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愤怒的胡杨(9)

作者:许开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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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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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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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12字

陈家声并不知道,村上凑钱赎人,胡二魁耍了个心眼,心想陈喜娃是陈家声的儿子,没人敢动他,便把赎陈喜娃的钱私自扣下来,交给了朱世帮。


烈日炎炎,陈家声跟两个老汉坐在八步沙,新压的沙地让一场沙尘暴给卷了,再压,麦草又成了缺货,三个人正合计着上哪儿找麦草去呢。就见一行人衣冠楚楚走过来,打头的是代县长付石垒,边走边跟来人介绍着什么,到了跟前,就唤陈家声,说是林业部来了考察组,专门落实他的先进事迹。陈家声有点窝火,这阵子老有各种各样的工作组找他介绍经验,经验是个屁,给我点麦草才是真的。他掉转身,没理付石垒,腾腾腾朝远处的胡杨林走去。付石垒尴尬极了,喊了两声,见陈家声没反应,便冲跟前一老汉喊,老邱,你来介绍介绍。


老邱慢腾腾站起来,有点口吃地说,树都长着哩,你们自己看,介绍个啥嘛?付石垒硬要他介绍,老邱扛起铁锨,红着脸道,不就种个树嘛,又不是种金子、种银子,说着话慢腾腾地走了。


付石垒讨了个没趣,脸红到脖子里,硬撑着跟林业部的同志介绍,他说像八步沙这样的防护带,全县有十多处,都是政府出政策农民出工种植的,这是沙湖县十多年来探索出的一条路子,只有把农民发动起来,风沙才能被真正扼制住。


走了一半的老邱突然掉转身子,冲付石垒恶狠狠吐了口痰。就听另一位老汉骂道,政府出政策,说的比唱的还好。


南方那家大报果然以很快的速度将苏小静卖给他们的新闻登了出来,还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些就是在“12·1”事件和南湖事件毁林现场拍的,照片下配着一行黑字,气愤的农民拒不让有关方面将伐倒的胡杨弄走,目前这些胡杨还摆在现场。报纸用了整整两个版面刊登,后面还打着一行醒目的字:本报将继续关注沙湖县生态恶化状况。


拿到报纸的这天,林雅雯接到朱世帮的电话。朱世帮说,他已被任命为县旅游局局长,县委催着他上任。林雅雯问,林地的事怎么样了?朱世帮叹气道,一言难尽。林雅雯又跟他提起报纸的事,问县上有何反应。朱世帮语气很淡地说,你指望一张报纸就能把乾坤扭转过来?


也就在同一天,林雅雯听到另一个消息。沙湾村二十多个村民在省政府门前静坐,强烈要求省政府把沙湾村的土地还给农民。原来,村民们一听流管处要把林地分给职工,急了,四下找人出主意,就有人提出南湖、北湖原来都是沙湾村跟邻近一个村子的,当年流管处搬到沙湖,省上把这些土地无偿划拨给了流管处,当时闲地多,村民们一想流管处建在沙湾村,还能沾不少光,便无条件地答应了。现在到了这分儿上,村民们便不管不顾了,怕县上阻拦,便悄悄背着干粮,跑到了省城。村民们还拿出了当年的划拨书、四址规划书,这些材料足以证明,这两片林地原本就是沙湾村的。


林雅雯接到祁茂林电话,要她协助县民政局和信访办的同志前去领人,祁茂林还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知道谁出的主意吗,朱世帮!


