点,终于在武功上在同门***类拔萃,冠绝群伦。


但另一次“打击”,又接踵而来。


那是一场“恋爱”。


要命的恋爱。


方应看的孤高和俊美,让门里不少女子都心生仰慕;他的才情和高傲,更使江湖上不少侠女都为之倾心。


但他并不动容。


——他好像恋上自己还多于旁顾世间的女子。


但使他动心的只有一个女子。


这女子几乎要比他还聪敏,也好像比他更自恃。这女子比霜更艳,比雪更清,霜意中有暗香,雪里更风流。


何况,她有点像一个人:


义母!


晚衣当年在武林中,可是有名的美人!


岁月催人,红颜弹指老,可是,徐娘的晚衣没有褪色减丽,反而增添了一种动人的幽艳。


是以,那时候的方巨侠夫人,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丽人。


有些人,从开始就美,美到老时,仍在美,美到死了,还是美。


这诚然是人间美事。


——只是人间能成美事的有几许?


可惜,方应看的恋爱,没有成功。


他费了很多心机,用尽心机,但都未能遂愿。


那女子好像什么都依他之际,却忽然婉拒了他。


婉拒得很温柔,一点也不伤害他。


他也好像完全不受伤害。


但其实他伤心和失败得一度想到死。


——恨永远比爱更强烈!


——爱不到她,就恨!


——得不到她,便死!


——如果再次失意下去,他会不惜一死!


幸好这时义母又看出了方应看心绪不宁,劝服了巨侠,让方应看入京主掌巨侠的侯府权势,用意无非是希望他把视死如归的心志转注在事业上,而暂忘了情愁爱锁!


方应看果然全力全心往人间功业急起猛进,义无反顾!


这方面他也顺利。


因为他视波折为成功的先兆。


这方面他也很成功。


因为他当顺利是考验的伏笔。


但他最感谢的是义母。


——甚至感恩之情,犹胜于义父。


原因只他心里知晓。


2眼神与眼的神


斟盈了三杯酒,方巨侠的手有点颤悠。


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


他记得晚衣是有酒窝的。


她喝酒的手势很美。


很婉约,像风雪中一朵花,忍寒绽放出艳姿。


她甚至喝酒止咳。


现在她却是不在了。


酒在。


酒香浓。


奉上了点心、果品、美酒、鲜桃、香花、冥钱、供物,方巨侠身子也有点抖。


山岚剧烈。


他衣袂飘飞,仿佛有点摇摇欲坠。


他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高小上凑前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巨侠摇摇头,“没有事。”


方应看问:“可以点香拜祭了吗?义父。”


巨侠点头,眼神忧伤,他心中正想到:晚衣,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可能就要熬不住了,撑不下去了。


——晚衣,不管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你能显身,就请在今儿现身吧,我怕我……


巨侠一向豪壮。


(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开心大笑。


(他是个伤心快活人。)


他不生华发、不畏危艰、不屈不挠、不拘小节地活着,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龙精虎猛,武林中踱过他的龙行虎步。


(却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蚕食侵蚀他的心志久矣……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流浪太久,而没有他心爱的关心和爱,很容易会使一个本来坚强的人打从心里沧桑起来,侵蚀到形容也外现时,已回天乏术!)


更何况孤雁离群,老雕折翅,连同旧日一齐闯荡江湖、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也多凋零、身殁、病弱,多不复存矣。


——连想当年、话昔日之勇,也找不到几个知己可以围炉畅谈、碎杯痛饮的!


这种情景,对多年领兵征战、攻城略池的老将军而言,最能体会这份深刻的感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怕老,英雄怕病,红颜最怕岁月侵。


巨侠怕寂寞。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尽管伤感凄凉,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但他眼里还是坐镇了一位眼的神,神采的神。


他的眼神与方应看眼色对应。


方应看的眼神很亮,像里边住了两位发亮的神祗。


方巨侠在他那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义子的诚意与孝心。


“好吧,”巨侠喟叹道,“可以拜祭了。”


拜祭只是一种仪式。


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沐浴,拜尽满天神佛,那只是一种“交换”:奉上香烛、锡箔、美点、果品、酒水,或外加一点小钱,就企求换回大量回报,不管是钱财、官禄,还是其他奢望、欲求!


那无异跟神明“讲数”——一种讨价还价,望一本而万利;祈一拜而万福。


真有心拜神的,还不如平时心中有“神”,不必择吉日吉时,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只要真心礼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巨侠常在心中惦记亡妻,本身就是一种拜祭,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主要在于一种“仪式”:


据说,在这儿进行这种“仪式”,许或会感召晚衣“幽魂”显灵。


巨侠想望一见。


一见亡妻。


——且不管她是人是鬼。


所以他跪。


他拜。


众人就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他三呼大招。


招的是魂。


呼的是人。


晚衣,晚衣,我在这里,你是人是鬼,都出来吧,都现身吧。


他拜了。


跪了。


也哭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劲瞬间冲入喉头,只凭杯酒悼芳容。


他抚住心,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难受:


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来的。


——她要避了我,以为我负了她。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见不到她了。


天何其酷,夺吾之爱!


