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甲喇嘛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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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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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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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3120字

拉萨一如往日的静夜里,响起了一阵清亮而急促的敲门声。之后,丹吉林就笼罩起紧张惶恐的气氛。所有的神像都郁黑了面孔,连慈眉善目的除盖障菩萨也把眼角耸起来,惊诧地望着殿堂里动荡不安的空气。


管家活佛白热一连三次命令仆从:“点灯。”


仆从说:“大人,所有的酥油灯都点上了。”


白热管家心急如焚地走向护法殿,跪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小声机密地祈求道:“请大护法快快指路,愚笨的管家应该怎么办?”


哲孟雄国王派使者送来亲笔信:黑水白兽就要电掣而来,佛教危机了,西藏有难了。十万火急,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然而,作为西藏摄政王的丹吉林寺主九世迪牧活佛正在密境地宫里闭关静修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这是转世三十二年来的最后一次闭关。这一次将决定迪牧活佛的密法修炼能否全力攀越最高境界,能否完成从世间肉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转变。因为是方便道的途径,可以速成,却相当危险,如果惊动,那就废了,所有殚精竭虑的修炼都将毁于一旦,这一世休想再有成佛升天的可能。


闭关期限为一个月,如今只过了半个月。谁也不能叫醒他。


白热管家举起袈裟袖子,朝着酥油灯使劲甩了一下。没有一盏被袖风熄灭。不灭的火焰,长明的神灯,这就是护法神的引领,和自己的愿望恰好一致。他如释重负,欣然起身,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以摄政王的名义,回复哲孟雄的图朵国王。但回复的不是信,是摄政王迪牧活佛亲笔抄写的经文《无畏妙音》和达赖喇嘛送给摄政王的金质法铃。哲孟雄国王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会明白这两件宝物的意义:佛的西藏至上无敌,有佛就有西藏。又赏藏银五十两,打发信使连夜归去。


总算妥当了,白热管家长舒一口气,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交给负责为神灵和佛像敬献供品的香灯师西甲喇嘛,嘱咐他好生供奉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脚下,谁也不准动,他将每天派二十个喇嘛对亲笔信唪经念咒,直到摄政王闭关结束。


西甲喇嘛虽然不识字,但看到信筒上有象征兵凶的斧剑之戳,就知道边境告急了。他惊疑地望望白热管家,想说什么又没说。


白热知道他想什么,解释道:“我是摄政王的管家,不是西藏的管家。”


西甲仿佛很吃惊:“啊,我以为摄政王的管家,就是西藏的管家。”


白热瞅他一眼,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却没有多想。


但就是这种遇事不三思的习惯,酿成了白热管家一辈子的后悔。他后来不止一次地说:“想起我对西甲喇嘛的信任,真想让铜刀护法砍了我的头。紧要关头,我怎么总是粗心大意啊?迪牧摄政王,我对不起你。”


白热管家哪里会想到,肩负双重使命的哲孟雄信使离开丹吉林后,又去了拉萨以东的顿珠庄园。按照仁青王妃的嘱托,此信是要当面交给父亲顿珠噶伦的。这就是说,当白热管家为了摄政王迪牧活佛的闭关静修而封锁藏边危机的消息时,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已经知道了一切。


顿珠噶伦看了信,又问了信使一些信中不甚明了的情况,立马去了大昭寺北边的策墨林寺院。策墨林首席大活佛、皇封高僧沱美是顿珠的密友。在这个密友的恳求下,顿珠捐资修建了策墨林大经堂。修建时沱美说:“从此以后,对你我们是有求必应的。”顿珠记住了这句话,所以他来了,他希望沱美活佛兑现诺言。


沱美活佛一见顿珠噶伦来得匆忙而诡秘,便把他拽进自己的寝殿说:“要是你的声音超过蚂蚁的悄悄话,那你就不要再说了。”


顿珠关了门,让沱美看了女儿的信,凑到对方耳边嘀咕道:“必须把摄政王从闭关的境界里叫出来,哪怕废了他的全部修炼,让他从此断了学法成佛的念头。你能做到吗?”


沱美知道顿珠和摄政王素有芥蒂,诧异道:“兄弟,这是你的意思吗?我劝你还是收回。”


顿珠说:“不是我的意思,是西藏和佛教的意思。想想看,洋魔来了,洋魔摧破了摄政王的佛法。摄政王当头一件事,就是报复异教,摧破洋魔。不依靠摄政王,西藏和佛教就完了。”


沱美说:“可是摄政佛并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是我有意毁掉了他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


顿珠心里冷笑一声:机会来了,我就是要毁掉他。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真诚:“大活佛,看来你是只顾自己不顾西藏了。”


沱美踌躇着,半晌点了点头,悲伤地说:“摄政佛,毁掉你的不是我。”


沱美活佛当即派人前往丹吉林,向西甲喇嘛秘密传话:“麦草是水上漂的,宝石是沉入海的。我在海里打坐,就是为了等你。”


西甲喇嘛一听就明白,沱美活佛要见他。


丹吉林和策墨林相距不远。西甲喇嘛连夜赶来,正要敲响红宫大殿的门,就听吱呀一声,沱美活佛开门出来了。西甲双手合十举到头顶,弯腰致敬。


沱美说:“我看到一头雄壮的野牦牛正向后藏走去,莫非就是你?”


西甲大惑不解:“啊,我是野牦牛,为什么?”


沱美笑了笑说:“看看拉萨河吧,不问你也知道,水底下不光是石头,还有水晶的龙宫、珍珠的神殿。你这个陀陀坯子,就算你修成了菩萨,命运里还是要做陀陀喇嘛该做的事。”


西甲不情愿地说:“不会吧,尊师?”


沱美如此这般一说,又道:“现在是言听计从的时候了。”


西甲呆愣着,心说不能答应,我决不能答应。


沱美说:“你不会忘了我们的誓约吧?”


