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则利拉山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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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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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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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406字

虽然艰难,毕竟还是穿过去了。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当普沟的沟口随着一道草梁的下沉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都长喘一口气。他们一屁股坐在高磊的石头上,望着从沟底蛇行而来的队伍,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所有的马匹和大部分辎重都在半路上丢掉了。那些藏在密林崖壁上的天然栈道,仿佛是上帝专门为考验信徒的虔诚而设计的,有时只能侧着身子,搁半只脚,贴壁而过。还有些地方没路,只有横竖丛生的乔灌林,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树而过。至少有五个人掉进了深渊,惊叫随着跌落持续着,然后就是深深的悄寂。沟渊是无底的,似乎永远不会有摔响的声音。


容鹤中尉愤怒地说:“你拿的是什么鬼地图,带我们走向了地狱。”


达思牧师的回答是:“好吧,让我来走,我走在最前面。”达思坚定而笃信,不怀疑只要能过就是路。“吉凶善恶图”是尊师班丹活佛亲自为他绘制的,“神通之路”也是尊师为他指点的。对他来说,哪怕不遵行释迦牟尼,也要遵行班丹活佛,哪怕不信仰三世大佛,也要信仰时轮堪舆。何况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时不时从耳际擦过:“往前,往前,往前,前面就是等你的。”


斗折蛇行的队伍渐渐收缩着,堆积在了普沟沟口的平地上。这平地也是上帝的设计,刚好容纳由英国人和雇佣军组成的两百人的容鹤支队。达思牧师从高磊的石头上站起,往下看了一眼来路,畏途的艰难和士兵的死亡带给他的晦暗心情顿时跑没了。他兴奋地叫起来:“我们走对了,佛祖,上帝,谁也没有欺骗我。”他发现观想***现过的景物就在下面:杆粗叶茂的老树、细如羊肠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顶。刚刚被容鹤支队踩踏出来的路就像哈达一样缠绕在上面。


达思走过平地,出了沟口,站在舒展而去的草原洼地上,眺望着,更加兴奋了:他看到自己左侧连接着沟口的则利拉山,跟地图上标识的一般无二,“吉凶善恶图”果然有鬼斧神工的准确。他虽然不想代替容鹤中尉判断它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但地图已经告诉他了:则利拉山是这个大洼地里最高的地貌,一臂伸向隆吐山,一臂伸向亚东要塞,是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天然坛城,尤为紧要殊胜。


达思指了指则利拉山顶,又拿出地图给容鹤中尉看。


中尉一看就明白,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从普沟走进大洼地,然后孤军深入亚东,而是占领则利拉山顶。他立刻命令部队:“上。”


魏冰豪两个小时前就带人登上了则利拉山顶,可是有什么用呢?神住的箭垛没有造起,防御工事也没有修好,就连三十个森巴军的藏兵也不见了踪影。三十个藏兵不听他的。在他们眼里他算什么,连藏话都说不利索,甚至连“唵嘛呢呗咪吽”也说不连贯,居然还要求听他的。他们只听小瘦子汝本的。


小瘦子一到山顶就不安分,到处观望着,突然喊道:“看啊,那里有个寨子。”


于是藏兵们交头接耳,变得一个比一个懒惰。


一个藏兵说:“这里需要工事?佛祖啊,这是谁说的?”


另一个藏兵附和道:“造起箭垛的树枝呢,佛像呢,经幡呢,酥油呢?”


他们是想引出小瘦子的话。小瘦子心领神会,大声说:“我看见了,寨子里啥都有。”


寨子在则利拉山朝西分岔而去的腿夹里,有人影,有牛羊,有狗吠。空气安详着,烟袅的升腾悠闲自在。篱笆上开放着啁啾,和平变成了白天都在打盹的斑鸠。人和动物都不知道西藏正在打仗,更不知道即将前来骚扰他们的,并不是远来侵略的英国十字精兵,而是跟他们一般无二的西藏人。


小瘦子汝本带着他的藏兵直奔山下的寨子。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饱吃一顿了。在拉萨,作为达赖喇嘛亲自接见过的森巴军成员,他们不是细糌粑不吃,不是好酸奶不喝,现在只要是吃的,不管什么都是最香最甜的。寨子,寨子,他们扑向了寨子。他们是没有女人的森巴军战士,平日里看着身边的战友和他们的女人树林里去了、草丛里进了,只能憋着忍着,现在突然来到了一个有女人却无力保护女人的地方,一下子就憋忍不住了。


山下的寨子在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惨遭了不幸。三十个来自拉萨的蛮横藏兵洗劫了所有二十户人家,他们抢吃抢喝,见姑娘就追,见东西就拿,连女人头脸上的首饰、衣服上的佩饰都没有放过。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寨子傻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老人们叹息道:藏兵都这样,从古到今都这样。


就在森巴军战士对自己的百姓制造罪孽的时候,十字精兵的容鹤支队登上了则利拉山顶。


魏冰豪叉腰而立,喊道:“这是西藏的地方,你们滚下去。”然后朝后招招手,“弟兄们,准备好了吗?我说打你们就打。”


容鹤中尉立刻命令部队趴下,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开枪,便带着几个人慢慢靠近着,近得不能再近了,还是等不来开枪。中尉举起自己的枪,试探性地朝着魏冰豪的头顶放了一枪。魏冰豪“哎呀”一声,转身就跑,一溜烟跑到山下去了。英国人这才发现,山顶上只有魏冰豪一个人。


容鹤中尉登上山顶,极目远望,望得心旷神怡,同时也心惊肉跳:大洼地绿风浩荡,秀色峥嵘,如同一片镶天接地的湖,泛着一轮轮柔和绵软的波。怎么还有如此色调一致的绿地呢?但那美妙的绿色是葫芦形的,一看就知道大洼地是个进退两难的地方,前后及中腰的出口窄如瓶颈,如果西藏人占领则利拉山顶,然后在中腰和前面组成两道防线拦截,即便英国十字精兵有装备精良的千军万马,也会尽数死在大洼地里。中尉敬佩而感激地来到达思牧师跟前,忍不住赞美道:“不愧是上帝的牧师,十字精兵会记住你的功劳,女王应该嘉奖你。”


达思牧师顾不得享受别人的赞美,匆匆离开中尉,去寻找一块隐蔽安静的地方。对他来说,似乎修炼的意义比军事占领更重要,他要抓紧时间,在这个天造地设的自然坛城里,趁着还没有出现枪炮声,完成一次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吉凶善恶图”在此处有明显的红色标志,无疑是“神通”之地、吉祥之顶,万万不能错过,错过就无法获得最高成就了。


达思牧师急速默念祈求着班丹尊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西甲喇嘛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处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绑到隆吐山森巴军阵地后,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头。仁增再次轮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响,却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头一看,是奴马代本抱住了他扬起的臂膀。


奴马说:“等等,我让姑娘们回避,她们见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见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们不是俗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话里有话的奴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实,似乎有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几个便衣便袍假装森巴军藏兵的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问道:“奴马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奴马像是挥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虑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正要离开,炮响了。


英国十字精兵的全面进攻就此开始,所有的炮火轰向了所有的阵地。于是事情变得模糊起来,有人说是奴马代本推迟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说是英国人推迟的。但不管是谁推迟的,《圣史》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代表了机缘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西藏后来的战争以及于此相关的一切。


森巴军在奋力抵抗了一个时辰后,趁着夜色弃阵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着西甲喇嘛慌慌张张退到纳塘后,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处死他了。当奴马代本喝令森巴军停下查点人数时,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一脚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过来:“快快快,乱棒打死,这样带来带去太麻烦了。”丹吉林陀陀一个个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马代本喊起来:“姑娘们,快走开,丹吉林陀陀要处死人啦,快走开,不要围过来看。”


仁增怒瞪着奴马,像是说:喊什么?你这是出卖我们。人家本来就没有围过来看。


奴马惊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噢呀,说错了,说错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施舍给人的钱,是不能收回来的。姑娘们奇怪了:森巴军里怎么还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围过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着几个搦棒行凶的人问:“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声对奴马说:“告诉她们,我们一直都是森巴军的人。”


奴马代本为难地说:“佛祖在上,我怎么可以撒谎呢?”


桑竹姑娘又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和牛皮口袋套住头的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处死?”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认出来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认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声,扯掉了西甲喇嘛头上的牛皮口袋:“原来我们身边就藏着丹吉林陀陀。姑娘们……”


不用再说了,姑娘们知道干什么,扑过去,打他们,抱他们,胡揣乱摸他们,让他们瞬间丢失陀陀的强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吓得够惨,用来保护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风暴般疾响:遇阴而衰,触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缘越重,别说被她们拥抱,就是让她们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资格也会荡然无存,护法神或护方神就做不成了。他们丢下棍棒,撒腿就颠。仁增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说:“摄政王佛爷,不是我们杀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来了。妈妈呀佛祖,快来管管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听更加疯张了:“说得对,就是摄政王把我变成魔女的,我惩罚了你们,再去惩罚我家的叛徒坏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们,“快啊,抓住这些乌鸦蛋里跑出来的陀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一瞬间要把她的全部忌恨发泄出来。


好几个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们抓住了。他们锐叫着,声音比用刀攮进心脏还要惨烈。姑娘们按照桑竹教给她们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尽了,西甲喇嘛叛变了。”


奴马代本追随在后面观望着。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不给魏冰豪那么多人是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为了关键时刻营救西甲喇嘛。现在目的达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说:“做得好奴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军的丹吉林陀陀迟早要对西甲喇嘛下手的。这个能干的喇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掉呢?没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证明。”


桑竹带着姑娘们追了一阵,蓦地停下,回头望了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一直没有琢磨好,现在突然来了灵感:就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她攥起拳头给自己鼓鼓劲,迅速拐回来,一个人扑向了西甲喇嘛。她把卧坐着的西甲拉得跪起来,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冲奴马喊道:“谁给他松了绑?”


奴马代本打了个愣怔:“没有松绑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紧缠着西甲的绳子说:“我是说不准给他松绑,把他给我抬到林子里去。快啊,是不是我说了不算?”