天何残狠,掠吾之妻!


他虎目垂泪,难过得宛似堕入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同时还有酴醾花的幽香,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


这时候,太阳迅速下沉。


东天已一片灰暗。


残阳如血。


苍山落暮。


暮色苍茫的时候对崖折虹峰上,蓦有绛衣一闪。


方巨侠心头一震。


悚然一惊:


谁?!


一个纤丽的倩影,自彩霞冉冉飘飞,像亘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的神话。


是她吗?


——难道真的是她?!


是她吗?不是吧?不是她吧?她还活着吗?她是人?还是鬼?她是晚衣吗?真的是她吗?真的是她?!


天!


巨侠要呼想唤却哑然,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天荒地老的失音。


3亡妻


巨侠手上亡妻的丝巾,仿佛也受因为故主的出现,受到感召,而发出极其迷醉的香味。


对峰离崖边约有三十余丈,崖下尖石插云,交错耸立,森然可畏,然而峰上一片金霞乱飞,残阳蹿舞,流光彩映,当中有一个女子,俏丽生姿,赫然似是巨侠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夏晚衣!


巨侠忍不住冲上前去。


“晚衣!”


他叫了出来。


他终于叫了出声。


他终究看见了她。


——可是她看到我吗?!她能听到我的呼唤吗?!她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


这刹那间,巨侠心中激荡,心里只有一个纤弱多姿的身影。


他一掠而上,但又兀然而止。


毕竟,崖前峰顶还有一大段距离。


那一段距离仿如生离死别那么遥且远。


其实生和死离得很近,也许生死一线就是这个意思。


巨侠冲近崖边,猛然身子一浮,若沉,竟眩晕了片瞬,这刹那间,他仿似跌堕到一个上不到天下不接地的虚空中,既不见前人,亦不见人来,只她飘然在对崖,而他依然在跌堕中。


这是他的噩梦。


多年以来的噩梦。


当日之时,他依仗轻功“倏然来去”,以及一股浩然英勇侠气,为了要破解群雄遭猛兽吞噬之危,不惜借各位武林高手臂助之力,加上借老树强干反弹之势,他一跃数十丈,飞越深谷,空降敌阵,杀得敌人阵脚大乱,群雄才得以杀出重围,再与当世三大邪道高手作一殊死战,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拯救了武林正道不坠,也使他成为人人公认的一代巨侠。


可是,绝少人知道一个“秘密”:


其实从此以后,巨侠已患了一种莫可言喻的症状:


恐高症。


他怕高。


高处不胜寒。


他畏高。


高峰地狱近。


当年他在空中飞过来的那一刻,他是为拯救千万武林同道而拼,浑忘了一切,只剩下了敢于面对天地惊变的勇色与豪情。


可是事后,他回想那生死悬一线之际,不禁心悸胆惊。


毕竟,那飘渺空虚的感觉,是多么的无凭无据无依无望啊!


从此以后,他怕了高山。


他从不愿上高处。


就算只在高地作战,也使他记忆前事,他也尽量避免。


只不过,今天,他要悼祭亡妻……


结果竟逢亡妻!


亡妻竟未殁!


——还是只是一缕幽魂?


抑或是一种幻觉!


不管是什么,咫尺天涯,生死契阔,他这一步还是跨不出去。


因为他已无力跨越这一步。


他昏。


天地为之昏暗颠覆。


他眩。


天旋地转人影浮动。


他昏眩。


若不是他及时把住身形,早已跌入山崖,坠下谷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蓦然警觉。


他乍然惊觉。


他中毒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遭受到极其可怕的狙击。


出手的人极可怕。


唐三少爷本来就是个极可怕的人。


极可怕的人出手也极可怕,何况他还不只是出手,而是暗算,更可怕的是他出手的暗器。


但最可怕的,还是方巨侠正乍遇亡妻,心神惊痛恍惚之时,而又人在崖边,为崖陡谷深而心惊目眩之际。


况且,他还中了毒。


这时候,唐非鱼就来了。


他出手了。


他下杀手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最可怕的。


最最可怕的是:


暗算的人还不只是唐非鱼一个。


——唐非鱼,只不过是第一个!


唐非鱼一出手,就下雪了。


山上本来就风大。


不过,八、九月天气还未降雪,而今何来的雪?


却原来不是雪。


而是似雪。


那是雪之魂,雨之魄——


冰。


现在骤降的是:


“冰”!


不是冰。


——杀死一位大侠有什么妙法?


有。


对唐三少爷这种人而言,方法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直接有力、干脆见效。


那就是——


杀死他!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话,那便是用卑鄙、暗算、残毒的手法杀了他,这样便可免去万一杀不了大侠,反而为大侠所杀的危机。


要是正面交锋杀不了大侠,就暗中来;要是一个人杀不了大侠,就大家一齐来动手暗算他。


总之,如果大侠这种物体是自己敌人的话,就更不能让他生,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一定要杀了他。


一定得杀他!


这是唐非鱼的看法,同时也是这一次“杀死巨侠大行动”中唐三少爷同伙人、合谋人、主事人的一致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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