西甲急切地回答:“不会,你是我的至高上师。我在你面前起过咒发过誓。”


“那就去吧,你是躲不过去的。命运已经开始,它有自己的安排。”


“尊师啊,我不能”


沱美说:“火把朝下低垂的时候,火舌就会向上燃烧。你要是不管它,它就会烧掉自己。摄政佛迪牧现在就是那个低垂的火把。”


西甲喇嘛呆愣的面孔一阵抽搐,心说沱美活佛是对的,就应该把摄政王从密境地宫里叫出来。黑水白兽就要吃掉西藏,万千活佛喇嘛都不能修炼了,一个人的修炼算什么?即便修成了菩萨,那也救不了几个众生。让所有人成佛才是佛,谁不知道呢?正是显示摄政王法力的时候,全西藏都看着,我不叫醒我有罪啊。


他向沱美活佛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去,双手不停地挤压着胸脯,挤出了一句话:“那就对不起了,迪牧活佛。”


2


是心的变迁,从喧嚣滑入平静。第一次发现,平静即是欢愉,松弛而柔和。看得见淡淡的金色、祥美的光环与花带,绿云红莲,跣足袒肩佛祖出现了。


闭关静修变成了灵魂与佛祖的直接对话,没有饥渴,没有疲倦,全神贯注,忘了时间,直到被一阵忧急的喊声打断。啜饮最高法乳的惊天之喜溘然远逝,那些传进耳朵便成顿悟的佛祖密语不绝如缕,很快听不见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祈请着:“佛祖,请让我随你而去。”急伸手想抓住佛祖的法衣之角,抓到的却是一封信。


“佛爷出来吧,黑水淹了佛教,白兽吃了西藏,洋人犯境了,就靠摄政王的法力了。”是西甲喇嘛的声音。他悄悄来到丹吉林的密境地宫前,在石砌的封门墙上撬开了一道缝隙,把信塞进去,轻轻一吹,信就飘然而去。


迪牧活佛借着酥油灯看了信,愤然而起,推倒封门墙,带着一股神祇才有的清俊之气,和黎明一起出现在大经堂前的石阶上。


人们惊呆了。半个月不吃不喝的迪牧活佛面色红润,身体健朗,指着白热说:“我的管家怎么连马和鞍子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


忠心耿耿的白热管家不在乎主人的责备,扑通一声跪下,惨叫一声:“佛爷,你怎么出来了?”


僧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惊恐、哀怨、失望,一个个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面孔的肌肉都在紧张变形。有人禁不住哭起来。丹吉林的僧众,哪个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得道成神呢?如今再也没有希望了。


丹吉林的悲惶气氛里,迪牧活佛的清俊之气渐渐散尽,很快就是疲容倦色了。


白热抬头一看,爬起来就走,边走边喊:“酥油茶,酥油茶。”


迪牧阴沉沉地说:“我的酥油茶在大昭寺,备轿吧。”


出了丹吉林,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片街市,就是噶厦政府的办公地大昭寺。迪牧活佛掀开轿子窗帘,看着还没有吐芽的柳枝和慌张闪开的人影,似乎才从闭关的情景里走出来。他双手使劲抹了一把脸,大声咳嗽了几声,一个俗界摄政王的情绪、一种生来旺盛的怒火,便迅速高涨起来:


难道就这样废了?日夜积累的修炼付之东流,他叩响了神界的门却没有进去,从此就再也进不去了。好一个不知轻重的西甲喇嘛,僭越职分叫醒了闭关的主人,加巴索!“加巴索”就是吃屎去吧,是干净的藏语里最厉害的一句骂人话,可见他的愤怒有多大。他知道自己的愤怒是矛盾的,甚至都不该有什么愤怒,因为作为摄政王,西藏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西甲喇嘛并没有错。可迪牧活佛就是要恨,恨一切,恨得无法自持。他寻思完蛋了,又回到从前了。他生来就是一个喜欢记仇泄恨的人,对他来说,闭关就是闭火,静修就是静怒。年年不断的闭关之后,似乎所有的嗔忿、怨怒、痴恨已经不再,他早就是一个平和淡然、宽坦虚无的高僧大德了。但是现在,怒重来,火重来,恨重来,且盛大无比,就像几百年的饿禽困兽突然挣脱了藩篱,从内心深处咬杀而来。


心从来就是挣扎的,挣扎!


正在挣扎着,忽然有人粗声大气地说:“请摄政佛留步。”


迪牧活佛一听就知道是沱美活佛。按照规矩,沱美活佛应该小心翼翼过来,请求摄政王停下。但沱美是一个秉性放达的人,又是皇帝封授了“灌顶国师诺门罕”称号的高僧,都敢在达赖喇嘛跟前有说有笑,对待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迪牧活佛,就更没有拘束了。


迪牧活佛让轿停下,客气地使人掀起了轿帘。


沱美踩着仆从的脊背下马,把缰绳丢开,趋步上前道:“摄政佛,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召唤,难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迪牧说:“等我召唤?全西藏都知道摄政王在闭关。”


沱美说:“冬天吹来喜马拉雅山南边的热风,坚固的冰雪就会融化。最后一次闭关提前结束了,你不再是慈悲的佛爷,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怪。西藏的佛爷太多,跟拉萨河的石头一样多,能制服洋魔的却只有你一个,摄政佛。”


迪牧吃惊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消息从哪里来?”


沱美说:“难道我们的修炼不是为了遍知一切?西甲喇嘛想让他的主人为了西藏牺牲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去祈请你家护法殿的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他说,要是他的祈请能让神像的铜刀发出声音,那就是叫醒主人的神意。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摄政佛,铜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神的意志把你从修行的醉境里唤醒,请不要责怪西甲喇嘛。”


不,不是神的意志,是你的撺掇。你和西甲喇嘛早就串通一气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摄政王迪牧把要说的话一口吞下去,怒视着对方。他想起那个在教界高层隐秘散播的传说,发现它已经变成清晰的现实,便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传说让迪牧活佛一直耿耿于怀。说是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原本是印度圣僧阿底峡亲传藏地,得道者是噶举派祖师之一的塔波拉杰,后来又被沱美一世继承。沱美一世和迪牧一世曾是金刚兄弟,沱美在秘密接受灌顶和修炼时被迪牧偷窥,暗记了曼陀罗的布局、所有仪轨和声咒口诀。于是迪牧一世便偷偷自修这一殊胜大法,结果迪牧有了成就,沱美反而未果。沱美一世恼怒不已,因为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只能一线单传,同时代中不能有第二个人获得成就,迪牧有果,沱美就只能不果。所以沱美一世留下法旨:所有的沱美转世首先要破坏迪牧世系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才能获得自己修炼的资格。这法旨的存在让一世以后的所有迪牧转世都没有成就此大法,直到今天。今天,九世迪牧活佛眼看要成了,却又被八世沱美活佛破坏得一干二净。迪牧想,谁成谁不成是天神福佑、法缘使然,并不在于迪牧一世偷窃了佛法。没有法缘的倒霉鬼,你只会阴损暗害。


迪牧活佛恼怒地催轿快走。


沱美扑过来,拖住轿子:“你还没有答应我,你会宽恕西甲喇嘛。”


迪牧喝令随从:“把他挡住,给我搡倒,搡倒。”


被搡倒的沱美活佛让仆从扶起来,激愤地喊道:“你敢这样对待我。迪牧摄政王,你是一头多长了黑毛、少长了记性的牦牛,忘了我的身份。我,策墨林首席大活佛八世沱美,代表民众大会。”


迪牧不理他,心里想着西甲喇嘛。他知道接下来白热管家一定会依照丹吉林的规矩和迪牧信众的愿望,惩罚西甲,轻则伤残身体,重则了断今生。他快意地冷笑一声,仿佛看到西甲喇嘛已经死了,死得比他期待的还要惨,那是应得的下场。突然,迪牧又紧张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仿佛从那儿走出一个人来,泪眼汪汪地乞求着他:“佛爷,佛爷,饶了西甲。”走出来的若是别人,他当然不会理睬。可这是个姑娘,是小时候口口声声叫他“佛爷哥哥”的美丽的桑竹姑娘。迪牧沉吟片刻,大声说:“让西甲喇嘛去森巴军传我的指令,今年不打藏鬼了,留下炮弹去前线打洋魔。森巴军要睁大西藏人的眼睛,再不能瞄山打水了。去啊,快去。”


迪牧听到有人应令而去,心说佛祖啊,我为什么要这样?


