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2
|本章字节:26964字
云鹤殿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随着云鹤殿和枫露馆一起消失在人们视线之外的,还有很多无法再提及的名字。
这是自瑞帝登基以来的头一桩谋逆大案。病中的瑞帝接二连三的几道圣旨,更是将原本就翻了天似的安京由一锅沸腾的热粥变成了一汪冰水。一夜之间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这泼天大祸扯下了水。
云鹤殿大火的当天夜里,瑞帝便下旨鸠杀了闲居安京的老蓉亲王和她的长女缇阳郡主,府中几百口人尽数发往会州军中为奴。同时下的另一道圣旨,便是将商家的大当家商东姥东市凌迟处死,商家数十名参与其中的行董腰斩,家产尽数抄没,全府数千人口发配边洲军中做苦力,遇赦不赦。
茉莉堂和其余几个卷入其中的武馆被封,馆主腰斩于东市。与此同时,安京城中有男性参与的武馆、义学全部赦令关闭。朝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几名男性官员也被贬入翰林院修编史书,不得再参与朝事。军中男兵则进行了大规模的削减,裁减下来的男兵一律以军奴的身份派往会州边界修筑军防。
男性在赵国的地位再一次被打压到了最低点。
至于阈庵,那是一个没有人再提及的名字。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早已死在了瑞帝登基前的那一场大火里,和他那尚未开花便已经成魔的执念一起埋葬在了帝陵之外的一处偏僻角落。
此时的安京,风雨凋零。
“乔大人和赵大人联名上书反对关闭武馆和义学,被陛下驳回。乔大人转天就开始留在府里养病,也不去上朝了。”麻衣说到这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猜她是给气病了。她的奏章陛下向来是很少驳回的,现在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大概面子上下不来吧。”
秋清晨靠在软榻上,神情木然地凝望着摆放在靠窗书案上的瓷罐,似听非听。
深红色的瓷器光润如玉,形状修长而优美,像一副傲然挺立的身躯,沉默地将自己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瓶身的纹饰是赵国少见的涡纹图案。“涡”即为光,而光必发自火。这个图案在古时候也叫做“火似圈”。
相处的机会太少,秋清晨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喜欢被人叫做“火焰君”。但她还是奢望着这个一生寂寞的男人曾经像火焰那样炽烈地活过。
麻衣随着她的视线不安地偷偷瞟了一眼案头的红色瓷罐。她只知道这里面盛放着一个秋清晨十分在意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后,其实只够浓缩在小小的一只瓷罐里。想到这里的时候,麻衣的心中不觉恻然。看到秋清晨的视线扫了过来,连忙垂下了视线低声说道:“乔大人这几天一直在府中养病。”
秋清晨难得地牵起了唇角,“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麻衣的头垂得更低了。不但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走神,而且还被她看了出来,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连忙拿另外一个话题来掩饰,“云歌公子还没有找到。”话一出口,麻衣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她今天怎么就专拣着不痛快的话题来说呢?
秋清晨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画出一道黯然的烟青。语气里也透着疲惫,“不是说有人看到他在城东出现过?”
麻衣摇摇头,“全城都在戒严。如果他真的在城东,目前也很难找。”京畿防卫既然不归秋清晨来管,那她的亲信自然是无权在安京入户搜人。云歌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真要躲起来的话,安京的茫茫人海,找起来谈何容易?
秋清晨是回到了秋府之后才知道云歌走失的消息的。桂姐说头天传来她遇害的消息,云歌还呆呆地听着,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是那群孩子狼哭鬼嚎地几乎把房顶都掀掉了。可是转天一早,云歌却不见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桂姐懊丧欲死。
秋清晨却无法责怪任何人。她只是想不明白云歌为什么要走。是因为听到她的死讯,觉得自己非亲非故,不方便继续留在秋府?还是想用她的死讯作为一个句号来终结安京的这段并不如意的生活?
