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7
|本章字节:12330字
索米斯很少出门旅行;十几岁时曾经随父母和维妮佛梨德兜过一个“小圈子”布鲁塞尔、莱茵河、瑞士,然后经过巴黎回家;二十七岁那一年,自己刚对油画发生兴趣,曾经在意大利耽过五个星期,看看文艺复兴博物馆觉得有点名不副实;回来时在巴黎耽了两个星期,什么都没有看;象法国人这样一个极端自我中心、极端“外国气”的民族,把一个福尔赛放在他们当中,必然会是如此。他的法文还是在中学时代学的,那些人说话他也听不懂;觉得在人前还是沉默为上;不至于弄得象个傻瓜。男人的衣服样子他看了就不喜欢,轿式马车他也不喜欢,戏园子就象蜂窝,美术馆一般蜜蜡气味。他做人又太小心,而且胆也太小,因此巴黎的另外一面,福尔赛家人称做的秘密趣味的一面,也不敢去涉足;收藏家找的那些油画休想捞得到半张便宜货!正如尼古拉说的一句口头禅一样都是些一毛不拔的人。他回来时心里很不痛快,说巴黎被人捧得过头了。
有这些缘故,所以一九○○年他上巴黎时,在他还是第三次见识这个文明的中心。这一次可是移樽就教,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比巴黎的文化程度高,而且可能真正是如此。还有,这一次他是抱有固定的目标来的,并不是上这座艺术修养和伤风败俗的神庙来顶礼膜拜,而是为了进行自己的法律事件,老实说,他所以去是因为事情已经再不能看作是儿戏了。侦察老是那样进行下去,可是永远没有结果没有结果!乔里恩从来没有回过巴黎,除了他之外更没有别的“嫌疑犯”!由于近来忙着接许多关系私人秘密的新业务,索米斯愈加觉得一个律师的名誉关系多么重大,可是到了晚上,或者闲暇的时候,想到光阴飞逝,钱财滚滚地进来,然而自己的前途却照样“动弹不得”。自从那次马法金解围的夜晚之后,他就觉察到有个“傻头傻脑的年轻医生”追随安耐特的左右。他有两次撞见这家伙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傻瓜,顶多不过三十岁。再没有比看见人高高兴兴更使索米斯生气的了,这是一种下流的、华而不实的品质,毫无事实的根据。总之,在欲望和希望的夹攻之下,索米斯已经愈来愈吃不消了,近来他的念头又转到伊琳身上,想到她也许发觉有人在钉自己的梢。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最后决定亲自上巴黎去看看;再一次设法破除她对自己的厌恶,破除她拒绝重新使自己和他的前途比较顺当的决心。如果他再失败了那么,他就要看看她平时究竟怎样过的!
他在古马丁街找到一家旅馆,旅馆里简直没有人讲法文,对于福尔赛是再适合没有了。他也没有定下什么步骤;他不想惊动她;但要想个方法不给她机会避不见面。第二天早上,天气非常之好,他就出发了。巴黎是一片欢乐的气象,五星形1上面照着大太阳,索米斯看了简直着恼。他庄重地在路上走着,鼻子抬得微微偏向一边,显出真正的好奇心。他现在也愿意懂得一点法国的风俗人情,安耐特不是法国人吗?这一次旅行的确可以有不少收获,只要他有办法去取。在协和广场时他就是处在这样的健康心情下,有三次几乎被马车撞倒。皇后道到了;伊琳的旅馆就在这里;到得未免太快,因为他还没有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呢。过河到了对岸,他从一片筱悬木叶子中间望见旅馆的白房子,很是悦目,挂着绿色的遮阳帘。想想上旅馆去找她太危险,还是在露天的场合不期而遇要好得多;索米斯就找了一条长凳坐下,从这里正好留意着旅馆门口。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人不可能已经出去了。筱悬木的影子中间日光照在地上就象一滩滩的水,一些鸽子昂然走着,或者在剔羽修翎。一个穿蓝上衣的工人打从这里经过,从装午饭的纸包里扔些面包屑给鸽子吃。一个头上扎缎带的小女佣领着两个打辫子、穿绉边衬裤的小女孩过去了。一辆马车纡回地驶了过去,车夫穿一件蓝上衣,戴一顶又黑又亮的帽子。