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11)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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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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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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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616字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


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想当年,傅抱石的画,大家都说是乱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爱喝酒,画上常铃印‘往往醉后’。我住在重庆郊外的一栋楼上,下面就是茶馆,常备美酒召他来饮,所以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画,傅先生画了一张,对方嫌小,傅不过小姐,就重新画张大的,那张小画则成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张大千送我的诗画,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画的佛光,最是佳作。至于徐悲鸿的作品,不但以前收,现在也不断地收。记得有一年他送了张‘三马图’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卷西卷,居然被佣人混在报纸里堆到凉台上,所幸虽然风吹雨打,千寻万觅地找回来时,倒还大致安好,水渍,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凭着他过人的鉴赏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许多作品,别人不敢判定的,被他挑中之后,立刻身价百倍,他当年在广州东山的寓所是以卖三张古画的钱购置的,据说现在的白云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画,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现在题完字之后,拿出来的印章,就个个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