死的死了,走的……也走了。
不是没有经历过有人离开,但心底里还是从未有过的落寞。那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其实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再一次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擅长揣测别人的心事。就好像……她到现在也不能明白在宫里的时候,封绍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气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他还是不肯来见她的程度。
“秋帅,”竹帘外传来二管家福宝低低的声音,“有客人求见。”
秋清晨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请他进来。”
一眼看到竹帘下面露出来的那个大光头,秋清晨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有再次遇到熟人时淡淡的温情。更多的……却还是失望。失望的潮水来得如此汹涌,以至于李光头望过来的目光中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自己不该出现的愧疚。
自从回到秋府,一直就是他来看望自己,他的主子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人家毕竟是好心好意地来探望自己,怎么也不能太过冷淡。秋清晨的唇角勉勉强强地牵起了一个向上的弧度,“李光,总是麻烦你来看我,辛苦你了。”
李光头憨厚地笑了笑。
秋清晨静等着他后面的话。
李光头在肚子里暗自酝酿该如何问候一下秋帅的健康状况,刚要开口却一眼瞥见了端着茶盘目不斜视地走进书房来的福宝。眼神抖了两抖,出口的话也随即变成了,“这个……天气真热。”
福宝手里的茶壶歪了歪,一股热水流到了杯子外面。
秋清晨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是很热。”
李光头一小眼一小眼地瞄着福宝,嘴巴张了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麻衣很奇怪地看看他,再看看微微蹙起眉头的秋清晨,很自觉地站了起来,“大帅,我先离开一下。”
秋清晨微微颔首,视线再一次落回到了李光头的身上,“说吧,什么事?”
李光头咳嗽了两声,黑脸上泛起一层可疑的颜色,“这个……我家少爷也说天气热……”
福宝的手一歪,热水又溅到了外面,下意识地一躲,转头望见秋清晨拧在一起的眉头,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到底什么事?”秋清晨的语气里已经透出了轻微的不耐。心里想的是:这人怎么跟他的主子一个德性?有事没事先把人气个半死!
福宝出去了,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清楚了,连忙说:“我家少爷最近很忙。所以打发我过来给大帅送些补品。”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单子,一本正经地念道,“上好云缎二十匹,金饰两套,镶翠石步摇两支,镶珍珠步摇两支,喜米二十坛……”
秋清晨皱着眉毛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在念什么东西?”
李光头的脸顿时一红,很沮丧地在自己脑袋上用力拍了两下,低下头去在怀里又是一通乱摸,窸窸窣窣地抓出了另外一张单子,结结巴巴地念道:“上好人参……”
“李光!”秋清晨打断了他的朗读,“我问你刚才念的是什么?”那么一份单子,怎么听都有种下聘礼的意思,居然连喜米都列了上去,那就一定不是封绍的意思了。
李光头手里还举着两份单子,眼神躲躲闪闪的,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还是不敢看她。
秋清晨越发起了疑心。正待追问,却见竹帘一挑,刚才出去的二管家福宝又走了进来。先偏过头白了李光头一眼,才冲自己行了一礼,斯斯艾艾地说:“大帅,这人是来下聘的。”
“下聘?”秋清晨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她看看福宝,再看看满头大汗的李光头,本来想笑的,不知怎的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虽然是喜事,但是毕竟又有人要离开她的身边了。
沉默中,福宝和李光头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就听秋清晨的声音里淡淡问道:“福宝,是你愿意的吗?”
福宝点了点头。
“只要是你愿意,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秋清晨望着她,温和地笑了,“你去我房里,把多宝格上面那只红木盒子拿来。”
福宝依言进内室取了盒子出来,正要送到秋清晨的面前,却被她摇手阻止,“这里面是给你预备成家用的。现在看来,要算是咱们给李光的彩礼了。”
福宝愣了一下,打开看时,盒子里放着几样首饰,旁边是一沓银票。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秋清晨垂下眼眸,笑得有些勉强,“福宝,你是赵国的女子,嫁去了楚国,也许会有些不能适应。不管怎么说,身边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
福宝咬着嘴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盒子上。
该走的人终究是要走的……秋清晨的心情止不住地低落。她望向李光头,原本想温和嘱咐的话,说出口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冷意,“李光,我只希望你能记住福宝是我秋清晨的家人,安京的秋府是她的娘家。”
李光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句“千里之外我一样可以取你的人头”,心头一颤,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秋清晨靠回了软榻上,懒懒地闭上了眼,“那就……跟他走吧。”
福宝抽抽搭搭地喊:“大帅……”
秋清晨没有出声,只是闭着眼摆了摆手。
李光头拉住她的手,将一步一回头的她拖出了书房。
隔着竹帘,秋清晨模糊的身影静静躺着,了无生气。
李光头忽然就有些不忍心,大声说道:“大帅,我家少爷……”
“走吧——”竹帘后的秋清晨懒懒地打断了他的话,拖长的尾音宛如叹息,“走吧,什么都别再说了……”
眼开一线,秋清晨正好看到李光头拽着福宝离开的样子。无声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在唇角凝成了一道落寞的印痕。
那个人还是像以前一样,闹起脾气来总是特别的孩子气。若是在以前,她会第一时间冲去找他解释吧?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不是因为伤势,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五脏六腑都掏光了似的虚空。
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个人都累了。
谁都有权利疲倦的。
不是吗?