一阵马蹄的骤响,由远及近,停了下来。


轿前护卫喝道:“干什么的?摄政王在此,赶快闪开。”


响箭飞鸣,咚的一声插在轿楣上。迪牧吓了一跳,只听两边的护卫喇嘛朝前扑去。马蹄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消失了。


迪牧起身掀开轿帘,探出半个身子,看了一眼插在轿楣中心忿神头像上的箭羽,一把扯下拴在上面的一片白绫。白绫上一摊墨迹、一摊血迹、一摊精液之迹。墨迹代表权势之恨,血迹代表杀伐之恨,精液代表未来之恨。迪牧咬牙吸气,凉风直灌肺腑,双手紧紧团起白绫,一屁股坐下,震得花氆氇大轿船一般晃荡。


他曾经痛苦地责备自己:一个修行的人为什么要有仇恨?现在明白了,因为他处处被别人仇恨。西藏怎么生长着这么多仇恨,而且仇恨仿佛都是冲着他的?


又是为什么,一个有恨被恨的人,居然还能亲临王舍城的竹林精舍,缠绵在梵天妙善之地,聆听佛祖的密语?


晨风挂满了梢头,所有的树枝都有了响箭的飞鸣。“快走。”迪牧喊一声。四个身体强壮的轿夫跑起来。护教喇嘛们环绕着轿子,喝散了前后左右五十米内的人影狗影马影。很快到了。


迪牧活佛下轿,疾步进入大昭寺大门。


噶伦顿珠迎面走来,故作惊讶地问:“大人不是在闭关吗?”


迪牧把刚才路上的慌张掩饰过去,凌厉地说:“加巴索!黑水白兽来了,居然在这个时候。洋魔的枪炮惊醒了我。我听释迦牟尼说:赶出去。”


顿珠继续明知故问:“什么什么,摄政大人,洋魔的枪炮?”


大昭寺所有的佛像都瞪大眼睛张开了嘴,嗡嗡嗡的经咒充满了庭院。


战争,西藏面临战争。


3


幽深的巷道在通往密境地宫的时候,扭出了一连串的波浪,每一个波浪的弯道里都有一扇门,分别是通往断腿断舌之门、通往断臂断耳之门、通往断头或吃毒之门、通往地狱之门、通往畜生与饿鬼之门。


白热管家让仆从绑了西甲喇嘛,押着他路过一扇扇黑骷髅装饰的恐怖之门,大声说:“对你的惩罚差不多就是慈祥的恩典,你自己选择吧,要走向哪一扇门?”


西甲喇嘛眼睛里迸出两道明亮的光,像选择货柜上的各色氆氇那样,平静地扫过所有的门,最后走到了地狱之门前。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二十五岁的青年喇嘛西甲选择了最严酷的惩罚,他不仅要即刻断命,还要在来世经受地狱的折磨,继续赎罪。


白热管家恨恨地说:“再想想吧,一旦进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西甲惨淡地说:“我毁了大活佛几十年的修行,我知道罪过有多大,还后悔什么呢?开门吧,我们来世见。”


白热瞪了仆从一眼,两个仆从上前,哗啦一声打开通往地狱的门,又给西甲松了绑。


西甲一脚迈进门槛,半个身子在幽冥里一晃,停下了。他听到巷口一阵奔跑声,有人喊:“西甲,西甲,摄政王让你去森巴军传令。”


这么多喇嘛,为什么偏偏让我去传令?西甲喇嘛犹豫着,正要把迈进去的一条腿抽回来,白热管家猛然一推,让他一个趔趄扑向了里面。门从身后哐当一声关死了。


一片黑暗。西甲打了个寒战,毛发噌噌地竖了起来。地狱,他已经来到地狱,今生来世都将在这里度过的地狱。他想看清地狱是什么样子的,突然发现脑袋大了,大得就像宇宙,瞬间包围了自己。原来如此:地狱,就是把你储存在脑子里的全部恐怖的想象,变成惩罚自己的力量。先是火焰燎烤,再是锯子断身、刀剐骨肉、冰寒透心、人畜相食等等。一瞬间所有的痛苦都进入了他的感觉。他储存的恐怖想象太多了,学法的人,修佛的人,都这样,初级阶段,就是要把人间变成恐怖的地狱,然后才好厌离。


可是,当地狱的体验真的一一来临时,西甲喇嘛却突然不想厌离了。因为他拿不准当他告别生命之后,是否还有爱意浓浓的灵魂飘向原野,吸引桑竹姑娘的注意。而桑竹姑娘是不死也会灵魂离身的,她的灵魂始终飘晃在他心里,内心的地狱一出来,她也出来了:美丽的身影,斑斓的衣袍,迷人的表情。让他恍然明白:摄政王并没有下达处死他的指令,让他去森巴军传令,就是想把生与死的选择交给桑竹姑娘,也交给他自己。因为灵魂并没有远离,他的灵魂和桑竹姑娘的灵魂永远都在互相张望,不由自主地靠近着,又谨小慎微地保持着距离。人人都明白,佛和女性的距离,就是有成就和没成就之间的尺度。


西甲本能地回身,扑向门口,双手使劲拍打着门:“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摄政王让我去传令。”突然一拉,门开了,原来并没有从外面锁住。他跳向门外,推开白热管家往前走。


白热跟在西甲身后,不情愿地说:“你的今世延长了,但也不会延长多久。你的选择不能变,地狱之门等着你,我们不会关起来。”