在索米斯眼中,这一切好象全都有一种做作神气,虽则入画,可是已经不入时了。法国人真是一个戏剧性的民族!他想到自己被造化捉弄到异域来这样东飘西荡,很觉得委屈,就点起一支自己的名贵的香烟来。这种外国生活敢说伊琳过得很开心呢;她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英国味儿连外表也不象!他开始盘算起那些绿遮阳帘下面的窗子,不知道哪一扇会是她的窗子。这次来找她谈话原是企图攻破她那道骄傲顽固的防线的,这些话怎么样措辞呢?他把烟头向一只鸽子扔去,心里想,“这样永远坐在这里想空头心思总不成。还是不要等吧。下午再来看她。”可是他仍旧坐下去,听见敲十二点,敲十二点半。“既然等了,”他想,“就等到一点钟。”可是就在这时候,他惊得跳起来,又缩起头颈坐下去。旅馆里出来一个穿奶油色衣服的女子,打了一顶淡褐色的阳伞正要出门。偏偏就是伊琳!他等她走远了,不至于望得见是自己时,才起身跟在她后面走去。她就象没有固定目标似地在路上闲荡!要是他的记性没有错的话,她是朝着波隆森林的方向去的。至少有半小时他都是远远地在马路对面尾随着她;后来望见她走进森林。难不成真是跟人碰头吗?也许是什么狗法国人《漂亮的朋友》1之流,成天没有事情做,就是缠着女人原来那本他过去看过,看起来很困难,又厌恶,又觉得有趣。他沿着一条绿荫小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候路转弯时就会望不见她。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晚上,自己对伊琳和小波辛尼含着火一样的妒意,在海德公园里从这棵树后面溜到那棵树后面,从这个座位窥视到那个座位,在那里盲目地、非常可笑地到处搜索。小路转了一个大弯,他急忙赶上去,只见伊琳正坐在一处小喷泉前面一座尼奥比2的绿铜像;长发一直遮到苗条的臀部,在凝视着她向着哭泣的一泓清泉。这样突然间和伊琳碰个正着,使他来不及转身脱下帽子,就擦了过去。
伊琳并没吃惊。她永远是极端的镇定这一点最使他佩服,也最最使他不痛快,因为他永远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可觉察到有人尾随她呢?这样若无其事的派头使他非常生气;
也不屑解释自己怎样跑来的,只指指那座悲伤的小尼奥比说:
“这个像还不坏。”
这时候,他才看出她是竭力故作镇定。
“刚才我不想吓着你,所以没有招呼;你常上这儿来吗?”
“常来。”
“太冷清一点。”他话才说完,一位女太太逛过来,停下来看一会铜像,又走了。
伊琳眼睛望着那个女子的后影。
“不冷清,”她说,用阳伞捣捣地,“从来不冷清,总有个影子跟着你。”
索米斯懂得这话的意思;他狠狠望着她,叫道:
“哼,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要没有影子跟你还不容易,伊琳,回家吧,影子就没有了。”
伊琳大笑。
“不许笑!”索米斯大声跺着脚说:“这是不人道的,你听我说!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出来的,只要你肯回家?如果我答应你单住隔这么一个时候来看看你,行吗?”
伊琳站起来,脸上和身上忽然射出愤怒。
“没有条件!没有!没有!你可以一直追到我死,我也不回去。索米斯弄得又难堪又生气,反而畏缩起来:
“顾上一点面子!”他厉声说,两个人站着不动,望着小尼奥比,日光把尼奥比的绿色肌肤晒得通亮。
“那么,这是你最后的回答,”索米斯说,两只手紧紧勒着,“你把我们两个人都判了死刑了。”
伊琳头垂下来。“我没法回去。再见!”
索米斯一股怨气从头顶上冒出来。
“住嘴!”他说;“你听我讲几句话。你给我一个神圣的誓言你给我一个辨士的妆奁也没有。我能够买给你的东西你全有了。你毫没来由就背弃你的誓言,你害得我被人家当作笑话讲;你连孩子都不给我生一个;你把我丢在泥坑里;你你现在还使我不能忘情,所以我要你我要你。你想想你自己成了怎样的人了?”