一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静静地落在秋清晨的掌心上。秋清晨拈起叶梗,轻轻转了转这片红叶便将它放在了墨色的石碑上。
“看,这就是边州的红叶,我以前跟你说过的。”秋清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低声叹道,“这里的景色和安京大不相同,是不是?安京这时候菊花盛开,而这里马上就要落雪了。”
墨色的石碑,简简单单地写着“魏武之墓”。肃穆沉静的颜色完全不似阿武柔韧的性格,但是在边州,她找不到更合适的石材了。想来阿武也不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吧。对他来说,终于得到了解脱,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心里还是有遗憾的。秋清晨抚摸着石碑,默默地对自己说:还是有遗憾的。如果当时的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带回一个活着的阿武呢?
从山坡望下去,边州背靠罗山,面朝界河。四四方方的一座兵城被高大的城墙怀抱其中,肃穆而有序。这是她耗尽十年心血守护的地方。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营房,甚至界河的每一处转弯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每一条经脉都融进了这赤褐色的土壤里。
秋清晨的视线越过旌旗飘扬的城墙,越过怒涛翻卷的界河,越过乱石杂列的界河对岸,落在了远处那一道新修起来的城墙上。在那飘扬着楚国王旗的城墙后面,楚国的六万先遣兵正虎视眈眈地和边州对峙。
而探子传来的军报,楚烈帝已经调拨了十五万精兵,正在向边州方向进发。
“每个人都在猜测战事会在何时爆发。”秋清晨轻轻拍了拍墨色的石碑,低低叹息,“可是这一仗,我真的不想打了。也许是我老了,已经磨尽了壮志雄心。”她已经上书请求调防会州,把边州的战事交给护国将军王泓玉。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莽族人,气焰正炽。可惜的是,她的奏折还是被瑞帝驳回了。
林间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全然不似安京的微风那般柔和。秋清晨微微眯起了双眼,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大帅!”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副将麻衣站在丈余外扬声喊道,“朝廷的军报。”
秋清晨点了点头,收回了放在石碑上的手,恋恋不舍地转身往山下走。
走出两步才意识到麻衣的声调里混合了过分浓烈的感情,诧异地抬眸望去,麻衣果然是一副竭力隐忍的神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带着笑。
秋清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麻衣抿着嘴,“朝廷的军报啊。”
“军报几乎天天都有的,有什么好笑的?”秋清晨微微蹙眉。她不喜欢自己的下属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
麻衣连忙挺直了腰身,摆出了一本正经的姿态来,“回大帅。这次的军报不同以往。”
秋清晨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呵斥她的失态,索性大踏步地赶往山下营中。心里却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军报能让不苟言笑的麻衣乐得合不拢嘴?
秋清晨在边州的居所是一处三进的普通民居,虽然不能和安京的帅府相提并论,但是距离营房和民区都不远,公务往来十分便利。秋清晨住进去之后,又让人拆除了大门外的台阶和装饰繁复的门楣,仿照军营的制式重新修缮了院门和马厩。大门更是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敞开着,遇到有急报的时候,副将们可以由马厩直接冲出大门去。因此这座府邸看上去更像是一处缩小版的军营。
秋清晨的坐骑刚刚拐上大街,就看到敞开的辕门里人影憧憧。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待她冲到近处,却又发现人人脸上都带着一副欣喜的神情——和麻衣如出一辙。不等她翻身下马,一团耀眼的火红已经冲到了她的马前,十分利落地行过军礼,仰头笑道:“大帅!我回来了!”