西甲心里说:那要看桑竹姑娘的态度。她要我死,我就回来受死;她要我不死,我就干什么呢?他一巴掌拍疼了自己的头,看到前面有一匹马,跑过去骑上就飞。


白热管家恨西甲喇嘛恨得要死,却没有亲自去追撵。


摄政王迪牧活佛去了大昭寺,这个时候丹吉林不能没有主事的人。而且怦怦狂跳的心告诉白热管家,必须多派些人去保护摄政王。表面上平静的拉萨,神圣而祥和的拉萨,到处暗藏着骚动和凶险,沙沙沙的脚步,传到了耳朵里,却看不见走动的人影。鬼、鬼、鬼?凭他的预感,随着洋魔的到来,更可怕的藏鬼正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响箭送来的“三迹白绫”、西甲作为内鬼的暴露、沱美活佛的出现都是预兆。洋魔威胁着西藏,藏鬼威胁着摄政王。藏鬼在哪里,会使出什么样的损招?从现在开始,就得睁大一千只眼睛凛光四射了。观世音菩萨,尽管西藏几乎所有寺院都供奉着你,但你的千手千眼法威只可以属于丹吉林,保佑,保佑。


白热管家走向丹吉林大自在佛殿,在殿前跪下,一头磕在石阶上,然后起身,对身边的仆从说:“我们的陀陀喇嘛呢?都叫来。”


丹吉林的陀陀喇嘛都来了。白热管家要求他们带上棍棒,二十人前往驻藏大臣官邸接应摄政王,二十人前往森巴军捉拿西甲喇嘛,叮嘱道:“一等西甲完成了摄政王的使命,立刻就给我绑了。最好一绳子绑死他。对了,蒙上你们的嘴脸,森巴军里有女人,不要让她们认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森巴军是古代藏王的卫队,沿袭到现在,变成了给达赖喇嘛壮行、接受检阅和打炮驱鬼的礼仪部队,一个团的建制,叫代本,团长的职务也叫代本。森巴军一定是世界上最散淡的军队,士兵平时都在家种田放牧,每年一月集中,参加拉萨的传召法会,二月解散,只留下一个甲本(连)的兵力蹲守营地。这一个甲本连没什么军事任务,日程是上午先念经再跳舞,下午基本自由,自由得无所事事,就聚起来接着跳舞,晚饭后还是唱歌跳舞。最散淡加上最娱乐,营地前的广场几乎变成了露天歌舞场,吸引了拉萨的许多姑娘。姑娘有看的,有进去一起跳的。森巴军的战士们在使劲歌舞的同时,一个个瞪凸了欲望的眼睛。爱情发生着,拉萨河谷开阔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忙于幽会的森巴军人。一时间,拉萨的时尚里,“森巴”成了由歌舞产生爱情的代名词。


西甲喇嘛到来时,代本奴马正带领战士们舞得疯狂。那是奔放的锅庄,粗犷朴素的集体圆圈舞,热腾、飞扬、震颤,白云连上了尘土,树叶都在哗啦啦响。西甲下马,丢开缰绳,大步走进舞阵,急叫几声“奴马代本”,看人家不理睬,便一把揪住了飘飞的衣袖。陶醉在歌舞中的奴马代本挥袖甩开了他,呵呵的笑声让痴迷的神情有了几分呆傻。西甲比舞蹈更加猛烈地跺了一脚,再次揪起对方的衣袖往外走。


奴马代本只好跟上:“西甲,西甲,你这是干什么?”


直到西甲喇嘛把摄政王的指令一字不落地说了三遍,奴马代本才从歌舞的陶醉中收回了魂:“阿妈呀,洋魔在哪里?什么时候打?”


西甲自作主张地说:“就打,就打。西藏有前线了,你不打,远远的前线,就近近地来了。”


很快,奴马代本把留守营地的全体人马集合在了广场上。


他表情肃穆地扫视着大家说:“士兵们,我已经派人命令回家种田放牧的森巴军战士全部回来。我们不能在拉萨打炮跳舞了,我们要去有洋魔的前线打炮跳舞了。”然后对随军护法说,“开始吧。”


森巴军的随军护法负责一切决断面前的打卦问神。这时已经在队列前焚香念经,做好了打卦准备。他从腰里摘下一只牛角和两只羊角,把羊角装进牛角,奋力摇了摇,插在地上,盖上一面经幡,大声祈祷。一炷香的工夫,随军护法拿出里面的两只羊角,左看右看,一脸疑惑。大家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他,有些嘈杂。随军护法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十分肯定地说:


“神谕显示,我们应该昨天开拔。”


“昨天开拔?怎么今天还没走?”奴马代本吃惊地望着大家,很意外自己的队伍居然还在这里。


有个小瘦子汝本(营长)说:“摄政王的指令来晚了。”


奴马说:“对,来晚了。可是神不会怪罪摄政王,会怪罪我们的。我们赶紧走,连夜。”


又打了一卦:洋魔在哪里?护法说:“在半月以后。”


奴马想了想说:“太对了,我们半月以后到达哪里,哪里就是有洋魔的地方。”


小瘦子汝本不解地问:“可是往哪里走啊?寺院的喇嘛说,世界有三十三个方向(指须弥界三十三天)。”


奴马嘲笑道:“你太无知了,护法会带路的。”他清点着人数,果断地说,“不等了,还没有归队的,就让他们去路上追我们。”


森巴军的战士们把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拆开,绑在马背上,又带了许多吃的喝的,更没忘了带上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


开拔了。去抗击黑水白兽的森巴军举着标志性的金色旗帜,唱着山歌离开拉萨,跟着随军护法向北走去。姑娘们,有瓜葛没瓜葛的姑娘们都来送行。她们用山歌呼应着士兵,让士兵的山歌更加雄壮。还有的姑娘跳起了舞。士兵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步行的便用舞蹈来回答。队列变成了舞列,欢天喜地地离别着,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参加节日的庆典。


西甲喇嘛忧郁地看着姑娘们,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悲伤,修行人的敏锐让他不敢沉浸在逃离地狱的庆幸中。他看到了欢乐背后的凄苦,看到金红烂漫的黄昏前面,除了神秘的暗夜,还有更黑的黑暗、更大的未知。


突然有人喊:“他在那里,抓住他。”


西甲喇嘛猛回头,看到一队熟悉的骑影,顿时有些紧张:丹吉林的陀陀喇嘛追上来了,不能让他们抓住,还没见到桑竹姑娘呢。他拔腿就跑,听到身后有陀陀喇嘛大声说:“狗屎长了翅膀,飞得再快也是狗屎。摄政王希望你死,你跑到哪里都得死。”