奴马大声说:“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当然你说了算。”他这是在给西甲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听从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没反应,便亲自带人,押着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为要把他藏起来,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马代本带人离开,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时,才明白藏起来并不是为了让他躲命。他朝奴马喊道:“为什么把我撂在这里,快带我走。”奴马听到他喊,反而加快脚步消失了。西甲挣扎着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就发现绑他的不仅有丹吉林陀陀的绳子,还有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把他和桑竹姑娘连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将自己卡在齐胸的树杈里,微笑着说:“你走不了啦,我的人,我今天就要达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没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对棒杀还要恐慌地说:“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绳子,一点一点把他拽过来。


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后他们才走出深林。松了绑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张,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带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怀的,快步跟在后面,却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马代本和许多森巴军士兵都在看他,神经质地说:“别这样看我,我们没有,没有的。”


奴马瞪着他问:“没有什么?西甲喇嘛你说清楚没有什么?”


西甲红了脸,吭吭吃吃半天说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声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说没有就没有啦?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动,“你后悔啦,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长叹:“佛祖啊,这可怎么办?”几滴清泪落下来。


但是无论西甲内心多么纠结,都不可能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快马使者飞驰而来,喊着:“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一到隆吐山就傻了,这么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脉到哪里去找西甲喇嘛,一边打听一边沿着前沿阵地寻找,还没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里继续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滚鞍下马,急切地递上了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


西甲喇嘛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赶走洋魔的意思。他举着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冲奴马代本抖一抖,苦恼地说:“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里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脸面带着大家打洋魔?”


奴马说:“可是你安全啦,有桑竹姑娘的保护,丹吉林陀陀不敢再来啦。”


西甲喇嘛烦闷地摇摇头,挥了一下手:“不要再给我说保护啦。”


他朝前走去,想让丹吉林陀陀重新绑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里,桑竹姑娘就跟到哪里。丹吉林陀陀远远望见,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顾及摄政王的命令前来捉拿。西甲喇嘛转身,要赶走桑竹姑娘,突然听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尔总管要见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尔总管也知道我跟桑珠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恼,就见奴马代本大步过来,一把拉起他:“走吧。”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和乃穷大护法的降神结果都有利于西藏,拉萨各大寺也举行了抗魔法会,尤其是达赖喇嘛亲自念了《武经》、放了厉咒,怎么还抵挡不住洋魔的枪炮?隆吐山居然被攻破了,难道世界上真有比佛法厉害的上帝之法?


俄尔总管问春丕寺的多吉活佛:“现在怎么办?”


多吉活佛又去护法神殿的降魔金刚手泥像前念经问神,然后说:“神谕里出现了曲眉仙郭,须得大人退守那里,布兵防御,才可吉祥。”


俄尔不信任地说:“上次你说我们的人只要推进到隆吐山,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结果隆吐山还是丢掉了。看来佛爷的话要反着听,你让我们进,我们就得退,你让我们退,我们就得进。”


多吉活佛满脸羞惭地说:“你让我再问问,再问问,或许降魔金刚手刚才睡着了,说的是梦话。”


俄尔不耐烦地说:“那就问吧,快点。”


再次问神的结果是:俄尔总管须得亲自前往纳塘,否则性命不保。


俄尔总管虽然很忌讳这样的问神结果,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其实是想去前方看看的,就担心没有神谕,去了不吉。


他带着总管卫队风尘仆仆赶来,一来就明白,并不是上帝之法比佛法厉害,而是快马使者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他首先派人把那个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抓来,鞭打五十下,罚他像牲口一样驮运行李。同时让人叫来西甲喇嘛和三个代本开会,号称纳塘作战会议。


西甲喇嘛和奴马代本赶到俄尔总管的帐篷时,比奴马代本撤退稍晚的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已经到了。大家坐定,等着,都不说话。等什么呢?酥油茶。


在西藏,几乎没有不喝茶的聚谈,而且往往是先喝再谈的。但俄尔总管一行刚到不久,支锅垒灶有个过程,支好了又发现纳塘没有人居,干牛粪干羊粪干草干木柴统统没有,去山林寻找油津津的燃灯草,居然这里是不长的,只好现砍现劈树木了。树木是潮湿的,只冒烟不起火,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叫来十几个藏兵,排着队,趴在地上轮番用嘴吹,这样拿嘴当风箱,才使一锅酥油茶沸腾起来。


酥油茶终于上来了。俄尔总管抢先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质问道:“谁把隆吐山让给洋魔了,西藏的神佛难道没有照顾到你们?可见你们平时是不好好念经的。三个代本团怎么连隆吐山都守不住?你是喇嘛你先说。”他伸出胳膊笔直地指向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噢呀”一声,不顾酥油茶的冷烫,仰起脖子一口喝干,起身就走。纳塘作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圣史》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俄尔总管问了一个问题,西甲喇嘛“噢呀”一声,接着就散会了。开会的时间还不及等待喝茶的百分之一。


西甲走出帐篷,直奔前面草树葳蕤的高岗。所有人都没听到,连鸟兽连风日也没有听到,只有西甲喇嘛听到了。战火洗礼过的西甲,出生入死的喇嘛,听到一种声音隐隐传来,是喘息或是唱歌或是咳嗽放屁,总之是他熟悉也是他憎恨的声音,被一缕风捎带着,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登上高岗,抬眼一望,果然看到了洋魔的队影。在西藏无止境的绿岚里,明媚的阳光下,灰色调的英国十字精兵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河。


“洋魔来了。”西甲大吼一声,也不管这里的最高指挥应该是俄尔总管而不是他,跳下高岗,按照隆吐山养成的习惯大呼小叫,“奴马,奴马。”看奴马代本朝自己跑来,又说:“上,你的人守住高岗。”再喊:“果果,果果,右边的树林。”跑来面对着他的果果代本急问:“我的右边,还是你的右边?”西甲说:“我的,我的。”又喊:“朗瑟,朗瑟,左边的山梁。”朗瑟代本早就在他面前待命了,听到指派,转身就跑。最后西甲喇嘛声嘶力竭地喊道:“陀陀,我的陀陀,都来,都来。”陀陀喇嘛有新到的,也有从隆吐山撤下来的,这时都蜂拥而至,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把守在了英国人必然经过的纳塘路口。


就这样,西甲喇嘛瞬间完成了兵力部署。他也不去按照军事常规向俄尔总管请示汇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其实西甲也是按照西藏的惯例办事:总管、噶伦、贵族,就应该躲在枪林弹雨后面,看着别人打仗。俄尔总管这时的确也在看着他,不免有些钦佩和庆幸:幸亏有西甲喇嘛,不然谁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西甲喇嘛奔走呼唤的时候,一个身影始终保镖一样伴随着他,那就是桑竹姑娘。丹吉林陀陀们一直不敢过来。有个丹吉林陀陀看到打仗在即,妥协道:“放了西甲吧,我们斗不过的,不如和洋魔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枉做了一世陀陀喇嘛。”头目仁增严厉地说:“不听摄政王和白热管家的命令,就是丹吉林的叛徒,等不到你去打洋魔,就该处死你了。”那陀陀畏惧地望着桑竹姑娘说:“杀了西甲,我们也会死。”仁增说:“我们远远地杀,杀了就跑。等着,我去找一杆枪来。”


枪很快找来了。在树林的遮蔽下,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装填好弹药,把枪架在树杈上,瞄准了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的速度是惊人的。在十字精兵踏过虚空王及其追随者的身体后,《进行曲响彻耶路撒冷》的歌声就一直没有停息,这首产生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蓝上校赋予了新的含义:进军西藏是耶稣的号召,收复圣地,解救圣陵,拉萨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怕枪弹,不怕堵截,就怕脚步不快。他身后的士兵大受鼓舞,卖力地行进着,一个个都气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离纳塘路口两百米的地方。戈蓝上校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命令炮兵架炮轰击,步兵做好冲锋的准备。


战斗转眼打响。戈蓝上校亲自指挥了炮击的目标:先是前面的高岗,一阵轰炸之后,葳蕤的草树就基本没有了。接着又依次轰炸树林和山梁,最后把炮火集中在了纳塘路口。路口并不宽阔,十几发炮弹就炸得土石稀烂。步兵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进攻。他们散得很开,形成网状,猫腰而来,飞快地接近着。


藏军没有反击,好像都被炸死了,烟雾弥漫的阵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连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都不理解,怎么会是静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啦?他站在帐房门口,在总管卫队的保护下,眺望着战场。他是第一次见识英国十字精兵的炮轰,吓得一连捂了好几次耳朵,闭了好几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为什么没有守住。睁眼闭眼的瞬间,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阵地上跑动,没有跑到他这边来,就证明跑动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吗?人呢?我们的人呢?静悄悄,哎呀,都死了。为什么不撤退呢?粗大的树、笨重的石头,都炸得满天飞,你人的骨肉能顶得住?蓦地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惩罚的快马使者,立刻喊道:“罢了,罢了,不惩罚他了,不是他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厉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国人的身影出现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同时有了来复枪的射击:嘎的一声,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队长请求俄尔总管赶紧逃跑,俄尔还在犹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吗?”麻子队长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后起身示意部下拉马过来。俄尔转身骑上了马,正要打马逃离,忽听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西藏人的呐喊,紧回头,就见西甲喇嘛出现了,一片紫压压的陀陀喇嘛出现了。从那些坑窝、丘凹、草丛、树莽里,藏兵一个个蹦出来了。俄尔总管狂喜地叫了一声:“唵嘛呢,我们的人。”


子弹啾啾地射过来。麻子队长牵马要走,俄尔总管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要继续观战,他坚信不保佑西藏人的佛祖是没有的,西藏人还活着、还在战斗就是证明。他听到了火绳枪的声音,看到藏兵都卧着,他们的女人都站着,卧着的在打枪,站着的在抛甩飞蝗石嗡的一声,啪,中了。突然,卧着的不动了,站着的倒下了。俄尔知道那是死了,便像一个喇嘛一样高声祈祷起来。没祈祷几声,就见西甲喇嘛如同神舞一样在纳塘路口跳来跳去,接着就扑了过去,所有的陀陀都跟着西甲扑了过去。喊声震天,刀剑、矛枪和木棒忠实地服从着陀陀喇嘛的意志,挑开飞来的子弹,直奔十字精兵的肉体。还有的甩起了鞭子,有自造的皮绳鞭、马鞭、飞蝗石鞭,抽打在对方身上,就像霹雳降临。许多陀陀抱住了敌人,只要被抱住就休想活命,打不死就掐死,掐不死就咬死。陀陀们有同归于尽的,也有治死对方后继续奔扑的。