秋清晨又惊又喜,跳下马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王泓玉爽声笑道:“怎么样,谁都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秋清晨握住了她的手上下看看,犹自难以相信,“我看过军报,说你在会州打了胜仗,怎么会突然跑到边州来?”她能在这个时候带兵返回边州,无论是对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事,还是对于身心俱疲的秋清晨来说,无疑都是一桩喜讯。
王泓玉撇了撇嘴,“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陛下建了都护府,要我在那里做个清闲官儿,我可受不了。”
“你这活猴子的性格,当然是那里有热闹要往那里钻的。”秋清晨不禁一笑,“你就这么离开会州,谁去接替你?”
王泓玉摇了摇头,“我听韩灵说陛下派去守会州的是原来北营里的一个上郎将。别的就不知道了。”
光耀在一旁笑道:“那是,你正春风得意呢,哪能注意得到那些琐事。大帅,我说的那可是真正的春风得意哦。”说着还冲王泓玉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王泓玉抬脚就踹了过去,光耀笑着躲开,一边偷偷朝着秋清晨使了个眼色。秋清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钉子般杵在大红马旁边的那个男人。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略微有些眼熟,片刻之后才想起这个眼熟的男人就是莽族的新头领隆其。当年大败莽族人的时候,他还只是跟随在老头领身后不甚起眼的一个毛头小子。
转眼望向王泓玉时,王泓玉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解释,“这小子开始的时候狂得很。后来被我抓了四次,又放了四次,就服输了。现在是我的副将。”
“副将?”秋清晨狐疑地看过去,在瞥见隆其望向王泓玉时浓烈如酒的神色之后,她相信每一个人都会对“副将”两个字产生无限联想。
“我发誓!”王泓玉一本正经地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真的只是副将。”
秋清晨忍着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她的私事。而她并对下属的生活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你回来可是大喜事,”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眸笑道,“今晚咱们要好好儿庆祝庆祝。给你这位凯旋的大英雄接风!”
军中不可有酒。所谓的庆祝无非是当日不当值的军官们聚在一起大吃一顿。
王泓玉是个火烈的性子,有她在从来不用担心会冷场。不过,秋清晨还是从她貌似无意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乎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只知道打仗杀人的女将军长大了不少。
王泓玉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里若有所思的审视,回过头灿然一笑。
秋清晨也不禁一笑,而先前的感觉却越发来得强烈。她注意到她在谈话的间隙里会主动给默默陪坐在身旁的隆其夹菜,她兴致勃勃谈的都是安京的变化,却对会州的那一场血战只字不提。尽管她额角新添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明白无遗地向旁人展示了那一场战争的惨烈,可她仍然在旁人提起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是为了那个人么?秋清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心中疑惑。
满心的疑惑一直隐忍到了筵席结束,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能说说么?”秋清晨握着茶杯,懒洋洋地支着脑袋靠在了书案上,“你有心事。”
泓玉涎着脸靠了过来,大模大样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太丢脸了,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开战我就中了他的埋伏,险些没命。结果他还没来得及下手,我们就遇到了大沙暴,把我和他都困在了他那个陷阱里。”
“困了多久?”秋清晨轻声问她。
“两天两夜。”泓玉沮丧地摇头,“你一向说我心粗,可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心粗。还好那时候他顾不得杀我,毕竟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沙暴过去之后,方圆几里地连一棵树都没剩下,是他带着我走出去的。”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继续沮丧,“所以后来我几次设圈套抓住他的时候,就下不了狠手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把整个莽族拱手相让?”秋清晨问出了心底里最深的疑问。
“他也不想的。”王泓玉的大眼睛氤氲在袅袅的水汽里,透着几分模糊的柔和,“不过,就算是权宜之计,他也不得不降。连年战乱,莽族的人口已经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这一仗败了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再没有可用之兵了。总不能赶着吃奶的娃娃上战场啊。”
秋清晨沉默不语。莽族的居住地是北地最贫瘠的沙地,只有极少的绿洲可用。而那为数不多的绿洲就成了一代一代的莽族部落用生命来争夺的目标。上一次战争之后,曾有大批的莽族人被瑞帝下旨迁入内地。余下来的人,的确是不多了。
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种恍然的神气笑了起来,“见了大帅心里太高兴,把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着拍了拍手唤来了营房外的隆其,“你帮我把那两位客人请进来吧。”
隆其点了点头,沉默地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身上都披着厚实的斗篷,看体态应该是一男一女。
秋清晨还在皱着眉头揣测来人的身份,身材矮小的那个女子已经掀开了斗篷,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大帅!”
