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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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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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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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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22字

我曾是黑水团佣兵,那些冷血杀人魔王中的一员。二十四年在维玉森林的那场夜袭中,我和五十人一个接一个地摸入巨斧悬崖上蛮人的营地。锋利的刀子从蛮人后脖子捅进去的时候,那些围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没有发觉,甚至还在抱怨着森林里的潮气和炎热。我们烧掉了他们的粮草,回来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们袭击了蛮人回瀚州的船队,那次我们中了埋伏,但仍然将被蛮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财宝夺了回来。他们原准备将它们运回悖都展示,然后把其中的黄金熔铸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们靠两百根长矛死守风声峡三十天。等到风铁骑的援军到来时,我们剩下六十人,但峡谷还在手里,而蛮人至少在周围倒下了一千人骑。


黑水团冷酷无情,纵然面对死亡也绝不后退,这为它赢得了宁州第一勇士团的名声。


我还可以告诉你过去的许多辉煌战绩,但这没用,生活正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从我们抓住剑柄满是老茧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掩埋兄弟糊满鲜血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数着为数不多银毫的手中溜走。


蛮羽大战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蛮人最终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见赢了这场战争。


月亮山麓东侧基本全毁了,村庄烧成白地,城池化为瓦砾,羽人引以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团混乱,是的,失败是双方面的——而对我们来说,这也不算件坏事,如果这个世界依旧青春洋溢,奇妙万分,那我们才不适应它呢。


仗打完了,佣兵团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挣到的钱只能维持一小阵,后来我听到消息,原黑水团几位伙伴加入了茶钥城一家规模较小的佣兵营,为来往客商做路护,他们的团长与我在战争中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也加入了进去。


那时候蛮人败退的军队回不了瀚州,许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当起了强盗,路面上不太平。佣兵营的生意起先还能维持,团长向慕览也有心重建黑水团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长,没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随后又突然爆发了瘟疫,来势凶恶,转眼在勾弋山东麓蔓延开来。道路阻隔,行人断绝,生活一下变得艰难起来。


据说瘟疫是可恶的蛮子留下的。他们大军中先有人得了病,于是把病死的人扔进水源地里,将病毒四散传播开来。据说当年厌火城的围城战,他们还将病死者绑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内。蛮子,或者蛮人,无论过去有多么可恶,这一恶行都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欲见而杀之。


那时节,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药东部一带,沿勾弋山麓维玉林一线特别严重。我们所在的茶钥还好,但也传闻有人从南药过来后突然就咳嗽发烧,转眼带倒了周围一群人,只是谣言纷纷,谁也没亲眼见过。


茶钥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听说有人自东北边来,守城兵便拦住了不让进城,最后凡是外乡人就都不让进城。我们先是开始恨蛮人,然后就开始恨外乡人。过了没几天,原本滞留在城里的外乡人,只要无人做保,常会被人打死扔在街头。


道路很快彻底断绝了。茶钥虽然是宁州登天道上来回的要冲,我们也是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团,却也照样接不到活干。


向慕览要考虑营里数十弟兄吃饭的问题,债主又三天两头上门,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览行伍出身,早先在风铁骑的部队中担当骑兵军官,虽然为人凶恶死板,不招人喜欢,对待手下人却是极公正,大家对他很服气。他左手手腕齐根而断,装了只铁钩子。我们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只手是怎么断的。他脾气不好,自然也没人敢问他。


那一天向慕览带了几名弟兄上酒馆喝两杯消愁,没想到却喝出笔雪中送炭的生意来。


我们在酒馆里碰到一个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却从包里掏出了大锭的金子,要我们护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云堡。冠云堡,远在宁州北部,这一路下来价钱可不菲,而这主顾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这条路可不平静,”向慕览说,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你们多少人,多少车仗行李?”


“没有行李马匹,就我们二人。”文士说,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还记得在酒馆里初次见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对身遭的一切仿佛全不放在心上,模样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让人心生怜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长长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虽然破了,那料子却是难得一见的质地,从腰间的衣服皱褶处垂挂下一件凤鸟形玉佩,看上去贵重非凡。


向慕览的眼睛一向如老鹰般锐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们前往冠云堡投奔亲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仆从都逃散了,可路还得走。听说你们是这儿最好的路护……”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见金光耀眼,里头竟然滚出一堆金子珠宝来。


他骄傲地点了点头,指着这堆宝物说:“条件只有三个:不要问我们是谁,不要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不要问我们去找谁。只要送我们到目的地,这些金子珠宝,就全都是你们的。”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金子,还有镶嵌大粒宝石的首饰、明珠、祖母绿,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东西怕是够买下茶钥城一整条街道了。要重建黑水团,这就是机会了。


向慕览的手却稳稳的,将一满杯酒端到嘴边一口喝掉。


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说:“如果这样,我们不能接这活儿。”


那文士先是惊愕,然后是生气,连胡子都竖起来了。大概没有人会如此倨傲地面对这堆财宝。看他的模样,似乎想要破口骂出声来,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带了那姑娘就想离开。


向慕览还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剑却哐啷一声跳了起来,插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颤动。我们旁边站着的几名佣兵也没闲着,一面墙似的堵在了门口。


文士的眼珠子几乎从眶里掉了出来,向后一蹦,跳到了桌子后面,指着向慕览,胡子乱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光天化日……你要抢劫吗?”