西甲喇嘛遗憾地说:“摄政王,迪牧佛,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4


九世迪牧原名叫阿旺岩措。阿旺三岁的时候,拉萨河的洪灾冲走了河边收田的阿爸阿妈。他趴在岸边树上鸟窝的旁边没命地哭喊,哭着喊着就掉下来了,是拉珍接住了他,然后又养活了他。拉珍后来嫁给了甘丹寺的银匠旺堆,有了孩子,这便是桑竹姑娘。不久,阿旺被选定为六世迪牧活佛的转世灵童,成了桑竹眼里的“佛爷哥哥”。迪牧有恩必报,给收养他的拉珍一家划拨了庄园,庄园就在拉萨河边,不大,但足可以保证他们富足并成为贵族了。那时候,小姑娘桑竹常常来丹吉林看望她的佛爷哥哥。迪牧喜欢这个小妹妹,丢下经书,带着她爬高上低到处玩。有一次打翻酥油灯,点着了大经堂的经幢,全体喇嘛跑出来救火。


桑竹姑娘十岁的时候西藏发生了哲蚌寺和甘丹寺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迪牧活佛失去了所有的亲情,桑竹姑娘再也不跟他这个“佛爷哥哥”来往了。


那时担任西藏政府总堪布的甘丹寺麦巴扎仓的活佛夏鲁不服制约,以为甘丹寺是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倡建的第一座本派寺院,是拉萨三大寺的首寺,自己理应执掌政教大权,便密谋暗害了得到哲蚌寺支持的首席噶伦等贵族六人。哲蚌寺哪里会容忍,督促噶厦政府查访捉拿凶犯。夏鲁活佛逃往离拉萨四十多公里的甘丹寺,发动僧众公开叛乱。噶厦政府秘密组织以哲蚌寺僧人为主的一万兵力,栈道前往,准备一举拿下甘丹寺麦巴扎仓,没想到叛徒告密,甘丹寺早有准备,让哲蚌寺损失惨重。


告密的叛徒便是桑竹的阿爸、迪牧的养父、已经由下等银匠变成上等庄园主的旺堆。旺堆原属甘丹寺麦巴扎仓,最崇信的便是夏鲁活佛。为夏鲁活佛通风报信在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压根就没去想,迪牧活佛是丹吉林的寺主,他是迪牧的养父,自然就是丹吉林的人。而丹吉林历来都是哲蚌寺的附庸。


丹吉林是哲蚌寺洛色扎仓的施主,年年为其熬茶布施,周到而充足。三大寺之间的每一次冲突,只要哲蚌寺出头,丹吉林的僧人都会紧跟其后。甚至有些僧人是交叉归属的,先在丹吉林,后去了哲蚌寺;或者先在哲蚌寺,后到了丹吉林。


血雨腥风飘洒了半个月才止息。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双方都用了最先进的武器火绳枪。誓死保卫夏鲁活佛的人全部战死,夏鲁本人服毒自杀。


之后,噶厦政府逮捕了银匠旺堆和他的妻子。


小姑娘桑竹向佛爷哥哥求情。佛爷哥哥答应了:“当然,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我不救谁救。”但最终迪牧还是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决定。因为哲蚌寺是力主处死的,他应该服从;更因为由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摄政王一事已在议论之中,他如果不放弃对权力的渴望,就必须承受绝情断亲的痛苦。思来想去,便以闭关静修为借口躲进了密境地宫。哭泣是真诚的,闭关的一个月,他用眼泪和饥饿惩罚了自己。他在佛前发下誓愿:要以修炼的全部愿力,关照桑竹妹妹的今世,保证她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可是没等他闭关结束,桑竹妹妹就决定终生不理他了。


桑竹姑娘在丹吉林等了六天七夜,不吃不喝,天天喊着:“佛爷哥哥,佛爷哥哥。”十岁的小姑娘知道她的佛爷哥哥有意躲着她,却还是等着,喊着,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从一个殿堂喊到另一个殿堂,又一遍遍喊过丹吉林的大小巷陌,嗓子哑了,泪流干了。累倒在地的时候,是一个来拜佛的少年香客抱起了她。


小姑娘桑竹终于没有喊出她的佛爷哥哥,却喊来了阿爸阿妈被割掉舌头、饥渴疼痛而死的消息。那一刻,她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了丹吉林,连大自在佛殿里的观世音菩萨也流泪了。


有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天葬的,阿爸阿妈的尸体被抛给了荒野里的饿狼野狗。但是桑竹不甘心,她守在阿爸阿妈身边,驱赶着狼和狗,想让神鹰前来吃掉他们的肉体、带走他们的灵魂。在她亮闪闪的大眼睛瞪着天空,以为月亮就要长出翅膀,化作神鹰翩然而来时,少年香客出现了。他告诉她,这里是不会来神鹰的,你再守下去,连你也会被饿狼野狗吃掉。然后,他背起了她的阿爸,背了一段又放下,回来背起了她的阿妈。他就这样轮换着背,一段一段往前走。他背了一夜又一天,才到达天葬台能让小姑娘放心地把阿爸阿妈交出去的神鹰的天堂。


内心贮满了亲人被杀的惊恐和仇恨的小姑娘桑竹,在天葬阿爸阿妈的时候,向无所不在的神佛发下誓愿:我也要惩罚叛徒,迪牧活佛就是我家的叛徒。她当然不知道怎样实现自己的惩罚,孤独和凄凉占领了她,她本能的举动便是靠近喜欢帮助自己的少年香客。


这个少年香客就是西甲。看着神鹰在天葬师割肉碎骨的帮助下吃尽了她阿爸阿妈后,西甲才离开。桑竹跟在他后面,一遍遍叫着:“西甲哥哥,西甲哥哥。”


西甲的阿爸是拉萨河上用牛皮船摆渡客人的渡手。跟西藏许多人一样,营生越低贱,信佛就越虔诚。他驱赶老婆和儿子天天去寺院:“拜佛去,拜佛去,你们到拉萨城里佛拜去,牛皮船上没你们的事。”西甲跟着阿妈天天拜佛,渐渐滋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喇嘛。为此他询问同样拜佛的长者。长者知道他穷,出不起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善做好事。好事积累多了,喇嘛的袈裟就会从天上飘下来披在你身上。”于是,西甲把好事做到了小姑娘桑竹跟前。


大概是看了迪牧活佛的面子,噶厦政府没有没收桑竹家的庄园,也保留了帮她经营庄园的人。桑竹依然是一个衣食无愁的贵族姑娘。不久。她便把西甲一家收纳为自己庄园的属民。


西甲除了拜佛,又有其他事情要做了,那就是随从,陪她进出,陪她玩耍。不可遏止的时间迅速改变着他们,他们长大了。长大不仅意味着年龄和身体的增长,更有对异性感觉的增长。几乎在同时,他们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本来就很熟,仅剩的距离在阳光下的庄园青稞地里消失得一干二净。虽然初夜的红色把他们吓得不轻,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还是把他们带上了天空开始了,飞翔的爱情。