“福宝?”秋清晨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怎么会是你?”
既然看到了福宝,那么再看到斗篷下面露出来的那颗光头就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了。一直到握住了福宝的手,秋清晨还是有种半信半疑的感觉,“你们……已经成亲了?”
福宝笑着点头,一边歪过头示意她看自己脑后的发髻。那是只有成了亲的妇人才可以绾的发式。
“光头有没有欺负你?”秋清晨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了一副娘家人刨根问底的架势,“家里的银子谁管的?他有没有背着你在外面不规矩?”
“银子当然是我管。”福宝斜了一眼身边的李光头,低声笑道,“他不敢的。”
“那就好,”秋清晨展眉一笑,“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会和泓玉碰到一起?”
福宝欲言又止,转过头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现出一种相同的焦虑来。
秋清晨心中一动,悄悄地冲着一旁的王泓玉使了个眼色。王泓玉心领神会地起身说道:“你们好久不见,慢慢谈。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你们了。”
秋清晨目送她离开,这才慢慢地沉下了脸,“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俩该不会是被他赶出来了吧?”
两个人连忙摇头。
秋清晨瞥见李光头又开始做口形,连忙止住了他,转头望向福宝,“还是你来说。”
三个人都落了座,福宝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特意来找大帅的。”
李光头也十分配合地点头。
秋清晨忙问:“什么事?”
“少爷被皇上关在宫里了,”李光头心急火燎地抢在了福宝的前面,“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少爷在绝食呢……”
“绝食?”秋清晨几乎喷笑了出来,“他?怎么可能?”
“真的!”李光头跳了起来,对于秋清晨竟然质疑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感到格外的愤怒,“我拿我家所有的银子跟你打赌!”
福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说道:“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这么说的。”
秋清晨还是不信。她甚至连一个半信半疑的表情都伪装不出来,“那个人,天塌了都不可能委屈自己的。要不你们俩说点别的,我一定信!”
福宝也开始着急,“是真的,大帅!”
秋清晨忍着笑又问:“那你们动身之前,他绝食几天了?”
“七天了!”李光头还瞪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火气。
秋清晨揉着额角直叹气,“从盛州到边州,骑最快马走近路也需要二十天左右。他真要绝食的话,等你们再赶回去连下葬都赶不上了。”
李光头的脸立刻就青了。
“说实话吧,到底怎么了?”秋清晨继续叹气。她其实很想告诉面前的这两位:每个人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天生的骗子,哪怕他说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那块肉馅饼也有人相信,比如说他家的少爷;而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说谎话的,就算勉为其难编出一段谎话来也骗不了人,比如他们二位。
福宝的小脸都拧成一块抹布了,看看李光头,再看看秋清晨,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其实吧,我们也不是存心要骗你,真的。我家少爷的确是被皇上给关进宫里了。”李光头抬起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离开赵国之前你不是叮嘱我要小心琪少爷么?所以他把少爷这么一关,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玉师傅又没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出来找你了。”
秋清晨心里一动,“封绍留在宫里有什么不寻常?”
“当然不寻常!”李光头又跳了起来,“我家少爷连家都没回就被请进了宫,一关就是好些天,连个口信都没有递出来过。”
秋清晨忽然就明白了,“是你们两个人自作主张离开盛州来找我的?”
福宝微微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玉师傅不在,我们俩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所以……”
“慢着!”秋清晨打断了她的话,一双眼刹那间寒气逼人,“他一回去就被请进了宫?”
李光头和福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关进宫里整整七天没有消息,然后你们俩出来找我?”