向慕览抹了抹下巴,说:“你不隐瞒我们任何情况,我就带你去北边——这是为了对我的手下负责,我们不能担当自己担不起的风险。况且,这也为了对你们负责。”他转头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对身边的刀光剑影毫不在意,仿佛此刻身在千里之外。向慕览的脸上历来都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赞许那女子的胆色。


他又转头对那文士说:“你真要出门,我也不拦你,但你们是外乡人,包裹又沉重,在这座城里只怕不能活着走到两条街外。”


那文士看上去无半点行路经验,只道是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此刻被向慕览一言点醒,看着我们让出的大门,哪里还敢走出去。他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后只得无奈地垂下头去。


他俯在向慕览耳边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向慕览面色越来越黑,就如铁板一般。


最后向慕览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面如铁板,不带表情地走到桌子上摊开的包袱面前,伸手拣起一枚小小金羽铢,揣入腰带。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颜开。


我们知道,这就算收了主顾的定金了。按道上规矩,这笔生意我们佣兵团就算接下来了,此后不论如何险恶,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信誉就是佣兵的性命,丢了信誉,佣兵营就可以解散了。


向慕览低声吩咐副手颜途说:“收拾东西,人不要多,叫上几个懂事干练的,今晚就启程。”


颜途也低声问:“走哪条路?”


“穿维玉森林,然后老鸹山。”


颜途脸色一变,仿佛没听清楚般追问:“走凄凉道?那可是贴着疫区边上过。”


“去准备吧!”向慕览寒着脸挥了挥铁钩。他的话出口就是命令,不会重复,也不容任何人反对。


颜途弯腰点头,带我们匆匆回营备了马和干粮,还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资,然后回酒馆接了向慕览和两名主顾。颜途带上了柳吉、罗耷和罗鸿兄弟俩,再加上我。我们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团的兄弟,十年血战里一刀一枪换来生死之交。颜途选了我们,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实可靠。除了一人一匹坐骑,颜途还另外备了两匹驮马,我们等到天擦黑就出发了。


时近入冬,晚上朔云蔽月,寒风已起,我们一行人都罩上跑长途用的羊毛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后,低着头跟在队伍里,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来。


风从兜帽的边缘窜入脖颈,马背轻柔地起伏,仿佛慢动作奔跑,手上摸着黄铜的剑柄,同伴的身影在身边起起落落。我们才不管要去干什么,只要目标清晰,团结有力,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这一切就足够让人愉悦的了。生活在我们四周突然变得坚实起来。


城门口的老李见到我们的行伍有些惊讶:“老向,这大半夜的又要出镖啊?”


向慕览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马冲出城门,我们紧随在后,一道烟出了城门,摸黑走了有半刻钟,猛然听到一声响箭,从背后城门楼里笔直飞上天空。大家伙儿脸色一变,知道这是茶钥城封城的信号。


向慕览也不说话,低头黑脸,在马鞍上扶着剑柄,往前直奔。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头已经看不到茶钥的灯火,看马儿已经大汗淋漓,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下来歇歇马。


路边正好有个饮马水井,我低头摇水井轱辘,一抬头看见井边的歪脖子树上贴了张什么纸头,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刚打开火褶子想照个亮,向慕览从旁边一步跨过来,把我刚点起来的火绒捏灭了。


他站在树前,一翻手腕,长剑出鞘,霍霍有声,在树上划了几道,那张纸哧的一声掉落下来,被向慕览一把接住,折了几折,收入怀里。


我提着水桶站到一边,不敢多话,饮完马继续赶路。只是大伙儿心里头都藏着一团谜,越跑越是烦闷,只觉得周天的黑暗浓稠得像糨糊一样,缠绕得人行动缓慢,连思维都迷糊起来。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来打尖吃早点。颜途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上前递水壶给向慕览的空当,问:“封城的号箭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冲着这俩红货来的?”


向慕览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隐瞒你们。大伙儿自己来看吧。”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给大家看,原来是张布告。太阳还没出来,但东方天际的亮光已经足够我们看清上面的字了:


缉拿反犯一人,有执来报者,赏三千金铢,帛万匹,报其下落者减半,知情不报者同罪。


青都羽银武弓王翼


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


赏格的上面还用墨笔画了张小小脸儿,不是我们护送的那姑娘却是谁?


颜途沉吟起来,“向头儿,你打算……”


“我打算送他们去冠云堡。”向慕览面无表情地说。


颜途苦笑了一声,拿着水壶的手抖了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十二年前,就是这女孩的父亲在莽浮林将我左手砍断,”向慕览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时刻铭记在心,今天就是报答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