伊琳转过身来,脸色雪白,眼睛里燃着怒意。
“上帝把我造成这个样子,”她说;“你要说坏,就说坏吧可是还没有坏到要把自己送给一个她仇恨的男人。”
她走开了,日光照得她头发闪闪的;而且好象把她那件紧腰身的奶油色衣服从头到脚都抚爱到了。
索米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仇恨!”这样不留余地。这样原始的两个字,使他的整个福尔赛性格都在发抖。他深深诅咒着,向着她走去的相反方向大踏步走去,那位女太太正逛回来,索米斯和她撞个满怀蠢货,钉梢的蠢货!
没有一会,他在林中深处已经走得汗流浃背了。
“好吧!”他想,“现在她对我一点顾惜没有,我对她也不用有所顾惜了。今天我就要给她颜色看,叫她知道她还是我的妻子。”
可是在回旅馆的途中,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话讲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他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他简直对自己的死皮赖脸着恼起来。本来就不该对她那么重视;可是他唉!都是咎由自取。旅馆里游览的人川流不息地在他面前走过,手里拿着游览指南,他坐在那里午饭也没有吃,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沮丧。捆得动弹不得!他的整个一生就这样糟蹋掉,所有的本性,所有正正经经的欲望都被封闭起来,束缚起来,所以弄到如此,全因为造化捉弄他在十七年前全心全意爱上了这个女人真是全心全意,弄得他到现在对任何女子都没有一点真心真意!那一天碰见她真是倒楣;而且偏偏就看不出她是这样一个害人精的维纳丝,真是瞎枯了眼睛!可是,他眼睛里看见的仍旧是日光照着的那件紧腰身的中国绸衣服;他发出一声呻吟,正好被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游人听见;那人心里想,“这人病了!我来看看。啊呀,我今天午饭不知吃了些什么啊!”
下午,他在歌剧院附近一家咖啡店门口坐着,用一根麦管饮着面前的柠檬茶,忽然来了一个恶念头,决定到她旅馆里去吃晚饭。她如果在场,就上去跟她说话;不在,就给她留个条子。他回到旅馆里小心换上晚餐服,写了下面的条子:
你跟乔里恩那个家伙的风流逸事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再搞下去的话,我就把什么事情都翻出来,叫他无地自容。
索?福。
他把便条封好,可是没有写信封。她现在又用娘家姓了,真是无耻;写她的娘家姓他不甘心,写福尔赛的姓又怕她信也不看就拿来撕掉。他随即出了旅馆,穿过许多尽是寻欢作乐人的辉煌街道,到了她的旅馆;在餐厅的一个远角落找到位子坐下,从这里所有的进口和出口都看得见。她没有在。他晚饭吃得很少,吃得很快,而且一直留意着。她没有来。他在客座里慢吞吞饮着咖啡,又喝了两杯白兰地。可是她还是没有来。他走到旅客牌的地方看看上面的名字。十二号,就在二楼!他决定亲自把便条送上去。上了铺红地毯的楼梯,走过一间小客座;八号十号十二号!敲门呢,还是把便条从门底下塞进去,还是?他鬼鬼祟祟向周围看一下,就去转门钮。门开了,可是走进一点还有一道门,他在门上敲敲没有人答应。里面门锁着,而且紧贴地板,连便条都塞不进。他把便条揣在口袋里,立了一会,耳朵倾听着,肯定她大概不在家了。忽然拔起脚走了,经过小客座,下了楼梯,到了柜台面前站住。
“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海隆太太好吗?”他说。
“海隆太太今天动身了下午三点钟忽然走的。家里有人病了。”
索米斯嘴嘟起来。“噢!”他说;“你们知道她的住址吗?”
“不知道,先生。想是英国。”
索米斯把便条收回口袋,出了旅馆,叫住一辆过路的敞篷马车。
“随便去哪儿!”
车夫显然不懂得他说的什么,笑了笑,就扬起鞭子。索米斯就这样坐在那辆黄色轮子的小敞篷马车里跑遍了星形的巴黎;马车东停一下,西停一下,同时来一句“是这儿吗,先生?”“不是,再走!”终于车夫完全付之绝望,一任那辆黄色轮子的马车在那些平门面、百叶窗的高房屋和筱悬木的大街上飞驰着就象荷兰人的鬼船1一样。
“就象我的一生,”索米斯想,“没有目的,尽是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