西甲喇嘛重申了他的规定:想死的陀陀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杀洋魔越多,死后神位越高。所以不管原来的陀陀,还是新来的陀陀,都修正了自己:原来是以非命而死为目的,现在是以杀死洋魔为目的。


“啊嗨,啊嗨,杀!杀!杀!”陀陀喇嘛们的锐叫让观战的俄尔总管远远地听了都觉得耳朵难以承受,何况是近在咫尺的英国十字精兵呢。十字精兵跑了。俄尔总管看到,几乎所有十字精兵都扭转了身子,背对纳塘颠动而去。


俄尔总管激动得喊起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陀陀,陀陀……”他的赞美无以言表,就只能这样了。他第一次亲见了战争中死亡的风暴和血肉的残酷,亲见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厉害和西藏人的勇敢,他都傻了,心里头一个劲地喷发着惊叹和恐惧:唵嘛呢,我们的西藏,西藏,西藏唵嘛呢。


看着十字精兵败退,指挥战场的西甲喇嘛振臂高呼:“追啊,陀陀们追啊。奴马,果果,朗瑟,快追啊。”所有活着的西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追了过去。火绳枪来不及装弹药,他们就轮起来打,就抱起来摔跤。逃跑的十字精兵和追杀的西藏人纠缠撕扯在一起,混乱一片。西甲喇嘛不愧是脱颖而出的军事天才,天然就知道这样的局面对西藏人有利,它能发挥西藏人善于近身肉搏的优势,也能让英国人的现代化枪炮失去作用。


戈蓝上校远远地看着,意识到如果他不能立刻挽救十字精兵的败局,西藏人就会穷追猛打,好不容易攻下来的隆吐山和日纳山将会转眼失去,整个进军西藏的计划也将因为这一仗而受挫夭折。他断然发布了一个连魔鬼都不会想到的命令,那就是立即开炮。十字精兵还在和西藏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厮打成一片,现在开炮意味着炸死西藏人的同时,也会损失许多自己人。“上帝啊,你都看见了,为了传播你的福音,我只能这样。请上帝拣选即将死去的士兵进入天堂。”上校说罢,催促还在犹豫的炮兵:“开炮,开炮。”


这一阵炮击让西藏的天地纳闷:怎么还有不顾自己人死活的军队?西甲喇嘛一听炮响,就明白不能再恋战了。他吼叫着让人撤退,但撤退的速度怎么也比不过炮弹的飞翔,后面是炮弹,前面也是炮弹,跑到哪里,哪里就是炮弹。炸死的人转眼又被炸碎,天空横飞着血淋淋的臂膀、手脚和人头。


炮轰还在继续,十字精兵的精锐部队就开始了进攻。戈蓝上校冲在前面,告诉他的士兵:我也有可能被自己人的炮弹炸死,上帝保佑,冲啊,不要怕。


已经带领陀陀喇嘛撤到纳塘路口的西甲喇嘛满脸鲜血,弹片好几次擦破了他的头脸,好在他是前线指挥官,西藏所有的神灵都庇护着他,他还活着,七窍四肢好好的。他站在弹坑上望着冲过来的英国人和追着打他们的炮弹,突发奇想:现在只有一个地方炮弹是打不上的,那就是洋魔的阵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冲到洋魔的阵地上去?要是那样,不仅敌人的炮火无效,冲过来的洋魔也会退回去。他当即喊来一群还有战斗力的陀陀喇嘛,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跑向不远处的朗瑟代本,命令他带人跟在陀陀喇嘛后面一起冲。


然后,西甲像往常一样扬起了臂膀,也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陀陀们,跟我冲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真的冲过去。他倒在了地上,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打倒了他伟岸的躯体。他挣扎着起来,没站稳,又噗然倒地了。


很多人涌过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都以为他被洋魔的子弹击中了。


只有一直跟随着西甲的桑竹姑娘知道,这一枪来自自己人。她扑向丹吉林陀陀藏身的树林,女鬼一样尖叫着。丹吉林陀陀轰地散了。头目仁增端着枪动作迟缓了一点,被桑竹一把撕住了甩来甩去的袖子。他恐怖地惨叫着,用枪管顶住桑竹的胸部,不让她靠近。桑竹松了袖子要夺枪。仁增丢开枪撒腿就跑,跑出去老远才停下,庆幸没有被这个疯野的姑娘抱住,自己还是个厉魂在身的陀陀。


桑竹姑娘担心着西甲喇嘛,放弃追撵仁增,拖着枪回来,分开人众,扑到了西甲身上。西甲还在喘息,眼睛却闭着。血在身下流,伤在哪儿还不知道。她冷静地吩咐几个身边的男人:“把西甲抬到林子里去,快,洋魔就要来啦。”


洋魔已经来了。趁着丹吉林陀陀暗杀西甲喇嘛的机会,他们飞速踏上了纳塘路口。机枪迅速架起来,朝着来不及隐蔽的西藏人猛扫。西藏人死的死,跑的跑。路口两边的树林、高岗、山梁转眼就被十字精兵占领了。


这一切都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贵族官员本能的自私和惜命让他脸色煞白,浑身抖颤,几乎要撤离。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是丢脸的,死人活人都看着他呢。他只要抢先往后撤一步,就注定会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他鼓起勇气驱散自己的胆怯,用仇恨催动着潜藏在骨血深处的西藏男人的本色。最终他咬牙推开了试图抱他离去的麻子队长。他拔出腰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坐骑,断绝了弃阵逃跑的可能,然后血刀入鞘,从卫队士兵手里夺过一杆火绳枪,朝着西藏人纷纷倒下的地方,飞身而去。


麻子队长诧异了片刻,大叫一声:“杀死洋魔,保卫总管。”


一百人的总管卫队呼呼啦啦跟了过去。


戈蓝上校没想到横空又来了一彪人马,慌乱地连喊几声“打打打”,爬在了地上。他仔细一看,有些吃惊:对方一个个衣袍整洁、皮帽端正、靴子鲜艳,似乎来了增援部队。到底增援了多少?他有些紧张,命令机枪猛烈射击,部队从两厢包抄,小心深入。


西藏人这边,俄尔总管亲自射击,别人自然不敢怠慢。卫队成员都是从军营里挑选出来的尖子,枪打得又快又准。装备优良的十字精兵开始并没有占多少便宜。


但接下来就有了分晓。先进的望远镜让戈蓝上校很快就明白,新来的这支藏军也就面前这一百号人,中间被团团簇拥的,显然是个大官,说明对方不仅没有什么增援部队,而且真正的指挥官也拼上了。他内心一阵狂喜:“活捉,一定要活捉。”他增加了正面进攻的人数,命令包抄的部队加快速度。


麻子队长一直在左顾右盼,他比俄尔总管本人更清楚大危险已经来临,疾声呼喊:“大人,洋魔已经包围了我们,快突围吧。”看俄尔不听他的,又说,“我们西藏人不怕死,怕的是被洋魔活捉,大人,撤吧。”俄尔总管这才意识到撤退是必须的,一旦他这个前线总管被洋魔活捉,西藏的失败就将不可挽回。洋魔会拿他的命要挟摄政王:必须让开,放我们进去,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前线总管。到那时,他的耻辱,西藏的耻辱,就大得没有边际了。


一看西藏人要撤退,英国人的子弹便雨点般打来。总管卫队的伤亡比刚才抗击的时候还要多。好在后退的路是畅通的,加上茂林遮挡,总管卫队保卫着俄尔总管总算跑到了枪炮打不着的地方。俄尔回望着战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说:“佛祖,观世音的西藏,如果我们保卫不了你,还有谁能保卫你呢?”


撤退了,所有的西藏人都撤退了。尽管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亲临战场督战并参战,纳塘还是在西藏人的憾恨中失守了。当时就有人说:连俄尔总管都没有顶住,可见英国人强大得谁也顶不住。立刻有人反驳:只要西甲喇嘛不倒下,就一定能顶住。论打仗,俄尔总管怎么能跟西甲喇嘛比?要不是西甲喇嘛……所以《圣史》依然把失守的原因怪罪给了丹吉林陀陀,指责摄政王迪牧,居然在这个焦火连天的日子里,不分轻重地发布了抓捕并处死西甲喇嘛的命令。


奴马代本、果果代本、朗瑟代本带着他们的残余部队,紧跟在总管卫队后面。陀陀喇嘛自然是殿后的,他们保护着自己的领袖西甲喇嘛,不断回头看着,随时准备扑过去堵截追上来的十字精兵。


马背上的西甲喇嘛靠在桑竹姑娘怀里。在他昏迷以后,桑竹姑娘一直用柔弱的身体支撑着他硕大的躯体。马是最好的蒙古马,本来是森巴军用来驮运大炮的。一个陀陀喇嘛牵着马,尽量找平坦的地方走,免得颠簸。所有人都跟桑竹姑娘一样发愁:到底怎么办呢,西甲喇嘛的伤?一直从后背流着血,都把桑竹姑娘染红了。


桑竹姑娘不断地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西甲,西甲……”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出现了。人们看到,尽管他在战火里摸爬滚打,但那不僧不俗的破烂的紫色氆氇袍依然干净得像刚刚漂洗过。草香熏身,五步之外就能闻到。光头上直直顶着一杆经旗,就像了他的脑壳,任风吹人晃,它就是不歪不倒。塌陷的鼻子上挑着一个金属十字架,像是从英国人手里缴获来的。这一顶一挑就是法力的显现,让他立刻有了说话就是说法的权威。他说:“喜欢武力的西甲喇嘛本来是该死的,现在我来了,他就可以不死了。”


桑竹姑娘是第一次见他,谨慎地问:“佛爷,你是哪里来的佛爷?”


