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

果然是熊勇。

我弯弯嘴角：“勇。”示意侍卫们放他过来。

熊勇满面笑容地走到我面前，一年多不见，他最大的变化是已经冠礼，看着整个人拔高不少。他很是高兴：“方才我路过旅馆，见一人正上车，身形像极了你，赶过来看，果然就是姮！”

我莞尔：“勇别来无恙否？”

“无恙无恙！”熊勇笑得响亮。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穿的斩衰上，微有讶色，却又很快收起，看着我的发髻，笑道：“姮也别来无恙否？许久不见，姮愈发……”

“君主，”忽然，寺人衿在旁边出声了。她不满地瞟瞟着熊勇，对我说：“我等还须去寻太子，不宜耽搁。”

“太子？”熊勇瞟了寺人衿一眼，复又看向我：“姮去寻哪位太子？”

我说：“不瞒勇，姮此来宗周乃为寻我兄长，有传言道他征伐受伤，未知虚实，姮赶来探望。”

“原来是杞太子。”熊勇敛起嬉笑之色，想了想，道：“勇也曾听得些战况，只知不久前率师左坠城，却未闻杞太子……”

“我兄长正为师左。”我轻声说，心沉重地压着胸口，只觉说话都几乎没有力气了。

熊勇一愣，继而颔首，眉头微皱。他抬头看看天，对我说：“既如此，事不宜迟，姮当速速与我一同赶路。”

“为何？”没等我出声，寺人衿已经瞪着眼睛开口。

“姮身旁莫非只有这个无礼寺人？”熊勇不耐烦地回瞪。

我让寺人衿噤声，转向熊勇，问：“为何？”

熊勇笑笑：“姮可须往密？”

我点头：“然。”

“可有通行符节？”

“无。”

熊勇得意地笑：“勇正巧有，故当同行。”

日头在云中蒙蒙的，渐渐西移，镐京城墙高耸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隐去，成为远方青灰色的一片。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入镐京，往密国的路没有符节就不能通行，总得先去弄来。可求助的人有限得很，无非是王宫里的那几位，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姬舆。王姒是见不得的，她为人重礼，我是待嫁之女，又母丧未满，见她会牵扯出多少麻烦事可想而知；至于周王，先不说他不是轻易能见的，见了他就必须去见王姒，也算了。而对于姬舆，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而且一个通行符节也应该难不了他。

但熊勇告诉我，周王已经往密国了，他这次来就是奉父命给周王贡去楚国时鲜特产，所以有通行符节。

他还告诉我，姬舆身为虎臣，也必定同往。

我仔细一想，决定绕过镐京，直接随着熊勇往密国。

“姮欲见虎臣？”在途中旅馆用膳的时候，熊勇突然问我。

我点头，说：“然。”

熊勇看着我，忽而一叹，表情遗憾：“不想虎臣那时竟执着至此，如此良策，竟只有他一人想到，却是可惜！”

我瘪瘪嘴角。

寺人衿却黑了脸，小声嘟哝：“想到也须有胆才行。”

熊勇斜眼睨了睨她，继续对我说：“我去年见到公明，曾与他说起姮。”

我讶然：“公明？”脑海中浮现出卫宫见面时那张冷冷的脸，还有后面的那抹如朗月般颜色的身影……

“正是。”熊勇疑惑地看我：“不过他似是不喜，姮可是曾得罪了他？”

我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没有回答。

简单地用过膳食，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即刻又再出发。我走到车前正要上车，熊勇把我叫住，走过来，将一个果子递给我。

我接过，这果子表皮光滑，浑圆金黄，仔细看，竟是橘子。

熊笑得自豪：“姮可觉此物从未见过？此物名‘橘’，乃我楚地特产，滋味香甜，别处却是见不到了。”

我也不禁微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橘子。

“是了。”熊勇刚回头走了两步，又到回来，道：“你定不知如何啖橘肉。”说着，他从我手里拿起橘子，一边演示剥皮一边滔滔不绝地解说：“从这蒂结处挖开往下即可，不甚难，小心些也可得整皮。那些白络无须在意，也甚清香；这皮姮可留着晒干，暑热之际拿来煮粥食，甚是解暑……”

我哭笑不得，看着他剥到最后，把一整个橘肉拿出来交到我手上。

“如何？”熊勇自得地问。

“甚好。”我答道。看着晶莹澄黄的橘肉，想了想，我又有些疑惑：“这可是要献于天子的贡物？”

“正是。”熊勇咧着嘴说，接着，补充道：“无妨，此次带来了许多，我一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