夫妻俩继续点头。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除掉路上的时间,他是十月初回到盛州的?”
“十月十二。”李光头纠正,“那天正好是宫里的祈福节,所以记得清楚。”
“封绍七月离开安京,十月才回到盛州?”秋清晨冷笑,“就算是爬也爬得比这快些。”
李光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再一次露出十分烦恼的神色来,“赵国的事情不好收尾,所以少爷干脆把赵国所有的暗卫都撤换了。我是随着这些人一起返回盛州的。至于少爷,他本来是先我一步走的,至于为什么会回来这么晚……”说道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抬眼看到秋清晨冷冷的笑容,心知她并不相信,一着急拍着桌子又跳了起来,“撤换暗卫这么大的事我都说了,难道还会骗你?”
福宝连忙去拽他的袖子。
秋清晨并不理会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一双冷冽的眼紧盯着李光头,“在赵国的时候,他既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了暗卫。不管他信不信我,这批暗卫都会被撤换掉,这是任谁也能猜到的事。”
“真的!”李光头一着急,光头都变成了棕红色,“少爷的处境真的是很不妙!”
秋清晨看得出他着急。但是他话里漏洞太多,让她怎么信?即使信了,又该怎么救?两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以她在赵国的身份,万一被楚军所俘,后果不堪设想。
福宝看看他,再看看双眉紧皱的秋清晨,犹犹豫豫地说:“那个……我听说……”
另外的四只眼睛立刻钉在了她脸上。福宝被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继续说道:“我听说的啊,不一定是真的。”
秋清晨一边点头,一边不耐烦地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完全理解。你继续。”
李光头盯着自己媳妇儿,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咱俩成天混在一起,能有什么事你听说了我还没听说?”
福宝和秋清晨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李光头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缩回了椅子里。
“我听说的哈。”福宝再一次声明,“府里那个整天什么事都不用做、总是啃着鸡腿说三道四的老婆子……”
“花嬷嬷。”李光头插嘴进来,一本正经地解释,“她是少爷的奶妈。”
两个女人又一起白了他一眼。
福宝继续说道:“花嬷嬷说,少爷小的时候是定了亲的。”
看到两位听众都眉目悚然,福宝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位王妃娘娘据说就是魏国的什么狗血公主。”
秋清晨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去纠正她。
魏国王室成员的情况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虽然不可能见过面,但是那位帼雪公主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上个月魏王病重,身后又无子嗣。魏国王室遗老们推举他的弟弟九世子魏清为储君。而这位九世子就是帼雪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福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秋清晨平静无波的面容,略微有些担心地说道:“大帅,这些都只是听说的,你可不要当真啊。”
秋清晨点了点头,“封绍难道是去下聘了?”
福宝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死光头!你要是再敢踢我一脚,回家跪一个月搓衣板!”
李光头整张脸都黑成了锅底,当着秋清晨的面又不好发作,满口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两个人正互相瞪眼睛,就听秋清晨波澜不惊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夫妻俩一起望向了秋清晨。
可是看秋清晨的神情,却明显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已经很晚了,你们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李光头欲言又止。
“去休息吧,”秋清晨摆了摆手,“让我想想。”
李光头夫妇退下去之后,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秋清晨闭着眼问道:“你都听到了?”
烛光下,王泓玉的眉头紧锁着,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属下知罪。不过,这两个人从楚国来,又一门心思地要见你,不能不让人生疑。”想了想又补充说,“福宝虽然是帅府的旧人,但怎么说也是嫁到楚国去的。”
秋清晨“嗯”了一声,低低叹道:“福宝应该不会负我。”
王泓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蹙眉说道:“那个光头真的是封少爷的亲信?”
秋清晨睁开眼,神色淡漠地说道:“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了。他是封绍的亲信没错,但是他跟封绍的那位兄长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交情。我刚才就在想,他会不会是烈帝派出来的探子?又或者,连他也被烈帝算计了?”