西甲用惶然甜蜜的口气对阿妈说:“噢呀,我爱上了也爱着我的桑竹姑娘。”阿妈说:“看别人要用眼睛,看自己要用镜子。你不会忘了你的镜子吧?你的镜子就是你阿爸。你就该娶一个像我一样贫贱的女人。”阿爸支持他,以为这是他拜佛做好事的报答:“男人就该做男人的事,让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了。”


如胶似漆。西甲和桑竹不考虑未来,就享受现在。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爱情,都说一个下贱渡手的儿子撞了大运,就要成为桑竹庄园的主人了。


是的,这日子很快就到。桑竹说:“收了青稞吧,新青稞会给婚礼带来喜庆。”但是她等不及了,又说,“那就提前到沐浴节吧,七星仙女们都会浴水来贺。”过了几天,又说,“不行,沐浴节还是那么远,就在下个月吧,你去寺里找喇嘛算一个吉祥的日子,快去啊。”


西甲去了,不知去了哪个寺院,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是三天。等他回到桑竹庄园时,一切就都变了。他告诉桑竹,他不想结婚了,他要去寺院做一个喇嘛,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桑竹惊诧,怒斥,劝说,哭求,一切无济于事,西甲毅然离开了桑竹。他没有告诉她,迫使他离开她的竟是迪牧活佛。


拉萨大街上,白热管家把他拽进丹吉林,带到了迪牧活佛跟前。迪牧问:“你想不想来丹吉林做一个喇嘛?”事情来得突然,他不知如何回答。迪牧又说,“按照祖先的法规,没有噶厦的封赏文书,贱民是不能私自提高身份的。你要是娶了桑竹,就等于侵吞贵族财产,噶厦会没收桑竹庄园。这样她就不是贵族了,所有的方面我都无法保护她了。要是离开呢,她好你也好。丹吉林的喇嘛,千里挑一,捐了钱的人都还进不来呢。你来了,就是我亲招的弟子。”西甲这才明白迪牧活佛的意思:一旦他做了喇嘛,自然就跟桑竹断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为了桑竹,也为了自己成为一个喇嘛,他只能屈辱地顺从。


桑竹姑娘不吃不喝,仅靠吞咽眼泪滋养身子。半个月以后她发现,悲伤没有了,滋养身子的只能是仇恨了。她这时才知道,西甲成了丹吉林的喇嘛,便恶狠狠地想:拉萨寺院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去了丹吉林?他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叛徒,西甲跟迪牧活佛一样,都是我桑竹家的叛徒。惩罚他们,我拿什么惩罚他们?


进入丹吉林后,西甲做了一个没有靴子穿的陀陀喇嘛。


迪牧活佛说:“即使是我亲招的弟子,也得从最下层往上走。”


陀陀喇嘛多数是寺院的体力劳动者,没有文化,不识经文,贡献给佛的只能是力气和勇敢,除了承担着最繁重的劳役:背水、盖房、搬运重物、煮粥、熬茶等,还有供人娱乐的体育比赛:摔跤、抱石、赛马、打枪、射箭等。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拉萨街头的表现:他们用酥油和锅底黑灰调制成的膏泥描画五官,涂抹脸面,披纷着鬈发,装扮成狞鬼厉神的模样,挎刀仗剑,傲慢凶悍,有时是维持秩序,有时是寻衅闹事,拉萨的许多流血事件都与他们有关。


虽然陀陀喇嘛不经不文,有杀有伐,却有着比懂经喇嘛更执着的追求,那就是脱离轮回,和那些学富五车的高僧大德一样进入佛界,成为护法神或保护一方的山神、水神、季节神。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有死得狰狞凶悍,才有机会进入护法神和护方神的序列,所以很多陀陀喇嘛都追求死亡的惨烈和奇异的悲壮:跳进汹涌的河浪,滚下嶙峋的山渊,扑向滴血的刀锋,杀入猛兽的大口,非命而死。最要紧的是,死前一定要装扮得极尽狞恶凶煞,为此便有撕大嘴巴、咬断舌头、劐开鼻孔、剜掉眼睛奔扑而去的。陀陀喇嘛,是西藏护法神的后备力量。


仅仅过了半年,身体壮硕的西甲便成了丹吉林最强悍的赤脚陀陀。


但西甲毕竟得到过桑竹姑娘的爱情,又在被迫放弃的爱情里饱受了比拉萨河水还要多的屈辱,便觉得仅仅做一个陀陀喇嘛就连自己也会轻贱自己。不管跟桑竹姑娘还有没有恋情,他都要为她争口气。他不想在现实的耀武扬威中得到快乐,更不想来世仅仅做一个使枪弄棒的护法神或护方神。他奢望成佛,一尊文质彬彬、慈眉善目、托着经卷、摆出手印的佛,说白了就是想在神与人的世界里做一个知识分子。最困扰他的问题便是:不识经文就不能成佛?他问过迪牧活佛,迪牧说:“难道你见过没有基墙的金顶?”又说,“有佛缘的人,拿起经文就能读。”西甲想自己这一世惨了,既没有基墙,又没有佛缘。但还是不甘心,大前年在拉萨传召法会上维持秩序时,碰到策墨林的沱美活佛,便跪下来求问:“我不识经文,我想成佛,大师,请指教。”沱美说:“成佛之道有读经也有口传,你为什么不拜一个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上师呢?”西甲说:“哪里有这样的上师?”沱美说:“眼前就有一个。”西甲是聪明人,仰头一看就明白了,说:“可我没有金子和珠宝供奉上师。”“言听计从就是最好的供奉。”言听计从?这有何难。上师如父,本来就应该这样。西甲高兴了。沱美说:“那就请你吃咒发誓,你要做上师让你做的一切。”西甲喇嘛答应了,并不觉得从这时开始,自己已经成了沱美安插在迪牧身边的内鬼。因为是他求了沱美,不是沱美找了他。在他拜师之前,沱美并不知道他是丹吉林的喇嘛。


其实他拜沱美活佛为上师后,也没有学到什么经文,但谈吐和气质却大不一样了。不久,他被迪牧活佛提升为香灯师,不过还是赤脚的,也就是说只比陀陀喇嘛略高一点。


5


用红氆氇蒙住嘴脸的二十个丹吉林陀陀前堵后追,好不容易抓住了西甲喇嘛。他们绑了他,把绳子一头缠在马的肩胛上,正要离开,就见奴马代本纵马过来。


“哎哎哎,就算一天三顿豹子胆,也不能把你们吃成这样。怎么能在我的队伍里绑人?”奴马代本生气地挥动着鞭子。


尽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内部地位低下,面对俗人却比大活佛还要趾高气扬,何况他们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权威迪牧摄政王,并不把一个代本放在眼里。陀陀头目仁增傲慢地说:“瞄山打水的奴马代本,你怎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这“瞄山打水”是个典故,说的是每年藏历一月拉萨传召法会期间,森巴军都要把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拉萨河北岸,对准南岸山上一排牛毛裹起来的大石头轰击。这是例行的驱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场。好几次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引来观众一片嘲笑。