虚空王哈哈一笑:“我哪里是佛爷,我就是人世间、地狱里一个连要饭都不会的乞丐。姑娘,天下无能第一是谁?就是我呀,我叫虚空王。”


桑竹姑娘黯淡的眼睛突然射出两脉喜光,长喘一口气:有救了,这个人一来,西甲喇嘛笃定有救了。他说天下无能,其实是说既然天下无能,自然他就是第一。他的大话无论说到什么程度,你都得相信。因为他是不死的虚空王。


虚空王一个人走得很急。人们以为他会停下来,立刻给西甲喇嘛念经治疗。但是没有。仿佛人们越期待他留步,他步子迈得越快,噌噌噌地响,眨眼走到前面去了。桑竹姑娘和关心西甲喇嘛的人都知道,这时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懈怠地跟上虚空王。


他们从后面赶上去,超过了西藏的部队,超过了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一直往前走,念那过去了,勒布过去了,则利拉山遥遥在望。但是虚空王还在走,越走越快,好像要一直走到亚东或者春丕去。几个陀陀喇嘛不禁在心里诧异道:我们是陀陀,是来打洋魔的,可现在离洋魔越来越远了。这心里话立刻被虚空王听到了,回头淡然一笑说:“不,我们离洋魔越来越近了,洋魔就在前面。”


半个时辰后,虚空王戛然止步。他前后左右看看,又仰头望望不远处的则利拉山,脸上飘过一丝梦幻般的笑意,然后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等着。”说罢就走。


桑竹姑娘迟疑了片刻,让牵马的陀陀跟了过去。


虚空王回头扫了一眼桑竹,神态安然、声气健朗地问:“姑娘,你是不想让西甲喇嘛活了吧?”


桑竹姑娘大胆地说:“佛爷,你是所有佛爷里头最高的佛爷,你还没念安命经、驻魂经呢;你是所有医生里头最高的医生,你还没有给他施法喂药呢。”


虚空王说:“给他安命驻魂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千万不要离开他。我已经给他召来吉祥,吉祥就在这里。你如果带他离开,他死你也死。”说罢,他大步前去,速度是惊人的,一晃眼就远得跟蚂蚁一样大小了。


桑竹姑娘和陀陀喇嘛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条沟的沟口。有个陀陀说,他到过这里,这里是普沟。


普沟沟口的平地上,绿草就像专门为他们铺就的绒毯,以无以伦比的匀净和柔软诱惑着他们。陀陀喇嘛们走累了,都躺下来休息。桑竹姑娘和几个陀陀把西甲喇嘛抱下马,让他趴着。脊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有多少血啊,是不是快流尽了?茫然无措的桑竹姑娘哭起来:西甲,西甲,你快醒醒啊西甲,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本来对虚空王抱了很大的希望,没想到这个人人敬畏的佛爷不过是领他们来到了一个仅可以休息喘息的地方。


而且马上又发现,连休息喘息也不可能了。有个仰躺在地的陀陀喇嘛突然喊起来:“洋魔,洋魔。”他看到则利拉山顶居然有英国人的影子。


陀陀喇嘛们都爬了起来,本能地要往上冲。桑竹姑娘十分埋怨:虚空王带他们来的地方,竟是洋魔的魔口。


山顶上的容鹤支队鸟瞰着这帮疲倦不堪的陀陀喇嘛,早已做好了开枪的准备,只是觉得对方无枪无炮,打起来太容易,便有些漫不经心。陀陀喇嘛们吃力地往上爬,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也不躲避,直起身子挑衅着。有个陀陀拍着胸脯喊:“枪法好的话就往这里打。”失去了西甲喇嘛的陀陀们,转眼忘了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杀敌,其次才是赴死。


孤零零守候着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突然喊起来:“下来,下来。”看陀陀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便跑到山脚下再喊,“下来,这里不是你们死的地方。”陀陀们早就想远远离开她了,哪里会听她的。她追上山去,撕住一个陀陀说:“西甲让你们下来。”陀陀紧张地甩开她,呼喊自己的同伴:“西甲喇嘛活了,西甲喇嘛活了。”


陀陀们这才下来,下得一个比一个快。西甲喇嘛又开始指挥他们了,他们高兴着。山顶上的容鹤支队随便放了几枪,算是警告或者送别。陀陀们头也不回,扬起胳膊在空中抓着,似乎能像抓蚊子一样抓住飞来的子弹。但是一下山陀陀们就愣住了,只见沟口平地上蓦然出现了一群人,有英国人也有西藏人,他们混杂在一起,有的在围观地上的西甲喇嘛,有的在惊诧莫名地望着陀陀和桑竹姑娘。


陀陀喇嘛们有些迟疑,想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桑竹姑娘尖叫一声飞了过去。桑竹看到有个黑道袍的人蹲在地上摩挲着西甲喇嘛,就觉得他肯定已经把刀子攮进了西甲的身体。她扑向黑道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张臂护住西甲,看西甲身上并没有新的伤痕,便扭头仇恨而恐惧地瞪着黑道袍的蓝灰色眼睛:“你、你要干什么?快滚开,滚开。”


黑道袍显然是艰难跋涉到这里的,疲倦不堪地喘息着,大声说:“他受了枪伤,他需要治疗。”


他的话立刻被陀陀喇嘛的喊声覆盖了:“黑水白兽,黑水白兽。”陀陀们扑过去,扑向了黑道袍,也扑向了所有英国人。


现在看来,不是虚空王无力救治西甲喇嘛,而是他要送给走出普沟的马翁牧师一个顺利往前走的机会。


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都被陀陀喇嘛控制住了。卫队的来复枪没有派上用场,那是因为马翁牧师严厉命令他们宁死不得开枪。他把命令用英语说了几遍,又用藏语说了几遍,意在告诉凶猛的陀陀喇嘛他们是友善的。接着又说,他是医生,或许他能够救活这个中了枪弹的人。


陀陀喇嘛们便收敛起狠怒,告诉马翁牧师:如果救不活,你和所有的洋魔,都将成为西甲喇嘛的祭品。


马翁牧师扒掉西甲喇嘛的袈裟,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势,轻声说:“上帝啊,请显示奇迹吧,这个人必须活着。”他让人打来清水,把创面冲洗干净,又用镊子仔细捡掉散布在血肉里面的弹片和火药。伤口正好在心脏的位置,不知道弹片是不是射进了心脏。但不管心脏受没受损,这个伤口都是要命的。他在伤口上撒了一层厚厚的消炎粉,没有干净的纱布,就用西藏喇嘛自己的衬衣作了包扎。一个医生能做的只有这些,但一个牧师却不能仅此为止。他在包扎的地方用西甲喇嘛的血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大声说:“来吧,被上帝眷顾的人,都来摸摸这十字架。上帝将通过你们的手,把康复的力量传递给这个喇嘛。”他这是跟西藏人学的,西藏人信仰活佛的摸顶,以为那样就可以像注射强心剂似的注射福气和力量。


他的卫队士兵过来了,排着队摸了摸西甲喇嘛伤口上的十字架。


马翁牧师又把期待的眼光投向了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来啊,你们也可以摸一摸,你们是被上帝救活的人。”


霞玛汝本看了看身后的部下,犹豫着走过去,又停下了。


马翁牧师鼓励道:“上帝属于你,天国就属于你,作为受苦受难的人,今生是你最后的一生。不要犹豫了,天国的门正在为你打开。”


霞玛汝本悄悄在心里说:佛祖啊,我能这样吗?如果我能这样,就请让风吹乱我的头发。本来没有风,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就有了,天地之间有了一股风,哪儿也不去,就吹过来凌乱了他那毡子一样粘在一起的头发。他吃了一惊,看了看天空,似乎看到了云彩里的微笑,也不知是佛祖的,还是上帝的。但不管是谁的,微笑就是吉祥,就是佛的允许,或者上帝的鼓励。他毅然把手伸向了十字架,轻轻地充满激动地摸了摸。


似乎他的部下跟他想的一样,也都过来,摸了摸十字架。


马翁牧师满意地点点头说:“也许你们已经到了受洗的日子。我主耶稣正在向你们引路,永生在等着你们。我在此为西甲喇嘛祈祷,也为你们的皈依祈祷。”说着他跪下了,仰望天空,大声地祷告:“亲爱的主耶稣,感谢你为除去我们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为着过往的一切错事而难过,求你永驻在我心里。我相信你现在就已经洁净了我们的心,我们都以你作为每个人的救主。阿门。”


霞玛汝本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祈祷发生了作用:西甲喇嘛的一只手抬了起来,就像给马翁牧师打招呼那样,接着头也动了一下,只是眼睛还闭着。


有几个陀陀喇嘛喊起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马翁牧师立刻制止道:“安静,请安静,还没到他醒来的时候。”


撤退的队伍路过勒布时,俄尔总管想起了魏冰豪。他不喜欢这个一来这里就又是担忧又是部署又是请求的人。加上对方是驻藏大臣文硕派来的,似乎是一双监视的眼睛,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你一个俗人,一个年轻得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的娃娃,怎么可能知道得比我多呢?不自量的家伙。但是现在,当他带着总管卫队和三个代本团的残部,一路撤退时,他不得不考虑魏冰豪的部署或许是有道理的。


俄尔把部队停在山谷狭窄的念那、勒布一线,集中兵力继续防御,又派卫兵前往则利拉山寻找魏冰豪,叮嘱道:“一定让他来见我,越快越好。”


但到来的不是魏冰豪,而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卫兵说,则利拉山上山下,都是洋魔。而且洋魔用法力拿住了陀陀喇嘛,西甲喇嘛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俄尔总管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大喊一声:“你在欺骗我,我杀了你。”


卫兵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千真万确,我向达赖喇嘛发誓。”


俄尔总管精神全泄,浑身软了。他再不懂军事也能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万分危险:前面有进攻的洋魔,后面有堵截的洋魔,而西藏人却处在一个山狭路窄、两岸陡峭的谷底,又是伤痕累累、给养无着的。怎么办?他仰天长叹:佛祖,关键时刻你怎么让西甲喇嘛倒下了?


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愈加对魏冰豪不满起来:你要去则利拉山顶垒造箭垛,我答应了你;你要一伙藏兵跟着你,我允许你去找西甲喇嘛,让他派兵给你。现在箭垛呢?藏兵呢?连你本人都不见影子了。他恍然觉得占领则利拉山顶本是他的主意,而魏冰豪居然没有执行命令。这就是目前危险处境形成的原因。


他催人叫来了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紧急商量。三个人的意见出奇得一致:不能等待进攻的洋魔追上来,赶紧离开这里,从则利拉山下突围出去。


俄尔总管说:“突围没那么容易,洋魔就是想在则利拉山下消灭我们。则利拉山下是个葫芦形的大洼地,我们很可能有来无回。”


奴马代本长叹一声:“那怎么办?要是西甲喇嘛在就好了。”


朗瑟代本说:“大洼地是唯一的出路,只能冲过去,冲过去就能占领朗热。朗热地势高,对我们有利。”


果果代本说:“地势再高也不顶用,就凭我们几个守朗热,洋魔半个月就能打到江孜去。”


俄尔总管说:“这都是后话,先看看能不能从则利拉山下突围。”


一时间,西藏的则利拉山成了西藏人的魔咒,好像就是它的存在让西藏人如此倒霉。则利拉,则利拉,还不垮掉的则利拉。忧心忡忡的俄尔总管想:这是一座什么鬼山,要是没有它,洋魔能爬上去守住不让我们走?


