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huzhu6p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3
|本章字节:8526字
那天晚上,她并不值班,但是穿着白大衣走进了拥挤的急诊楼道,她带着拿b超单子四处问路的病人走向急诊b超,给看着血象检查摸不着头脑的病人一一解释,把一个需要在手臂上缝针,哇哇大哭不肯进去急诊手术室的小孩子,哄得乖乖地走了进去。
那天陈曦离开的时候已经入夜,走出急诊的大门,离开那个红十字越来越远,她回头看了一下,眼里竟有泪光。
夜深的时候,陈曦一如既往地给谢南翔写信。
“我终于如愿拿到了x大的录取通知,拆开信封的时候,心情居然很平静。
“想起了很多事,这一年半以来,穿上白大衣之后,一切的一切,尤其是,那一番风波。
“那一场来得轰轰烈烈的审查,最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调查组除了一台主刀医生利用工作时间外加的手术,和护士台收了一个果篮之外,没查出任何违反规定的事情。至于工作时间外加手术究竟是否属于违规,一个果篮是否算贿赂,始终也没个确定的答复。
“至于调查结果,我想调查组会有个书面的报告呈交上级,但是,再没有轰轰烈烈的采访,至少我没有看到。
“作为矛盾的焦点,周老师下乡支援地方医院建设一年,这是我们系统早拟开展的试行项目,而在外,被理解成了降级处罚,也算给了外面一个交代。
“我想周老师自己,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至少,我并没有看出,这一场给了他最大冤屈,而又真实地影响了他前途的闹剧,把他变成另一个周明。在那事发生之后,他尚未下乡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并没推掉任何一台安排中的手术、一个门诊,对我们的考勤抽查与技能考核也依然严格。
“他还是‘那个变态’。
“有最大的改变的,我想是我们——我始终说不清楚,这所有的一切,于我想法的改变,究竟是怎样方向的作用。我想,照道理,逻辑上,这该是让我看到了人心有多么险恶,中国的临床工作,有多么难做,将我在这事之前,刚刚对于‘不做临床’的决定的遗憾彻底浇灭——但是,但是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就是我的脑神经信息处理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我居然对不能再做临床这个事实越发遗憾了。
“即将离开的日子将近,随着先后拿到了尚可的g,分数,随着跟美国的学校‘套瓷’工作的展开并且开始得到一些相对热情的反馈,我竟然越来越惆怅。我发现我居然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这不准确,应该说,我开始喜欢作为这个群体中一员的这种难以说清的感觉。
“这种感觉之所以难以说清,是因为,我无法称其为热爱,我并没有每天都满怀对祖国临床医学事业巨大的热情,迎着朝阳走向门诊,或者披着黄昏夕阳的余晖,带着神圣的责任感走进急诊。
“我还是会忍不住在写病历时唧唧歪歪地抱怨;还是不能真正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面对病人的无理指责——哪怕我明白那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以及过分焦虑的结果;我还是会在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叫起去给一个浑身是血的病人缝合时,抱着值班室的棉被想号啕大哭,然后在从值班室走到急诊室的路上,一边调整着由于突然起来脑袋的晕眩,一边并无具体针对对象地骂几句脏话泄愤;会在任何一个夜班前向四方诸神祷告,但愿天下太平,人民和睦,不要斗殴——至少不要在俺们医院附近斗殴,不要突发急症——至少拖到第二天早上;会在夜间收到病人,而病人的状况属于可以拖过晚上,但是一定最终需要手术的情况下劝他先‘保(守)一保’,观察观察,心里想着反正明天上午的手术就跟我无关了。
“我时常还是会在拉钩的时候走个神——尤其是当手术跨经午饭时间时我的脑子里就会不可抑制地出现红烧排骨粉蒸肉之类的画面,但是之后,突然想到此时‘那个变态’如果在,一定会穷凶极恶地训斥我,指点我拿器械的姿势,我心里竟然特别惆怅。而很多次有这样的惆怅的时候,都有人忽然说,周大夫现在在下面,不知道是因为下面的住院医操作更不规范破口大骂呢,还是因为人家比咱们刻苦,特别欣慰?
