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迷惘(11)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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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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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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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206字

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在这些口述之中强大的灵感夺去了科学思想的发言权,思维成了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就瘫软了。强烈的疲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惫不堪与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发泄殆尽,而我却因为被思想的浪涛淹没而战栗。之后,我们需要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或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念一遍我的记录,奇怪的是,当文字一变成话语,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在呼吸,好像有一个精灵调换了我口中的语言似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尽力模仿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说话一样。


我和他的性格共鸣,成了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讲演中间,当我的话语摆脱了我,自由飞翔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被这种感觉攫住,觉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借着我的嘴在说话。我听出那是一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一个只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声音,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产生的影响。


工作在增长,它在我的周围长成了一片森林,渐渐挡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密密层层的枝叶之中,生活在这个温暖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的不多的几节课,我整个白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的桌子分吃饭,在连接他们的住处和我的房间的楼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用喊来那个半聋的房东老太太,就能随时找到我。我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多,就越是跟外边的世界彻底地疏远:在分享这个内部环境的温暖时,我也同时分享了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孤独。我的同学们一致地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蔑视,不管是对我明显受宠的私下议论还是敏感的嫉妒总之他们断绝了与我的交往,在讨论课上显然约好了都不与我交谈、问候。即使教授们也不掩饰他们改意的反感;一次当我向一个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询问一件小事时,他嘲讽地打发了我。“您作为……教授的知交早该知道详情了。”我徒劳地寻求对这种无端的排斥的解释。但他的话语和目光都不给我答案。自从我跟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为被会遗弃而烦恼,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领域,但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住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了。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用脑过度,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的生活转变得太快,疯狂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威胁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时,轻松的游荡和激动人心的艳遇已经使我的肌构舒适地放松一,一、在这儿,沉闷的气氛却不停地压迫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敏感的触角在我体内战栗、窜动;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尽管可能因为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誉抄老师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虚荣的焦躁刺激着,想尽快把这些稿子交倒我亲爱的老师手中)。上课和大量的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师交谈的方式也使我兴奋,因为每根神经都处于战备状态,从不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出现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体不久就向这种滥用进行了报复。有好几次我发生了短暂的昏迷。一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号,我却恼怒地对此没有理会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来越重,各种感觉的表现都很激烈,变得敏感的神经带着它们的触角向内生长,破坏了睡眠,却激醒了一直压抑、混乱的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一经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我们谈话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诸如我不可能在一个学期内征服世界一类的话。终于她直言不讳了。一个星期天当我正在最美的阳光下死记硬背语法时,她冲上来,夺掉了我的书。“够了,一个年轻、活泼的人怎么就这样甘做虚荣心的奴隶?您别总拿我丈夫当榜样:


他老了,而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一样生活。”当她说起他时,总带着这种蔑视的语气,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个崇拜者总是怒火中烧。我感觉到,她总是有意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迷途的妒意,一再试图把我同他分开,试图用冷嘲热讽来阻止我的过激行为;要是我们晚上口述的时间太长,她就用力地拍门,不顾他愤怒的反一对,催我们中断工作。“他会让您神经错乱的,他会把您完全毁了。”


有一次当她发现我昏倒在地时愤怒地说。“他在这几个星期里把您变成了什么样子!您这样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而且……”她顿住了,没把话说完。但由于强压怒火,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我的老师确实不让我轻松:我越是热情为他服务,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钱不值。他很少对我表示谢意,每当我早上给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记录时,他总是干巴巴地拒绝道:“明天也不迟。”我虚荣的殷勤要是自愿为他效劳,他就会在谈话中间突然绷紧嘴唇,用一句讥讽的话将我推开。当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开,那种温暖的目光又会涌过来,围抱住我,安慰我。但这种情况多么罕见啊!他的性格中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气地推开,把我热烈的感情完全搞糊涂了,我渴望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我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激情的奉献想得到他哪种关心的表示。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即使怀着纯洁的崇敬之情,她也会不自觉地渴望一种肉体的满足,在对肉体的拥有中,自然给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种最高的统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精神的激情怎样才能得到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边流连,越来越兴奋、迷狂,却永远不能通过最后的奉献使自己平静下来。它在不停地涌动,却永远不能彻底发泄,就像精神一样永远不知满足。我总觉得他与我不够接近,在长谈之中,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盘托出过。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转眼间他又会带着斩钉截铁的表情把这种亲密无间的联系斩断。这种变幻无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觉混乱,有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书随随便便地推向一边,有些晚上,我们正谈得投机,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会突然刚才他还把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来,生硬地说道:“现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每当这种时候,如果说我由于狂怒几乎要干出蠢事来,那绝不是夸张。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几小时、几天毁掉。也许我过分敏感的感觉由于不断受到刺激,把一些无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伤害但所有事后的自我安慰对当时心境的迷乱又有什么帮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远离他,我又感到无比冷清,总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没有一种表示能给我慰藉,每一个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们。


奇怪的是,每当我敏感地觉得受了他的委屈时,我总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儿。也许是不自觉地、迫切地想找一个跟我一样忍受着这种无言的疏远的人,也许仅仅是需要跟随便什么人谈一谈,即使不能得到帮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总之我像求助于家乡的亲人一样求助于她。通常她会用讥诮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耸耸肩,冷冰冰地解释说,我早该习惯这种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突然绝望他在她面前大发牢骚,忍不住泪流满面时,她总是出奇严肃地,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但一言不发,只有她的嘴唇周围显示出压抑的愤怒,我感到,她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说出一些愤怒或欠考虑的话。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跟我说,她也许跟他一样也隐瞒着一个秘密,当我的话题过分接近他时,他就用生硬的拒绝将我推开,而她却常常用一个玩笑或即兴的恶作剧来躲避进一步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