朗瑟代本在前,俄尔总管和奴马代本居中,果果代本殿后,西藏军队以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则利拉山突围而去。


魏冰豪从则利拉山顶跑下来时,三十个森巴军的藏兵已经结束了抢劫又强奸的恶行。荒茫的山群里,孤零零的寨子在他们身后抽搐着,哭泣的声音若断似连。


魏冰豪愤怒地说:“你们说怎么办?则利拉山被洋魔抢占了。”


小瘦子说:“大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魏冰豪说:“这话是你说的。好,听我的。”吼起来,“自杀,你们都给我自杀。如果你们不自杀,我就让俄尔总管杀了你们。”


小瘦子轻松地说:“不会的,打洋魔的时候,西藏人不杀西藏人。”


魏冰豪说:“前线总管不杀,我来杀。”他不愧是驻藏大臣文硕举荐的有为之士,知道则利拉山的丢失还不在于这三十个藏兵军纪涣散,而是自己还没有树起足以让他们服从的权威。现在机会来了,他要么镇住他们,要么被他们杀死。他冷笑着伸出手去:“把枪给我,别以为我不敢杀。”


小瘦子轻蔑地打量着他,朝身边一个大个子藏兵努努嘴:“给他。”


大个子藏兵撇嘴一笑,居然把火绳枪尖锐的前叉举到了魏冰豪跟前。魏冰豪握住前叉,一把夺了过来。小瘦子和其他藏兵都觉得这个白净脸的书生就要下不了台了,漫不经心地看着对方如何使枪。


大个子藏兵忍不住纠正道:“枪要双手端,不然打不准的。”


魏冰豪偏要单手举起沉重的枪,然后再次伸手:“火镰。”


大个子藏兵摘下自己的火镰递了过去。


魏冰豪熟练地在枪栓上嗤啦一擦,没让对方看清怎么回事,就引燃了翘出枪膛的火绳。藏兵们愣了,他们都是石头碰火镰,五打六打才能点着。这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等闲之辈,闭嘴瞪眼地互相看看,一个个腰不仅弯了一下。但已经晚了,来不及献上恭敬和佩服了。枪响人摇,大个子藏兵趔趄着,轰然倒了下去。


魏冰豪一手提枪,一手指着小瘦子,几乎把指头捣到对方鼻子尖上:“这就是不服从的下场。来啊,你们要是觉得不该死,就把你们的枪举起来,朝我头上打。我就是脑袋开瓢也要去对驻藏大臣和俄尔总管说,不听命令的藏兵,侵扰地方、虐害小民的藏兵,比洋魔还坏,是务必清除的内魔。”


没有人敢把枪举起来。小瘦子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看死去的大个子藏兵,突然抬起右脚踢到自己左腿上,大声说:“你的腿不会弯曲吗,为什么不给大人跪下?”他这样说着也就等于跪下了,又说,“大人,你不会把我们全杀光吧?我们长了两只什么耳朵呀,居然不听大人的命令。割掉,割掉。”他用手使劲砍了砍耳朵,“大人,不听命令的耳朵割掉啦。从现在起,我们就变成听命令的人啦。大人,你在我们的头顶,就像佛在我们的头顶。”


魏冰豪把枪放倒在草丛里,走过去坐到一块高石上,仰头瞩望着则利拉山顶,气急败坏地自语道:“我不是旦巴泽林吗?我这个肉呼呼、软绵绵的旦巴泽林,死了去吧。”他知道仅靠他和面前这二十九个藏兵,是夺不回路险坡陡的则利拉山的。而则利拉山的失去,意味着隆吐山以北、则利拉以南的纳塘、念那、勒布很快就会被英国十字精兵占领。就像他最初担忧的那样:十字精兵其实已经控制了整个辽阔的亚东谷地,除非西藏方面兵力大增,死死守住朗热、乃堆拉、亚东,并在平原和沟谷部署小股部队,像他给驻藏大臣文硕建议的那样:分散伏出,中途拦打,用游击无常的办法,拖住不熟悉地形的远来之敌。可惜啊,用兵的不是我。想着,他不免憾恨得叹气摇头。不过还好,还是看到了一丝希望:自己和面前这些藏兵不就是一股游击部队吗?趁着十字精兵的大部队还没有到来,藏在沟谷里,待机而动,不失为败阵之后的上上之策,虽然不能挽回丢失则利拉山的损失,但如果能让十字精兵受挫,挽回一点面子还是可以的。


魏冰豪站起来,严厉地对小瘦子汝本说:“快带人跟我走,把所有抢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快。”然后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寨子。


魏冰豪费尽口舌,在寨子里招收了十一个熟悉本土地形的猎手。加上原先的二十九个藏兵,他的人马扩充到了四十个。


然后就出发了。则利拉山顶的容鹤中尉一直眺望着,望得眼睛都酸了,泪汪汪的,最终也没看清这股藏人武装到底消失在了哪里。


戈蓝上校已经得到容鹤中尉占领则利拉山顶的消息。一个被英国人雇用的哲孟雄藏人装扮成西藏人,趁着俄尔总管率兵败退的混乱,直接从则利拉山经勒布、念那到达了纳塘。戈蓝上校本来准备在纳塘让十字精兵稍事休整,得到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队快速进发。路上,戈蓝上校在心里一再地点头:不简单啊达思牧师,你终于证明上帝和佛都属于你。但在你心里,上帝和佛肯定不是一半对一半,上帝永远是称霸的、高位的、明光四射的。容鹤中尉也终于证明他是个富有勇气和牺牲精神的军人,大英帝国需要他。现在就看这一仗了,全歼西藏军队,直奔腹地拉萨。


就在西藏人的先头部队距离则利拉山五百米的时候,戈蓝上校追了上来。炮击是必须的,殿后的果果代本团奔逃而去,推动了居中的总管卫队和森巴军,又推动了前面的朗瑟代本团。黑压压一片败军倾泻而去,闯进了一无遮拦的大洼地。则利拉山顶的容鹤支队早已做好准备,机枪和来复枪一起扫射,立刻洒下一天子弹来。西藏部队无法前行,赶紧转回,再次沐浴在戈蓝上校的炮弹之下。


俄尔总管面无表情,呆望着前后,摇摇头:“完了完了,西藏完了,佛教完了。迪牧摄政王,我愧对你的信任了。”他这时想到了死,已经不可怕了。因为不死是不可能的,除非洋魔不是魔,除非面前有天路。他放弃了指挥,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身边的人说:“都念经吧,死前念念经,灵魂去得利索些。”


他身边的人念起了经,接着整个总管卫队念起了经,念的不一样,反正都是经。经声辐射着,所有三个代本团的残余部队都念起了经。经声悲怆而凄凉,很多人边念边哭:有默然流泪的,有低泣哽咽的,有号啕大哭的。没有人制止哭声,都在想:要死就快些死,赶紧来吧子弹和炮弹,亲亲爱爱的子弹和炮弹。


西甲喇嘛醒来了。似乎是被炮轰和枪声惊醒的,眼睛发痴地望着天,然后便一左一右地骨碌来骨碌去,好像他的心脏就是他的眼睛,跳一下就是骨碌一次。后来西甲说他这是在判断:到底怎么了,那边是炮,这边是枪?他就是死了也能听出这枪炮是洋魔的。等他判断清楚了,眼珠子就不骨碌了。他撕着面前马翁牧师的衣领坐起来,然后那手就死死地攥着,再也没有松开。马翁牧师不得不弯腰贴着他。


西甲喇嘛吃力而沙哑地说:“让他们停止打枪,你,救了我的人,让山上的洋魔停止打枪。”


马翁牧师长喘一口气:“上帝啊,你活过来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西甲喇嘛的祭品,还将在西藏的土地上艰难行走。


但是死亡对他的挑战并没有消失。西甲喇嘛不仅越来越紧地撕着他,而且让陀陀喇嘛把牧师卫队的人全部缴枪捆绑。


西甲喇嘛撕着马翁牧师站了起来。似乎他体质好得只要能活动,元气就会沛然而起。他威胁道:“我可以立刻打死你,但想到你对我们有用,手就软啦。”


马翁牧师吃惊道:“喇嘛,你不应该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上帝在天上正看着你。当然你不必感激我,但一定要感激上帝,是上帝让我救了你。”


西甲喇嘛说:“我认识你们的上帝,上帝吃羊肉的时候牙是一左一右错动的,就跟马一样,他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说,哎呀,西藏的羊肉真香。他来西藏就是要吃西藏的羊肉,这个饿死鬼转世的上帝。我给你们的上帝说,山上的人必须放下武器,让我们的人过去,我们的人是俄尔总管和奴马、朗瑟、果果三个代本团。不答应我,我就杀了这个黑袍子的人,还有这里的所有洋魔,统统都杀。你猜你们的上帝怎么说?”


马翁牧师迷惑地瞪着西甲:上帝怎么说?


西甲说:“你们的上帝说啦,听这个喇嘛的,黑袍子和所有我们的人都不能死。”


马翁牧师点点头,似乎说:上帝当然不希望我们死。


西甲说:“那还犹豫什么?快派一个人上山去说,让洋魔的枪闭嘴,不要再哒哒哒了。”


马翁牧师眼光扫向了一个卫兵。卫兵被迅速解除捆绑后,朝则利拉山顶爬去。


容鹤中尉不会不知道人质的性命危在旦夕,但他还在权衡利弊。在他看来,消灭西藏人的有生力量,比仁慈地保护马翁牧师及其卫队的性命更重要。或许这一仗是最关键的,消灭了这些西藏人,我们就能大踏步进军拉萨。他正在犹豫,就见达思牧师朝自己走来。


达思牧师说:“我知道中尉是个真正的军人,军人在今天是不应该在乎上帝之爱的。如果有人杀了耶稣,而你却在对他讲仁慈,那是最大的不仁慈。中尉,为什么枪声稀落了?机枪呢?叭嗒嗒嗒,响起来啊。中尉,有人没有开枪,我发现自从有人送来马翁和他的卫兵成了人质的消息后,你的部下就偷懒不开枪了。”


容鹤中尉一愣,没想到达思会这样说,顿时有些疑惑:“达思牧师难道也不在乎上帝之爱?”