王泓玉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大帅,那你……”
“我还是要去一趟的。”看到王泓玉立刻拧起来的眉头,秋清晨也只是淡淡一笑,“边州有你坐镇,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儿探一探盛州的虚实。”
“可是……”王泓玉不甘心地被她打断了话头,一时间只觉得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竟有些交代后事的味道,不由得暗暗心惊。就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我人在哪里。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王泓玉点了点头,艰涩地应道:“末将明白。”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儿子。”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乖儿子。”
“行行好,你就放我出去吧。”
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封绍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懒猫。坐在他对面的绍太后一边将剥开的松子喂到他嘴里,一边很苦恼地叹气,“换换台词吧,儿子。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请你把我放出去吧。”封绍立刻换了台词。
“实在是不行啊。”绍太后苦着一张脸也换了新台词,“你也知道,你大哥那脾气,我惹不起嘛。”
“啥意思?”封绍两只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我到底是你生的还是你捡来的?”
“当然,绍太后愁眉苦脸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你为啥非要出去?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好?”
封绍接过她递来的松子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我干吗非要留在这里?”
“我想你了嘛!”绍太后的回答理直气壮,“你这没良心的小子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
“得了得了,”封绍很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看守当得还真投入。你敢说不是他让你来看着我的?”
绍太后在儿子的身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绍,我就你们两个儿子,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人窝里斗。”
封绍哼了一声,“就是让我当软柿子呗?他想捏就让他捏,是不是?”
“当然不是啦,”绍太后急得眼睛都瞪红了,“你大哥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
封绍又哼了一声,“那他把我关在宫里干吗?”
“那不是……那不是……”绍太后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只好继续叹气,“那不是因为你去赵国的差事没有办好嘛。”
“那就该抓我去刑部啊。”封绍对这个说法明显得不屑一顾。
绍太后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了,儿子还是一副债主脸,这下连她也没有办法了。闷坐了半天,又问道:“你真跑去魏国了?”
封绍没有吭声。其实纵观整个行程,最蹊跷的就是这里了。到现在他也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尽管阿十明里暗里地做了调查,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烈帝对于他绕道去魏国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想到自己曾经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现在居然演变成了一场连退路都没有的豪赌,封绍的心里就说不出的憋闷。
见他久久无语,绍太后小心翼翼地问他:“帼雪人怎么样?”
封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谁?”
绍太后往跟前凑了凑,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就是帼雪公主啊。”
“没听说过。”封绍懒洋洋地又阖上了眼皮,“她是干吗的?”
绍太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两声才结结巴巴地说:“她好像是我的儿媳妇。”
“又乱认亲戚!”封绍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老妈你从宜阳殿出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出了重阳宫的后门,就是内苑,那里面关着的几十口子才是你老人家正宗的儿媳妇呢。”
绍太后不为所动,“我说的是二儿媳妇。”
封绍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那你认错人了。”
“啥?!”绍太后手里刚拈起来的一粒松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几根翘如兰花的手指也不知是要去捡松籽,还是要去点他的脑门,神色却是一副乍惊乍喜的恍惚,“儿子,你说的是真的?没骗我?”
封绍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在她的视线之外,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
绍太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迭声地问道:“是哪家的闺女?皮肤白不白?眼睛大不大?性格好不好?女红做得怎么样……”
封绍懒洋洋地甩开了她的手,“老妈,你的问题还真多。”
“我还不是关心你嘛!”绍太后幽怨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臭孩子,故意吊我的胃口是不是?”
“当然不是啦。”封绍笑嘻嘻地望着她,“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呢?只要你放我出去,我立刻一五一十地通通告诉你。”
绍太后的手指头抖了又抖,终于还是耷拉下来了,“儿子,我说了不算啊。”
“原来这大半天的,我都白说了?”封绍泄气地趴回了桌面上,“算了算了,等以后你们婆媳打架,你可别指望我会帮着你啊。古人早就总结过了:儿子这种东西,是娶了媳妇就会忘了娘的。你可别指望我颠覆这条规律。”
绍太后举着袖子就盖住了脸,“苍天哪……”
“得了,得了。”封绍连耳朵都懒得捂起来,“老妈,你这一套把戏玩了十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换换台词。”
绍太后悻悻地放下了袖子,“你真不说?”
封绍点头,“打死都不说。”
绍太后面露凶光,一把操起了立在窗边的交椅,“那我现在就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