林雅雯以学习紧张为由,拒绝了祁茂林。合上电话,林雅雯忽然感到疲惫无力。朱世帮出此下策,一定是被钱逼的,没有钱,买地谈何容易。可想想自己,林雅雯更感悲凉,这种时候,她这个县长只能以赌气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静坐事件闹了整整三天,直到祁茂林迫不得已请朱世帮出面,村民们才卷起铺盖卷,离开了省政府。


南方那家报纸第二篇报道出来的这天,林雅雯接到通知,她已被任命为省沙漠研究所所长,要她中止学习,到新单位报到。林雅雯捧着报纸,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窝囊。走出党校大门,林雅雯收到一条短信,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跟往事挥手作别。


林雅雯仔细揣摩半天,才明白这是郑奉时发来的。她颇有感慨地笑了笑,阳光下她的笑显出一道凄凉的颜色。


谁也没想到,一场大火会席卷整个沙湾。


林雅雯接到火情时,国家林业部刚刚给她发来传真,陈家声的事迹已通过林业部审定,被授予全国义务造林模范标兵光荣称号,林业部已作出决定,对陈家声个人奖励五万元,对沙湾村和胡杨乡分别奖励十万元,同时拨出专款,支持胡杨乡的绿化事业。朋友还告诉她,北京有家大企业,愿意无偿支援沙湾村,提供价值一百万的优质树苗和最先进的滴灌设备。林雅雯正处在兴奋中,就接到强光景打来的电话,说是不好了,沙湾村让大火烧光了。


就在朱世帮离开沙湾村到县旅游局上任的第二天,四台推土机开进了南湖,开发公司洪总亲自坐镇指挥,南湖大片胡杨林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沙沙倒地。村支书胡二魁赶紧向乡上汇报,书记王树林赶到现场,要求洪老板停止毁林。洪老板不屑地说,我花了钱买了地,想咋改造就咋改造,碍着谁了?


王树林跑去跟流管处交涉,流管处一位干部说,地现在是洪老板个人的,我们也管不着。原来,流管处真就把林地作价卖给了职工,全部用于置换职工身份。开发公司又以高出置换价百分之三十的价格从职工手中整体收购了林地,一次性将现款付给了职工。这一切都是在胡杨乡和沙湾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在此之前,沙湾村的人还在等省政府的好消息,因为有领导亲口答应,要积极协商,尽量满足村民的要求。没想推土机突然开进了南湖,沙湾村的人愤怒了。


人群朝南湖涌,村民们提着铁锹、木棍,还有绳子,扬言要把洪老板捆起来,抬到省委去。书记王树林堵在人群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静点,这样闹是犯法的,头两次的教训还不够吗,陈喜娃还关在班房里,你们又想进去?


人群压根不听他的,怒骂着,吼喊着,朝南湖走。王树林抓住胡二魁,你挡呀,你还想死人吗,抓进去几个陈喜娃你才甘心?


村支书胡二魁也让村民们的阵势吓住了,一听王树林的话,这才猛地醒过神,脱了衣裳,光着胸膛挡在前面,谁想闹事就先把我胡二魁砍死,从我身上踏过去。


愤怒的村民们见支书豁了出去,这才止住步子。不过吼喊声并没平息,胡支书,那可是活命的树呀,要是毁了,我们还活不活?


大伙要相信政府,县上说了不算,难道省上说了也不算?胡二魁的嗓子血都出来了,一没朱世帮,他就像被人抽了脊梁骨,再也硬不起来了。


王树林紧忙跟县上汇报,付石垒在电话里说,一定要稳定住群众,流管处的改革是经过省上有关部门批准的,我们要顾全大局,记住了,顾全大局!


见群众被堵在了路这边,那边的洪老板更来劲了。说起来,洪老板为这片地也是处心积虑了好久,现在总算到了手,他的开发项目已经得到省计委的立项,并报到了国家计委,一个现代化的生态农业园正在等着他去建设。他怕南方那家报纸的报道和村民的上访会影响他的事业,索性抢在相关方面还没做出反应时先把地推了,到时即或有变,顶多也就是挨顿批评,花几个小钱而已。


洪老板指挥着推土机,疯了一般向胡杨林扑去。路这边的村民们望着胡杨林倒下,眼里的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夜里,县上派来的工作组和警察反复跟村民做工作,说县上正跟有关部门交涉,要大家相信政府,南湖的胡杨林不会毁掉。村民们全都坐在沙梁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南湖。直到起了大风,风刮得人没法待,这才无奈地回了家。还好,大风也把推土机的声响给刮没了。