达思牧师表情冷酷地说:“等马翁牧师死了我才可以在乎。”


容鹤中尉更奇怪了:“为什么?”看对方欲言又止,便问得更急。


达思牧师激愤地说:“马翁牧师以为他是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就能代替上帝的使者在十字精兵的地位。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上帝的爱一样长命百岁,可是上帝并不保佑他,他就要死了。死在了谁手里?西藏人手里,还是英国人手里?”他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中尉,你不是一个对上帝虔诚的人,我知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样。”


容鹤中尉半晌不吭声: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十字精兵的上帝使者,难道要死在自己手里?追查起来不好说啊。何况自己的部下有人已经拒绝开枪了。更重要的是,他绝对不想成为达思牧师的杀人工具。达思既信上帝也信佛,居然敢说他容鹤中尉不虔诚。他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达思牧师,我差点犯了一个大错误。你还是去修炼你的什么金刚大法吧,开枪不开枪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突然没有了枪声。则利拉山顶一片安静。


当俄尔总管和所有西藏人被戈蓝上校的炮击枪打再次逼得跑向则利拉山时,意外地发现,阻击已经消失了。俄尔总管觉得这是个阴谋,却已经来不及仔细揣摩。总管卫队裹挟着他往前突去。三个代本团前锋的不像前锋,殿后的不像殿后,山石倾泻般地涌向了则利拉山下葫芦似的大洼地。即便这时山顶枪声大作,西藏人也不可能后退了。但让他们奇怪的是,枪声始终没有响起。当俄尔总管在必死无疑的大洼地安然无恙地走到射程之外时,才意识到,洋魔放了他们一马。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西甲喇嘛的作用,还在心里纳闷:按理说洋魔是不会突发慈悲的。佛祖啊,神灵啊,唵嘛呢,原来我们从来就没有失去保佑。西藏就是西藏,佛不保佑他的信民保佑谁啊?


西甲喇嘛远远地看着,直到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全部过去,才庆幸地长喘一口气,松开了撕住马翁牧师道袍领子的手。他朝天一望,似乎望见了佛,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朝着马翁牧师扑通跪下,一头磕响了地球:“你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已经是了,我不后悔。现在我不是了,恩人,是你救了我这个西藏喇嘛。以后我见到摄政王就说,我念了十万唵嘛呢呗咪吽,这是我给恩人的功德。摄政王会说,那就让他长命百岁,一百颗子弹打不死。”西甲起身要走,突然又回来,再次扑通跪下,再次磕响了地球,说:“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也是你救的,没有你他们过不了则利拉山。我给他们说,让他们也把念‘嘛呢’的功德送给你。你更加长命百岁,两百颗子弹打不死。”


西甲喇嘛觉得已经了却他的报恩心愿,起身走了,失血过多的身子有点摇晃,显然是虚弱的。一群陀陀喇嘛跟上了他。霞玛汝本犹豫了片刻,也带着自己的人追了过去。他不断回望着马翁牧师,复杂的表情表明他心里很乱很迷惘:到底怎么办,是继续跟着马翁牧师,还有回归西藏人的阵营?


马翁牧师朝霞玛挥挥手:“去吧去吧,不要犹豫,我们还会相见的。”


霞玛汝本不再回望了,表情变得单一,心里只剩下悲伤,大手一把一把抹着脸,一抹一层泪。突然他哭出了声,悲切地问道:“都是好人,为什么要打仗?好人跟好人打仗,就是佛跟佛打仗,快算了吧,你们,还有你们。”


西甲喇嘛回头看看霞玛汝本,奇怪地问:“你说佛跟佛打仗?洋魔不杀人就是佛?”但他的心压根不在自己的问题上,对方如何回答他并不关心,他在寻找桑竹姑娘:这个一直贴身保护着他、给他安全也给他温暖的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桑竹姑娘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西甲喇嘛找了几眼没找着,也是算了,心说谁知道这野姑娘去了哪里,反正是西藏的地方,她爱去哪就去哪吧。按照她的性格,她在和她不在都是正常的。这么想着,便放下了。走了几步,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空就空到了底。这个带给他烦恼,让他害怕甚至恐惧的姑娘,一旦不辞而别,居然就像喇嘛心里没有了佛,完全是无所适从的样子。桑珠,桑珠,我不爱你,我已经是喇嘛,我早就不爱你。但是桑珠,桑珠,我又爱你,在我不是喇嘛的时候,我爱过你,我成了喇嘛后,没有忘记你。不是我不想忘,是忘不了。桑珠,桑珠,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害得我喇嘛不像喇嘛,俗汉不像俗汉。不不不,哪里是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我要是当初不离开你呢?


西甲喇嘛惦记着桑竹姑娘,回头,回头,不断回头,无可奈何地回头,终于还是放下了。以后西甲喇嘛会意识到,如果这时他没有放下,继续寻找,也许就能找到桑竹姑娘,那不该发生的一切就都会避免。可是在他最不应该放下的时候他放下了,从此便铸成大错,一个跟抛弃西藏抛弃佛祖同样重大的错。


当西甲喇嘛撕住马翁牧师,胁迫他传话给山上的英国人停止打枪,好让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顺利通过时,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样出现了。这就是桑竹姑娘离开西甲喇嘛的原因。


桑竹姑娘暴怒地走过则利拉山和普沟沟口之间的草地,走向一片长叶松林。藏匿在松林边缘的丹吉林陀陀立刻消失了。桑竹姑娘树前树后地寻找,不知不觉走到松林深处去了。她喊着:“就是变成贼鸟躲到树尖尖上我也能找到你们,出来,出来,我今天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西甲喇嘛是我的丈夫,我是女魔我要保护我的丈夫。谁杀他,我就杀谁。躲起来没用,我找不到你们,就去找摄政王迪牧。你们不死,摄政王就得死。”她一边是威胁,一边是表达决心。越表达决心就越着急愤怒,越着急愤怒就越想找到。


她没有意识到松林越来越密、地势越来越斜,一道林坡把她引向了深谷。她看到了一潭水,水在哗哗响,伸头一望,吓了一跳,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一帘瀑布跌到沉厚的林雾中去了。桑竹赶紧收脚往回走。她忘记了来时的路,惶急地寻找着,突然停下,看到一头小黑熊就在两步远的草丛里。


小黑熊见了她并不跑开,坐在地上天真好奇地望着。在它的记忆里人从来没有伤害过它,所以就跟看到一棵行动的树一样。桑竹姑娘一愣,第一个瞬间涌出了一股惊喜:啊,这么可爱小东西。第二个瞬间便涌出一股恐惧,她知道自己靠近了熊窝,母熊就在不远处。她转身就跑,在大树之间窜来窜去,结果却撞到了母熊的嘴边。母熊已经闻到有人的味道,正在往这里跑,一看她居然冲自己跑来,吼了一声,扑了一下,拍了一掌,然后就平静了。人也平静了,熊也平静了。


桑竹姑娘一直躺在地上。母熊本来是想一掌拍碎她的脑袋,不知怎么搞的却只拍在了她的肩膀上,所以她还活着。她昏迷了一会,主要是吓的,很快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望着前面,前面是一堵黑黝黝的墙,墙上还有密匝匝的毛。她寻思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有一股野兽的味道?西甲喇嘛呢?可恶的丹吉林陀陀呢?她挣扎着想坐起,那墙便摇晃了一下。她顿时又瘫卧在地,想起了熊,意识到那堵毛烘烘的黑墙就是母熊伟硕的身体。她不敢动,闭上眼睛想装死,因为听说熊是只吃活物不吃死物的。可这要装到什么时候啊?母熊一直没有离开。


有一个瞬间母熊似乎离开了,但很快又回到了她身边。这时她感觉有个东西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小黑熊,一定是小黑熊。小黑熊爬到她脖子上,闻了闻,又舔了舔,一股冰凉的感觉顿时透进她胸腔里,她浑身一紧,发起抖来,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发抖呢?母熊的大嘴或者巴掌马上就要过来了。但是没有,母熊好像已经不关注她了,尽管它还在她身边。


桑竹姑娘大胆地睁开了眼,立刻吓得半死。她的眼光对上了母熊的眼光。母熊正在低头看她呢,似乎是一种欣赏的神态,欣赏着人间美色。桑竹闭上眼,抖得更厉害了,等待着,脖子上的经脉跳起来,好像在告诉母熊:咬这儿,就咬这儿。


母熊一直没有咬。小黑熊一直在她身上玩,一会舔舔她的脸,一会咬咬她的衣服。桑珠一直在发抖。


突然母熊吼了一声,疯了似的朝前跑去,沉重的四肢敲打着地面,枯枝败叶哗啦啦响。桑竹姑娘不禁眯起了眼睛,看到母熊扑向了前面,前面有人,竟然是把她诱惑进长叶松林的丹吉林陀陀。陀陀们立刻跑散了。母熊威慑地吼叫着,也不追,看他们跑远了,不见了,就又回到桑竹姑娘身边,静静地瞧她。


丹吉林陀陀是来打探究竟的,远远看到桑竹姑娘躺在地上不动,小黑熊又咬又舔,就以为已经死了。他们盘算着如何除掉西甲喇嘛,兴高采烈地朝长叶松林外面走去。


桑竹姑娘想,母熊到底要干什么?不咬也不吃,就这么守着。


过了很长时间,桑竹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小黑熊已经不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母熊黑墙似的身影也不在眼前。她忽地坐了起来,感觉肩膀还是疼的,但不碍事,能够动作,也没有流血。那就逃吧,愣着干什么?她正要站起,就见母熊和小黑熊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熊眼里充满了讶异而柔和的神色。桑竹冒出一身冷汗,但已经不抖了,坦然了许多,母熊和善的眼神让她略感放心。她转身面对它们坐着,寻思要是自己起身走开,它们会怎么样呢?