奴马代本一听脸都紫了,羞的也是气的,强辩道:“你们知道什么,山上的魔鬼一见我们就害怕,跳到河里藏起来了,我们不打,等着你们来打?”然后报复似的喊道,“我们的人呢,快来啊,把这些陀陀喇嘛给我打回去。”


森巴军的战士们簇拥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姑娘。


姑娘们挤开战士,冲到了陀陀喇嘛跟前。


这群蒙了嘴脸的丹吉林陀陀一阵惊叫。克星,克星,姑娘是他们的克星。


克星是沱美活佛的创造。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沱美活佛在给僧俗人众讲经说法时,总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既然陀陀喇嘛的理想是死后转世成凶狞悍烈的护法神或护方神,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助缘和逆缘。助缘便是逢阳而增,戮雄而壮经常对抗并杀死魔鬼,凶狞悍烈就会驴打滚一样成倍增加。逆缘又叫遇阴而衰,触女而死,见不得女性的意思。姑娘是慈爱和美善的象征,是女神的人间符号,作为陀陀喇嘛,既不能爱她们,也不能恨她们,更不能打她们,经常和姑娘联络,其凶狞悍烈就会递减,杀死一个姑娘或者被姑娘触及肉体,他的暴烈法威就全没了。既然是沱美活佛念出来的经,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姑娘们也开始疯狂起来,见了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就追就撵,像是取笑开心,又像是真要让他们衰减惨败。陀陀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如同被狗咬惯了的人,人一见狗就跑,狗一见人就追。陀陀们愤怒而无奈:姑娘,姑娘,姑娘是怎么一种东西啊,世上没有她们才好,尤其是桑竹。桑竹是精灵鬼怪,是一根锐利的长矛戳向了他们的心。他们发现,挑衅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的姑娘已经在拉萨形成了一股势力,首领便是拥有贵族身份的桑竹。


桑竹不是人,是天女下凡。你看她的面孔和身段就知道,是人长不出那个样子:泛滥的诱惑、嚣张的美丽、喇嘛们不敢看的天上的魅影。


奴马代本曾以知情人的口气多次说,这些姑娘都是桑竹召集的。桑竹姑娘记恨西甲喇嘛,以为他的变心是由于陀陀喇嘛的存在,就把仇恨宣泄给了所有的陀陀尤其是西甲所属的丹吉林陀陀。但这话没有人相信:姑娘和陀陀逆缘相克,是沱美活佛念的经,经都是佛祖的言说,怎么会跟桑竹姑娘的私怨有关呢?桑竹不过是佛的将卒、沱美的枪杆子。


沱美活佛有一次告诉西甲喇嘛:“做我的弟子摄政王会惩罚你,但我已经找到了保护你的办法。你只需记住,桑竹姑娘永远是你的女人。”西甲喇嘛说:“尊师啊,你的千言万语我都会记住,就这一句话我已经忘记了,我一想到我是丹吉林的喇嘛,我还有一个上师迪牧活佛,就再也想不起桑竹姑娘了。”沱美活佛呵呵一笑:“你哪里是忘记了,你是记得更牢了。”


这会儿,眼看着姑娘们扑来,丹吉林陀陀张皇失措地扑向坐骑,跳上去,掉头就跑。缠在马肩胛上的绳子忽地拉紧了,西甲喇嘛被拉得一头栽倒,拖在地上惨叫而去。


姑娘们胡喊乱叫地追撵着。桑竹扑向奴马代本,掀他下马,自己骑了上去。她打马追向陀陀喇嘛,突然俯身,两腿夹紧,牢牢贴在马肚子上,一手潇洒地挥动腰刀,割断了拖拉西甲喇嘛的绳子。


森巴军的士兵和姑娘们大声喝彩,赞赏桑竹姑娘的手段。西甲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用牙齿撕扯绑住双手的牛毛绳,撕得满嘴牛毛。


桑竹姑娘下马,丢开缰绳,英气逼人地来到西甲跟前,使刀挑开绳子,鄙视地说:“你自己也是陀陀,怎么叫陀陀给拿住了?无能的男人,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西甲揉着勒疼的手腕说:“我早就不是陀陀了,我是香灯师,我不怕你们。摄政王把我的死活交给了你,看来你是希望我活着。”


桑竹说:“你活着当然好,丹吉林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叛徒西甲,内鬼西甲,沱美活佛知道你危险,让我来救你。你要想活命,就牢牢跟着我,丹吉林的陀陀没人敢靠近。”


西甲神经质地否认着:“不,我不是叛徒,不是内鬼。”


桑竹说:“你要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救你干什么?死去吧,再也不救你了。”说着她秀脸一嗔,走了。


奴马代本过来,牵了自己的马,吓唬道:“快跟上,西甲,丹吉林陀陀又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选择,西甲喇嘛跑过去,钻进了姑娘堆里。


桑竹命令姑娘们:“把这个不承认自己是丹吉林叛徒的人给我打出去。”


几个姑娘过来,笑嘻嘻伸出巴掌,想打又不敢打。桑竹只好亲自动手,在西甲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西甲是个高大魁梧的喇嘛,按理她是拍不上的,可是居然拍上了,而且拍得西甲连连后退,被石头一绊,仰倒在地上。


桑竹姑娘过去撕住他,小声在他耳畔说:“西甲你听着,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怀上你的孩子。”


西甲是不当真的:怀上我的孩子?不可能啊。不过是戏弄而已。他知道桑竹的戏弄便是对他薄情寡义的报复,那就报复吧,如果这样的报复真的能让桑竹解恨,他倒是期待经常遭遇的。遭遇至少能说明,他和她还是那种他希望不变的关系:张望着,靠近着,又距离着。他爬起来,夸张地龇牙咧嘴,摸摸屁股,转身便走。


奴马代本和桑竹姑娘开心地哈哈大笑。


似乎就是这笑声的功劳,或者是桑竹姑娘一巴掌的作用,反正就从这个时候起,西甲喇嘛发现自己突然聪明了,脑子里清晰透彻得就像一望到底的山泉,一下子丢弃了在地狱之门前赎罪的平静和牺牲的果敢,自信已经领会了摄政王的意图正是自己的愿望:打死洋魔,报效迪牧,要死就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白热管家稀里糊涂的惩罚里。他指着奴马代本和桑竹说:“错了,错了,你们错了。你们要去干什么?打洋魔?洋魔在哪里?南边。北边的路,通向了朝廷,你要去朝廷打洋魔?”