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当时村民们全都入睡了,村支书胡二魁陪着王树林,顶着大风,又村里村外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人从家里溜出来,这才朝村委会走去。忽然,胡二魁看见一道火光从南湖冒起来,像是推土机被人点着了,他喊了声不好,就朝南湖跑。书记王树林累了一天,腿都迈不动了,一看火光,立马惊得僵住了。等他反应过来跑向南湖时,四台推土机都着起了火,熊熊大火伴着噼噼啪啪的爆响声,将沙漠的夜晚震得惊魂。王树林跟胡二魁一个望着一个,问,咋办呀?胡二魁说,快喊人,救……“火”字还没落地,就听得一声巨大的爆响炸过来,扭头一看,只见白日里堆放油桶的地方爆炸了,腾起的火苗四下横飞,落在南湖的林子里,那些被风干了的胡杨一见火苗,便噼噼啪啪燃起来。


完了,完了,没救了。胡二魁瘫在沙上,捶胸顿足。


大风呼啸着朝火光扑去,胡二魁眼见着大风呼啦啦将火光散开,心里的那点儿希望全都没了。


沙漠的风是真正的风,风卷着火,不可遏止。等村民闻声赶来时,整个南湖已是火光一片。呼啸的北风卷着火焰,扑向流管处,眨眼间,流管处大院便被火光吞没了。


火光紧跟着涌向八步沙,陈家声哭喊着要往火中跳,被七十二和刘骆驼死死抱住了。可怜的陈家声,他做梦都没想到,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八步沙,眨眼间淹没在一场火海中。


火光冲天,整个沙漠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到处爆响着噼噼啪啪的声响。


村民们傻呆呆地望着大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燃了起来。


胡二魁哇的一声,趴在地上哭开了。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由于沙湾村的机井干涸,紧急调来的五辆消防车竟然派不上用场。市、县两级的领导全都抱着对讲机,指挥干部群众拿沙子灭火。但火势焉能被沙子扼制住,大火席卷了流管处三个大院,扑向沙湾村,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沙湾村几乎是在瞬间消失的,等军区的直升机和省林业灭火队合力将大火扑灭时,半个胡杨乡变成了灰烬。


林雅雯孤零零地站在沙梁上,她的头发被火光吞没了一半,脸上烧得黑一块紫一块,衣服的两个袖子也烧没了。她是第二批赶来救火的队员,等她赶来时,朱世帮已成了一具尸体。人们都说朱世帮疯掉了,一见到火,便没命似的跳进去,喊着让村民们赶快挪树。那些曾被村民们当做罪证留在沙湖的胡杨树成了大火的帮凶,朱世帮想冒死搬出一个隔离带,没想到他跟胡杨一样成了大火的殉葬品。


人群缓缓地移动,走在前面的四个人抬着朱世帮,他的面孔已被全部烧焦,一条胳膊也没了,村民们用胡杨为他做了条假肢,把他裹在红柳枝里,朝沙湖深处走去。他的身后,是胡杨乡三万多口人。林雅雯看见,书记祁茂林和新上任的代县长付石垒也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们陪着省市领导,走得很悲恸。


洪老板也死了,据说他是第一个发现纵火者的,当时陈喜娃正抱着塑料桶往他的黑色奥迪上倒汽油,他一个猛扑扑过去,跟陈喜娃扭到了一起,他终抵不过陈喜娃,让陈喜娃摔倒在地,身上浇了汽油,跟奥迪车一同被点燃了。


五十多名警察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陈喜娃的尸体。关于陈喜娃逃跑的事,林雅雯是后来才听到的,但是林雅雯已觉得毫无意义。她站在沙梁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内心突然涌上死亡一般的冰凉。


又起风了,风还是从北部沙漠吼来,裹着沙尘,扑向焦黑一片的沙湾。


林雅雯转过身去,却发现郑奉时就立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