“哦。”我点头，谢过熊勇，转身上车。

车马又在周道上疾驰起来。

我坐在车上，将橘肉分了寺人衿一半，细细地品尝。柔韧的果肉伴着汁液在口中化开，酸酸甜甜，久违的美味熟悉又陌生。

寺人衿盯着我，照我的样子把橘肉一片片地掰开，也吃起来，双目放光。

“不想此物长相怪异，却是极可口。”寺人衿赞道。

“然。”我说。

“不过楚人无礼，君主到了密，还是远离为好。”她张嘴吃下最后一瓣，叮嘱道。

我淡笑，没有说话。

心并未有因为橘汁爽口而少一分忧虑。车外，阴霾的天空那边，一片恢宏的城池在蜿蜒流淌的丰水之滨铺展开去。

“那是丰！”熊勇在前面的车上大声对我说。

我望向那边，只见城墙的形状依稀可辨，看不到文王的殿宇，也看不到觪推崇备至的丰渠。视野中，唯有双阙一左一右矗立在前，比身后的任何都更加引人注目。

车马颠簸，山野和河道从容不迫地退去，前面，大道指向远方，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心中怅然，密国还有几日路程，不知道当我终于到达，等待我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将近入夜的时候，丰早已被重重的山峦和森林挡在了后面。大道上烛僚点点，依旧人来人往，熊勇已经命人乘快马往前打听旅馆所在，准备入住。

没多久，打听的侍从回来了，却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天子已率大胜归来的王师到了前方的犬丘，正驻在那里。

我和熊勇都大吃一惊。

王嗜然在，那觪……心隐隐地加速蹦跳，愈加不安，急切又害怕。熊勇派使者火速先行，告知犬丘我们到来；我等不及，让两名侍从随使者一道去，务必打听清楚觪的情况。

“太子有神灵护佑，必无大碍，姮勿焦虑。”熊勇安慰我说。

我略一颔首，却无法开口，只望着使者的火光消失在暮色之中。

夜悄然降临，山野中一片漆黑。御人驾车的呼喝声在道路上空回荡，侍从手中火把的亮光在风中跳跃，格外耀眼。我坐在车门边上，手中抓着帏帘，眼睛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前方，期望着使者下一刻举烛再度出现，告诉我觪的消息。

“君主还是歇息片刻，他们方才也说，犬丘还有好些路程，使者马再快也非一时可至。”寺人衿劝道。

我没有动，又望了一会，才放下帏帘，回到车里。

时间似乎特别难捱，我忍不住几次三番地再探出头去看，却仍一无所获。渐渐地，路上只剩下了我们在赶路，过了许久，面前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浓云遮着天，往周围看去，一片漆黑，山林的轮廓丝毫无法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发觉车马声像是变得混杂了许多，只听御人一声长喝，车减速停了下来。

我忙撩开帏帘，只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烛燎，像是来了许多人，马蹄声隆隆靠近，稍倾，也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太子别来无恙。”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的心猛然一荡，几欲停顿。

“吾子别来无恙。”熊勇道，声音似有惊讶。

我坐在车上，定定看着那人与熊勇见礼完毕，朝我走来。夺目的火光似乎能将世上的一切都照亮，将他的脸镶在光晕之中，眉目清晰俊朗。

“稚子！”觪走到我跟前，满脸怒色地瞪我：“你不在杞国待嫁，来宗周做甚？！”

我仍呆呆地望着觪，好一会才张口：“阿兄无事？”

“什么有事无事？”觪又狠狠地瞪我一眼，继续训道：“你竟擅自出行，可知如今正有战事？！可知……”他话没说完，我已经急急伸手扳住他的双臂，将他上上下下地仔细看。觪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确认他真的没事，我的心瞬间稳稳落下，似乎全身都软了下来。

同一刻，鼻头却是酸楚难忍，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攥起拳头，用力地往他肩上一捶：“你竟去征战！”

觪的身体僵住：“姮……”

“你……你竟瞒我！你竟瞒……”喉咙卡得生疼，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紧紧抱着觪放声大哭起来，手上仍一刻不停地使劲捶，像要把心中积累的忧虑通通倾倒出来一样。

觪不出声了，任我发泄，只将手缓缓抚着我的背，默然无言……

“姮今日可算出足了风头。”车上，觪用巾帕拭着衣服上狼藉的涕痕，苦笑道。

我用目光剜了他一眼。

刚才当众哭了一场，似乎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侍从们的神情无不小心翼翼，连熊勇也不时地瞅我，满是好奇和探询。觪的态度也骤然殷勤起来，我说要跟他同车他也没有反对，只叫我多披些衣服。

觪笑笑，将巾帕收起，看着我，忽而一叹，道：“姮，说来，你自幼便十分任性。”

“嗯？”我看向他。

“脾性又古怪。”觪继续道。

我皱眉，这算什么话？

“心思又重，并常爱自作主张。”

我瞪眼，刚要反驳，觪却露出春风般的微笑，将手把我的头发揉了揉：“然，姮有情有义，为兄甚喜。”

这还差不多，我撇撇嘴，拍开他的爪子，扬眉一笑，道：“阿兄还未与姮说那师左坠城之事。”

觪弯起嘴角：“说来话长，为兄稍后再细细与你说。”停了停，他瞅瞅我，笑得狡黠：“如今还有件要紧事。”

“甚要紧事？”我讶然问道。

觪一脸正经，拍拍我的肩头：“子熙也在犬丘，为兄来之前已遣人告知于他，姮可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