黄昏的时候桑竹姑娘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母熊在能看见她的地方觅食徘徊。她走了,它好像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越走越快,不断回头,发现母熊没有跟上来。她轻松了许多,判断着方向往前走,觉得一会就能走出长叶松林。可是她没走出去,她迷路了,走到哪儿都是大树小树。天很快黑下来。她担心掉进深渊,只好停下,疲倦地靠在树上,又渴又饿。她很害怕,黑暗的森林,到处都是野兽。


她不知道这一夜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有动静和没动静都让他恐惧。她背靠大树,蜷缩在树根盘起的窝洼里,警觉地观察着黑暗中的一切。好几次她似乎听到了沙拉沙拉踩响林草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惊得她头发立起,心跳都把大树振得哗哗响。但野兽始终没有走到跟前来。天终于亮了。她不禁“啊”了一声,看到野兽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本能地要跑,又本能地坐下,内心的感觉已经不是惊怕了。


母熊和小黑熊一直没有丢弃她,整整一夜都跟她在一起。


桑竹姑娘突然意识到这一大一小两只熊其实是在保护她。她大胆地朝它们走去。小黑熊似乎想躲开,看看母熊坦然不动的样子,就原地趴下了。她蹲下,观察着母熊的反应,小心抱起了小黑熊。母熊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丢开她,朝前走去,走走又停下,看她跟了过来,就又朝前走。桑竹明白了,母熊是在引她走路。它会引她到什么地方呢?她不敢走,却又不能不走。就算母熊是地狱派来的魔鬼、引人入洞的毒蛇,也是她现在唯一的信赖。


就这样,桑竹姑娘抱着小黑熊,跟着母熊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当她觉得似乎已经接近魔域的边缘,越来越瘆冷可怕时,母熊停下了。她不敢往前走,呆立着,看到母熊要朝她走来,赶紧放下怀里的小黑熊。小黑熊跑向了母熊,还要往前跑,被母熊一掌扇倒在地。母子两个静静地站着,望望前面的她,又望望后面的树,眼神里是丝丝缕缕的隐忧和惧怕。桑竹突然觉得母熊停下来的原因是它自己不敢往前走了。前面是什么,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站着吧?她慢腾腾朝前挪去,挪到跟母熊平行的地方,才发现前面一片白亮,再一看,一个熟悉的地方出现在眼前:则利拉山和普沟沟口之间的草地,长叶松林的尽头。


走出来了,桑竹姑娘终于走出来了。不,是母熊把她引出来了。蓦然之间她一点也不怕母熊了,走向它,再次抱起它脚下的小黑熊,亲昵地搂着摸着,然后又把手伸向母熊,摩挲它厚密的背毛。母熊歪过头来,仿佛恋恋不舍地望着桑竹姑娘。桑竹也是恋恋不舍啊。这将近两天一夜的时间,在她和母熊以及小黑熊之间,虽然不像人跟人那样悲仇喜恨地死死纠结,但那种没做什么,似乎又做了一切的感觉,那种人和野兽天然默契的和平,一下子让森林外面的战争显得丑恶而疯狂。


桑竹姑娘蓦然有了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但感觉一离开心脑,变成深情流连的眼光,心脑就被西甲喇嘛和丹吉林陀陀占领了。还得走,必须走,尽快走。丹吉林陀陀已经丧心病狂,没有了她,西甲喇嘛就活不了啦。她曾经很长时间都为自己没有机会接近西甲喇嘛而苦恼。现在,战争开始了,机会降临了,在西甲需要她又不敢公开接触她的时候,她紧贴上去成了西甲的守护神。虽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守护爱情的同时,也守护着西藏和佛教,却也能想到,西甲喇嘛的重要早已跃出她的心灵和她的爱情。西甲是大家的,受到了那么多人的拥戴。她暗暗为他自豪,也更希望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她放下小黑熊走出了松林,忍不住回身,朝它们招手。大概是因为熊类中没有招手的礼节,母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而小黑熊是认识那只手的,觉得被它搂住并抚摸是很舒服的。小黑熊朝她跑去。她赶紧抱起来。母熊犹豫了一下,也朝前走去。它从小黑熊的举动中理解了,她招手就是想让它过去。但是母熊似乎忘了,走出长叶松林是危险的,尽管这危险已经变成味道藏在风里送进了它的嗅觉。一个美丽姑娘的招手,让憨傻的母熊更加憨傻。


突然有人喊:“姑娘,快跑啊,它要吃掉你。”


桑竹姑娘回头望了一眼,才发现不远处是有人的。人都趴着,举枪瞄准。匆忙中她没看清都是些什么人,也没意识到他们趴着瞄准的举动是为了对付母熊。战争期间,她见过的男人常常都是趴着的、瞄准的,没什么稀奇的。


她还在招手。母熊还在靠近着她,已经很近了。如果是来吃她,早就人立而起,咆哮着扑过来了。但是那些瞄准的男人看不懂母熊柔和的步态和温存的眼光,他们开枪了。


不是一枝枪,而是许多枪,一起射向了母熊。


桑竹姑娘僵住了。她怀里的小黑熊吓得做出了一个超越能力的举动,噌地窜出来,扑向了倒下去的母熊,吱吱地叫着,然后又跑向那些开枪的男人。不知是它想逃回森林跑错了方向,还是想扑过去报仇,当它突然出现在男人们面前时,男人们吓了一跳,然后就围住了它。小熊左冲右突,不时地撞在男人腿上。有人踢了一脚,又有人踢了一脚。有人一把将它揪起来,哈哈笑着,使劲抖了抖,扬手扔向了天空。


砰的一声,小黑熊落了下来,就落在了母熊的身边,摔死了。一眨眼功夫,熊妈妈和孩子都死了。


有人快步走向桑竹姑娘:“你没事吧?”他还以为他们救了这姑娘呢。


桑竹姑娘呆愣着,流泪满面。她意识到是自己诱杀了母熊和小黑熊,便尖叫一声,一巴掌扇在来人的脸上,吼道:“你杀了你奶奶,你阿妈,你祖先你知道吗?佛祖啊,让这些人快死,今天就死。”说罢,她哭着喊着跑向长叶松林,仿佛她原本就是松林的一员,是母熊的亲戚。


然而,长叶松林没有接纳她,它后退着,让她费了最大的力气也没有跑进去。疲惫、惊怕、饥渴,加上刚刚经历的死了亲妈亲儿般的刺激,她一头栽倒在离死熊不远的地方,昏过去了。


这是一群卡奇率领的也说藏语穿藏衣的司恩巴人。他们奉容鹤中尉之命,从则利拉山顶下来,把守普沟的沟口,恰好遇到姑娘和熊。想不到母熊无意伤害姑娘,姑娘并不需要他们救援。他们把桑竹姑娘围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卡奇派人飞身上山,告诉了容鹤中尉。已经在这个吉祥之顶结束修炼的达思牧师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


达思牧师来到这里,仔细看了看桑竹姑娘,没有惊动,守候在她身边,直到她醒来。


“西甲,西甲。”桑竹姑娘下意识地呼唤着。


达思牧师说:“西甲?就是那个指挥战斗的西甲喇嘛?”他看她点点头,立刻意识到了撒谎的必要,“他跑啦,他带人杀死了一大一小两只熊,一见十字精兵到来,丢下就跑啦。”


桑竹姑娘想:他居然没有管我就自己跑了?虽然疑惑着,却还是相信了。西甲喇嘛一直冷对着她,始终想摆脱她,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洋魔来了,桑竹姑娘被俘了,怎么还能去骚扰他?她恨恨的,恨西甲喇嘛杀了母熊和小黑熊,恨他对她的冷酷无情。一条连熊都不如的冰凉的蛇,丹吉林陀陀怎么还不杀了他?她这样想着,起身就想离开:要杀我自己杀,不能让丹吉林陀陀杀。其实她还是想着如何保护西甲喇嘛:西甲,永远对不起我的西甲。


达思牧师拦住了她:“你不能走,告诉了容鹤中尉你才能走。”其实达思完全可以就此放了她,但是他没有,对方是姑娘,而且那么美丽,男人的本能让他有了留下她的举动,尽管他此刻并没有什么个人企图。


桑竹姑娘烦躁地吼道:“那你们就快去对这个中尉说。”


达思牧师让卡奇派一个司恩巴人上山顶去说了。那人回话说:“中尉说了,不能让这个姑娘就这样走掉,他要亲自审问她。”


容鹤中尉很快从则利拉山顶下来。但是他没有走到桑竹姑娘跟前,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就突然降临。已经死去很久的母熊居然又活过来了。它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子,哀伤地望着身边的冰凉僵硬的小黑熊,突然站了起来。浑身血淋淋的母熊比任何时候都更高更大地站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嘴,扑向了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没有跑,也没有叫,只是瞪起眼睛往上看着。一堵黑墙、一片黑天,塌下来了。


驻藏大臣文硕带着由拉萨三大寺组成的代表团,先到了后藏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住了几宿,等待九世班禅从拉孜芒卡温泉洗澡回来,派出大堪布旺久参加代表团,又派了马夫、给足了沿途所需的银两后,他们才又上路,直取岗巴宗。


半路上,驻藏大臣官邸的使者三次追撵而来,向文硕递送朝廷的电报。每一次,文硕都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看,然后笑着收入袖中,不向任何人说起。


十天后,文硕一行来到了西藏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赛赛拉草原。他们居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派人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递送有要事共商的信函。这是惯例,以往遇到大、中、小三等事情,只要西藏在边境线上发出信函,三国都会根据事情等级,派代表前来会见商议。这次共商的当然是最高级别的大事,而且又根据西藏习惯,把信函绑在拴了鸡毛的箭杆上,强调了重大和紧急。


最早到来的是廓尔喀派出的人,但是级别很低,也没带国王以及政府部门的信函,一再说他只是一个边界税务官,来这里做个见证。


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都很吃惊:你要见证什么?


驻藏大臣文硕默然无语。


终于等来了布鲁克巴的人,级别虽然不低,但也说是来做个见证的。问到共同打击英国人的事,要么摇头不语,要么说:“记住了,回去一定禀报国王。”


最后出现的是哲孟雄的人,级别更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差役。差役说:“我是来报信的,王子明天就到,他一定会到。”


文硕面露喜色,大声说:“哲孟雄和布鲁克巴自古都是我中国的藩属之国,受藏人藏教的恩惠不少。印度的佛光不能照临时,西藏的佛光照遍了两国的事物人等。图朵朗杰国王不能来,自然王子就会来。”他这是说给布鲁克巴人听的:你布鲁克巴不也是藩属国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随风转舵了呢?