奴马代本说:“护法带的路,能有错?把护法叫来。”


随军护法来了,绝对不承认他的神谕出了问题。西甲喇嘛急得猛拍自己的身体赌咒发誓:“是石头它就烂,是铁它也烂,这里不是酥油,我的酥油变成念经拜佛的力气了。”意思是说,他是虔诚拜佛的人,是佛让他醒悟了。他要是不对,铁石的身体全烂掉。


桑竹姑娘过来说:“为什么不再问问神呢?”


随军护法又开始打卦,完了瞪着西甲不说话。大家问:什么意思?护法不服气地说:“神说了,听西甲喇嘛的。”


西甲兴奋起来,冲大家招手:“走啊,我知道洋魔在哪里,一个叫春丕的地方。”


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一样兴奋:“走喽走喽,要去打洋魔喽。”虽然她伙同姑娘们混在森巴军里,但她跟森巴军的任何人没有感情和肉体上的瓜葛,并没有想过跟着他们去打洋魔。不过现在是一定要去了,因为西甲喇嘛要去了,而且还是带路的。


森巴军调转方向,跟着西甲喇嘛,朝南走去。


奴马代本感叹道:“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迪牧活佛亲招的弟子。”


6


摄政王迪牧活佛来到大昭寺,本想敦促四大噶伦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戍边对策,可他使人在二层三层的政府办公场所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另外三个噶伦。这也不奇怪,慢节奏的西藏,不拓地、不黩武、一心念佛的西藏,让官员和民众都有一种来自祖先的习惯性懒散。四大噶伦不一定天天都来大昭寺,只要不开会,他们就会待在各自的府邸,通知开会至少要提前两天。可现在事情紧急了,连决定摄政王是生是佛的闭关都能结束,那些为西藏担当责任的政府要员,还不能立马赶来?迪牧站在廊道里喊道:“快快快,快去把他们叫来。”


噶伦顿珠说:“大人,今天是萨卡洁巴。”


“萨卡洁巴”是破土犁地的意思,也就是预祝丰收的开耕节。顿珠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作为政府噶伦,他必须按惯例出席达赖喇嘛亲自在布达拉宫主持的开耕礼,敬献哈达和供品,并接受神王的祝福。达赖喇嘛正是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时候,是他坐床以来第一次亲临开耕礼,所以非常重要,田野的丰收将被看成是这位神王带给众生的首次恩福。


迪牧活佛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哗啦抖开,塞给顿珠:“三大寺代表一定会参加开耕礼,你让他们看看。”


顿珠望一眼信的抬头,烫着了似的赶紧折起来:“拉萨河挂到雪山顶上去了,这是写给摄政王的亲笔信,别人怎么能看呢。”弯腰后退,转身走了。


迪牧不明白顿珠为什么推脱,大声说:“牦牛的尾巴不扇苍蝇了,甩来甩去是做样子的吗?”


他在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呆坐着。这是一个王者相当孤独的时刻,大昭寺里仆从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按照无法更改的规矩,政教大事应该先由四大噶伦拟议,然后呈报摄政王,摄政王代替达赖喇嘛做出定夺,再以西藏噶厦政府的名义报送驻藏大臣,由驻藏大臣上奏朝廷。等朝廷回复后,由驻藏大臣转告摄政王,摄政王下发四大噶伦,噶伦们再交给政府职能部门办理。现在,噶伦们都不在,最关键的一环不起作用了,他一个摄政王能干什么?


焦虑之中,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人叫来了白热管家。


白热一面给摄政王贡献着智慧,一面诚惶诚恐地说:“佛爷,我只是丹吉林的管家。”


摄政王说:“你也是西藏的管家。看看你出的主意吧,差不多就能顶替四大噶伦了。”


白热说:“蚂蚁能上树,上天却是不能的,佛爷,水只能往低处流。”


一上午,这个年过半百的谦逊的管家,以他的才干,帮助自己的主人拟定了著名的《抗英七条》。


一、敦请拉萨三大寺和扎什伦布寺僧众念诵抗魔经咒;给四大林、上下密院发放布施,向三宝祈祷胜利;敬请乃穷护法、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祈领佛示,降神助战。


二、立即选派能员,率兵前往边境各个关隘严密防守;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派锋锐藏军驻防守备。


三、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以大中型寺院为主组织僧兵参战;以后藏各宗(县)谿(庄园)为主组织民兵参战;视战局发展,准备在全藏实行十八世纪准噶尔入侵时的征兵制度,即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性藏民全体参战;立即筹集土炮、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等武器。


四、噶厦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各宗谿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


五、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


六、派使臣在边境和英人交涉,责其停止侵犯西藏;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讨共同对敌策略。


七、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


这个条文不能说不详备周密,抵御外侮、抗击侵略需要的宗教、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都包括在内了,对于从来没有面对过战争的三十二岁的摄政王迪牧活佛来说,它就是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迪牧让书记官把条文以最漂亮的藏文誊抄了一遍,捧在手里,满意地欣赏着,才觉得又渴又饥,喊道:


“酥油茶。”


有人端来了酥油茶。迪牧活佛正要喝,陀陀头目仁增从门缝里挤进来,弯下腰,紧张地结巴着:“森巴军,奴马代本,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抢走了。”


白热管家生气地说:“云头上落着乌鸦,不是雨就是水,难道摄政王会说,他们抢得好?快去抢回来,谁再敢保护西甲喇嘛,也一起绑了,包括奴马代本。”


仁增说:“森巴军走了,上前线打洋魔去了。”


“谁让他们走的?”白热管家说着,看看摄政王。


仁增说:“森巴军的随军护法降了神谕,说是昨天就应该开拔。”


摄政王迪牧说:“既然是神谕的意思,那就由他们去吧。西藏的战争,不是人和人的战争,是神和神的战争。”然后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内心又开始激烈挣扎:让西甲死,还是


让西甲活?他下意识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仿佛这次并没有从那儿走出桑竹姑娘,泪眼汪汪地乞求他饶了西甲。他朝白热管家和仁增挥挥手,意思是说:西甲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的手段,看西甲的命运。


几天后,摄政王和四大噶伦聚齐开会,通过了《抗英七条》,并交书记官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英七条》翻译成了汉文。之后再让跟噶厦平行的政府僧官机构以基巧堪布为首的译仓过目、讨论、盖章,又分头向三大寺、四大林和上下密院征求了意见。摄政王迪牧这才盖了噶厦政府的大印,准备亲自送交大清国驻藏大臣文硕,并催文硕从速禀奏朝廷。


《圣史》上说,也就是在这天,就在摄政王坐轿前往驻藏大臣文硕官邸的路上,西藏最南端的日纳山哨卡前,英国十字精兵的军事进攻突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