“在那段时间,有许多的人,他们在我眼前经过,然后再又消失,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各色的印记。包括一辈子忍着病痛没上过医院的四十多岁的农妇,瘤子塞满了肠腔;包括事故扎伤了动脉血管的民工,当在可能花费巨大但是可以保全一条腿的吻合手术以及相对简单便宜的截肢手术上做选择的时候,眼神空洞地,选择了后者;包括一个浓妆艳抹,言语轻佻的被称为‘鸡’的二十多岁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那位女子,是在外科急诊手术室,我去拿两针麻醉针,当时小五在给她缝合手腕的伤处,血流了一盘子;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任何的虚弱,她甚至惹人厌烦地调笑着小五和王师兄,想要拉下王师兄的口罩,看看他‘是否像胸牌的照片上那样英俊’,且猜测,王师兄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帮干活,是否特别开心’,她说她割了手腕又不想死了,看能不能搞到点钱治病,她还想活下去。
“我第二次见到她却是在手术室,原来她因为‘工作’关系染了病,因为早期滥用广谱抗生素造成耐药性,如今控制不住感染,只能切除子宫,那天我的病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做甲状腺手术,她的爸爸妈妈、姨妈姨夫、男朋友跟着她的轮床到了手术室门口,他们纷纷给她打气,一直在手术室外等到她出来;而那位女子没有家属,没有亲友,她自己在她切除子宫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手术灯下,她不施脂粉的时候,那张尖下巴的小脸竟然十分清秀姣好,带着跟任何一个病人并无区别的恐惧无奈和脆弱。
“有很多我们想收下而不是推走的病人,有很多我们确信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手术,但是我们真的没法做主。一个字,钱。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完美的医德,或者说我们中的多少具备一定的医德——便算是完美的医德,也不能代替钱起到所有的作用:即便医德可以代替钱来支配医生一部分的劳动,但是医德一定不能代替钱从药厂提取到特效药,从医疗器械公司买到器械,甚至不能代替水电、氧气、棉球、蒸馏水、碘伏。
“老早有过这样的争论,你能够没有钱而从商店拿走一件棉衣,从饭馆取走一笼包子,从玩具店给可怜的没有玩过玩具的小朋友求得一个娃娃吗?
“人们说,那不同,医院,你是面对生命。挽救生命,要钱作为前提么?
“挽救生命所需要的一切,确实是需要钱作为前提的。
“我们其实总会有太不忍心的时候,譬如给‘小白菜’捐款,凑足了医药费用,又多方协调,给他找到了最好的人家,那是个幸运儿。也许并不公平,也许真就只是因为太多的巧合,很多个瞬间——‘白骨精’抱起他来的瞬间,我抱着他亡命狂奔的瞬间,刘志光和萌萌第一次运用急救技能抢救他的瞬间,林老师多少次在死亡线上,亲手将他拉回来的瞬间,这些瞬间,造就了他不一样的生活。这是一个美好的奇迹,但是绝大多数人,因为钱,没有这样的奇迹。
“被抛弃的孩子真的每个月都有,我所知道的幸运儿,却只有‘小白菜’一个。我因为穿上了白大衣,而走进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不算纯净,这个世界不算美丽,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灰暗,这个世界并非可以用对与错判断一切。这个世界的味道,并非是一盒甜美清凉的香草冰激凌的味道。若非这件白大衣,我想,我怎么也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全貌。
“然而我却竟然没有对这个世界过于失望,甚至在最最不满意的时候,也总觉得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身边,有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亮,很温暖,很安全。
“南翔,写到这里,我竟然想掉眼泪。
“我想我跟从前有些不同,连李棋都说,我现在越来越少说犀利而精辟的言语,我变‘柔软’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变得柔软,我只看见,萌萌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了。
“那一天,周大夫临走前的最后一台手术,萌萌意外地来参加,这是她第一次跟周老师的手术,却荣幸地作为唯一一个做了最多操作的学生。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九个多小时,观摩的人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住院医,参与的护士也不少;那台手术结束之后,他当着一屋子的护士医生,对萌萌说:‘你该怎么上手术怎么上手术,该怎么跟查房怎么跟查房,你因为自己的原因缺勤,要给我理由,如果有任何客观原因让你缺勤,你得来跟我报告。有些事情,跟你根本毫无关系,你想都不要去想。人谁能这辈子不碰上点为难的?纠结不清还有完没完?你但凡做够了本分就是。
“爱哭的萌萌那天只是认真地点头,居然没哭。”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十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他望着她,“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得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也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幸运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二十四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