但是哲孟雄王子第二天未到,第三天也未到。第四天眼看就要过去,跟驻藏大臣文硕一样望眼欲穿的哲孟雄差役突然号啕大哭,奔跑而去,边跑边说:“王子出事了。”文硕绝望地看着不辞而别的哲孟雄差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沉默了两天后,文硕把代表团全体成员召集到自己的帐房里,沉重地说:“我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边境,如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中任何一国能够同意跟中国联手抗英,我们就能看到英国人失败的曙光。我也有理由直言上奏朝廷实施这样的策略:表面上虚与委蛇,安抚英国,暗地里支持西藏或者至少默认西藏抗英。两国或多国联合,就算英国人有印度作靠山,也恐怕战线过长、兵力不够,堵了这边露了那边,到时候连防御都要捉襟见肘,怎么还谈得上进攻西藏?然而,天不我与,英国人占了先机,我们的邻国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扎寺代表旺久说:“看样子这一趟白来了,还不如在寺里念几天经,护法神不保佑,文殊观音会保佑,文殊观音不保佑,无量光佛总是会保佑的。”


文硕道:“你们这些僧人,害怕佛教受损,坚决抗英是理所当然。我作为驻锡西藏的朝廷命官,没有道理跟你们二心。你们来了,都看到了,我是尽了力了。”


的代表色均说:“大人的好坏我们看在眼里,就差没带兵上阵跟英国人打起来。”


文硕道:“我听出来了,你们话里话外还是有埋怨的。我知道你们希望朝廷解决军火和派兵抗英。可朝廷一旦派兵,吃用怎么解决?总不能一个兵带够一年的吃喝吧?西藏本来就地薄物贫、财力匮乏,能养活多少满汉大兵?再者,朝廷一旦卷入,等于取消了英印和西藏之间的缓冲,想找个斡旋的人都没有。还有一层你们不会想到,英国人正等着朝廷出兵呢。朝廷一出兵,他们就有借口侵占中国沿海的其他地方了。”


色拉寺的代表万杰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咂着嘴说:“那就是说,朝廷为了不让洋魔侵占其他地方,就不管我们西藏了。我们西藏的命运历来不好,但靠着先祖的章程还算平安无事。这个章程一是靠佛祖保佑,二是靠朝廷庇护。现在不好了,佛祖保佑不保佑还不知道,朝廷的庇护眼看着没有了。什么斡旋的人,不就是这一头鞠躬,那一头哈腰吗?我们望惯了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星星也会跑到脚底下。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到这里来不是听驻藏大臣解释的。”


文硕说:“不能回。等不来邻国的朋友,就只能等着英国人了。”


哲蚌寺的代表达洛说:“英国人会到这里来?文来还是武来?我们可都是只会念经拜佛的喇嘛。”


其他几个代表也说:没有西藏的军队在场,我们不能和洋魔直接打交道。洋魔不信佛教,不害怕我们念经放咒。我们没有刀枪,害怕的反而是我们。一个害怕,一个不害怕,这样的见面就是老鼠会见猫头鹰,要不得,要不得。


文硕沉吟着,从袖筒里拿出三份一直不肯示人的电报,无奈地递过去:“现在也不用遮掩了。你们都看看,朝廷是怎么说的。”


那是大清朝总理衙门发给驻藏大臣文硕的旨命:


藏番私犯敌营,以致大败,昏愚顽梗,可为痛恨。目前印藏情况,非该大臣亲赴边界与英人面议,终难定局,且事机万难再缓。该大臣务当勉其为难,熟商妥办,竭力开导,绥靖边疆,不负重任。


据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告知总理衙门,有该大臣启程之说,适时英方将派员前往哲孟雄边界赛赛拉草原会合。英人入藏,事属已成,无可挽救。若勉力而据,英人窥伺已久,必不相让,于藏事无益有害,不如依照所请办理,免于争讼,允其定界、通商、传教,并迅即撤军,毋再生事端,对藏番性刚好斗之人,应严惩不贷。


该大臣是深明机要之人,会见英人之时,应照英人所请立约画押。从此定界通商固修邻好,保藏中或少他故,藏事幸得平安。


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迅速传看着。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驻藏大臣文硕主动做了拉萨三大寺及扎寺代表团的统领?当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共同抗英的幻想破灭之后,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目的了:和英国人谈判。不,不是谈判,谈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英国人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须承认然后画押。怪不得来这里的廓尔喀人和布鲁克巴人都说是来做个见证的,原来就是要见证一纸条约的签订。英国人其实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他们。


很长时间都是沉默。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的代表都瞪起眼睛,不放弃希望地看着驻藏大臣文硕,仿佛文硕最后的决断,竟能违背朝廷的旨意。


文硕剖肝沥胆地说:“请诸位佛爷公论,我作为朝廷派员,可否不听上面的?你们说说呀,在我的处境里我怎么办?我不听朝命,是死;我听了朝命,恐怕也难以存活。我是两死之间的选择,先选了抗英,死于朝廷,然而就算我以区区肉身宁死不屈,英国人就能从西藏滚回去?无济于事,无济于事。抗英不能,我只能顺命,做一个食禄之人该做的。可要是这样,我还是死路一条。唉,我死不足惜,可西藏难道还会有第二个我这样的驻藏大臣?我是死了,从现在起,就已经死了。但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不能带着委屈闭上我这双昏花的眼睛。”说着泪流满面。


的代表色均大声问:“那就是说,要立约画押了?”


色拉寺的代表万杰说:“就算画押,也要民众大会同意,我等不敢。”


哲蚌寺的代表达洛逼问文硕:“摄政王迪牧活佛的意思呢?你来之前他是怎么说的?”看文硕摇头,又问,“原来摄政佛还不知道?那怎么行。”他忽地站起,煽动地喊起来,“趁洋魔未到,赶紧走啊。”


扎什伦布寺的代表旺久说:“慢着,慢着,我有话要说。驻藏大臣统领我们来到这里,他陷入千难万难也没有抛弃我们,我们怎么能抛弃他擅自离开呢?我们为了佛教,文硕大人为了西藏,路途不同,目的却是一个。画不画押再商量。以我看,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文硕大人能不能以摄政佛和代表团的名义上书朝廷,恳切申述必须抗英抗魔、断难立约画押的理由。我们这些人,靠了心诚,都能说服石头的佛、木头的佛、金银铜铁的佛来可怜我们、保佑我们,大皇帝以及朝中各官都是肉身,我就不信不能把他们的心说软了。”


大家又一次瞪眼看着驻藏大臣文硕。文硕不说话,眼光扫着帐房外面。


哲蚌寺代表达洛不耐烦了:“走走走,去找摄政佛去。”说着,带头朝外走去。代表色均和色拉寺代表万杰紧紧跟上。


但是一出帐房,他们就发现走不了啦,不知什么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英国人已经包围了代表团下榻的整个营地。


来到西藏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赛赛拉草原的,是英印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和麦高丽将军。一身戎装的麦高丽将军劈腿而立,端着酒杯,小口喝着葡萄酒,仿佛庆祝签约的干杯已经被他提前到了签约之前。他们带来了美酒和军队,也带来了需要签字画押的文件,还令人吃惊地带来了大清朝廷发给驻藏大臣文硕的旨命。旨命说:


英人所请,通情达理,我人不得越界滋事,致酿巨衅。着驻藏大臣文硕为全权大臣,钦遵迭次谕旨,亲与英员妥速商议,务与大英国所派全权大臣立约共守。


文硕的惊异始终不消,最后他只好说出来:“英人是我大清朝的谈判对手,大清朝的旨命怎么能先发给你们再转交我呢?”


布兰德直言不讳地说:“大人,你搞错了,我们不是来谈判的。当大英帝国的华尔森公使在贵国总理衙门随便进出的时候,你却还在把我们当作对手。如果是对手,那就应该刀兵相见,看看你们清朝吧,再看看西藏吧,弱人的地方、矮人的国家,时乖命蹇,战战兢兢,怎么能面对彪躯虎体、威风抖擞的大英帝国的军人呢?我们都不忍心把你们当对手。本来画押不画押都是不要紧的,我们走到哪里,上帝的意志就要实现到哪里。请告诉你身后这些不怀好意的僧人,不是我们要进西藏,是上帝要进西藏。上帝给了我们胜利的保障,那就是枪和炮。条约的内容你还要仔细看吗?这些愚昧的僧人还要仔细看吗?我可以耐心等待,但我的朋友麦高丽将军却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没见他已经喝够了庆祝签约的酒?”


麦高丽将军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端着一杆步枪,朝着飞过天空的随人鹰开了一枪。


文硕不胜悲惶,仰天长叹,然后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睁开。


就在这一天,所有的无奈和叹息都来到了驻藏大臣文硕身上。他和他率领的有拉萨三大寺代表以及扎寺代表参加的代表团,在英国军队的包围下,跟英印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以及麦高丽将军,签订了中英《藏印条约》八款和《藏印续约》九条,认可了由英国提出的所有条件,即:允许英印基督教人士进入西藏传教;哲孟雄由中国西藏的藩属国变为英国的保护国;重新划定西藏和哲孟雄的边界,日纳山、隆吐山、则利拉山、亚东等地为英国保护国哲孟雄所有;开春丕为商埠,建设寓房、公所、驿站,英国商人可以自由往返通商,并由英印政府派员,驻寓亚东和朗热等处,管理英商贸易事务。凡英国商民在西藏境内与中藏商民发生商务纠纷,中国驻边官员须请英国派驻官员面商解决;印茶运往西藏的贸易,应纳之税应由英方说了算;进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货物,皆须安全无害。为此英方有义务派出一支军队,保护英印商民到达商民所到之处。


《圣史》上说,驻藏大臣文硕就在画押的一瞬间,突然倒地不起,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能言语。画押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左手则把右拳牢牢包起来不肯松开。英人布兰德和麦高丽将军把条约凑到文硕跟前,想掰开他的手强行摁上手印,终因文硕抵抗而没有奏效。最后还是五六个英军士兵过来,按的按,扯的扯,才使文硕的右手食指蘸着印色戳到了条约上。这时文硕厉声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被摄政王迪牧派来照顾文硕的漂亮能干的雪村姑娘赶紧让人把他抬进了帐房。他第二天才醒过来,也是摄政王派来的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给他精心做了汉餐,他一口也没吃。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给他做了最好的藏餐,他也不吃。什么时候开始吃的,《圣史》上没说,只说从此驻藏大臣文硕几乎没有了食欲。


文硕是恸哭而归的。从岗巴宗的赛赛拉草原,经日喀则,回到拉萨,路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反正把泪流干了,到拉萨后再伤心他也不会淌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