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2
|本章字节:6838字
读书的时候,她与他都是戏曲学院京剧专业的舞台柱子,每有大型的演出,系里都要点名让他们参加。她的唱腔浑厚雄壮,人也长得有些不太遭男生喜欢的结实,因此就常常被挑去,演诸如佘太君穆桂英之类的义气女子。她每次都能将这些角色演到台下喝彩连连,甚至一向骄傲到目不斜视的他,也偶尔会在散场后,来到后台,对着正卸妆的她,淡淡说一句:唱得不错。她看着镜子里那个一脸油彩的丑丫头,还有背后转身去找那些漂亮女孩搭话的他,想在这一句温暖里低头微笑,却不知为什么,常常是眼泪,早于那笑,把油彩先冲淡了。
其实,她一直都想饰演一些如《挂画》中的叶含嫣之类的柔情女子的,哪怕,像《春闺梦》里无名的张氏也可以。可是,每次她一提出来,外人都会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样惹人怜惜的角色,形似也很重要哦。她的脸,不由得就红了;心里,也微微地疼,像是戏文里,那些爱上一个书生,却终因自惭形愧而不敢相认的女子。她因此喜欢化了美丽的妆容后,在舞台上甩着长长的水袖,唱着“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或者“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当然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台下,亦是空荡荡的木椅。没有人知道她这个秘密,连学校剧院的钥匙,也无人知晓是她骗来后偷偷配了的。她在同学眼里,一向是个心底透明的女孩,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她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
他那时被许多女孩子吹捧,不仅戏唱得好,也略通武功,饰演《男杀四门》中的秦怀玉,演至高潮处,台下大胆的女孩子,常会高声尖叫起来。那还是有些保守的80年代,但他还是因为英俊因为才气,而成为校园里最耀眼的“武生”。只要有他的演出,哪怕他只饰演一个番兵番将,或是无足轻重的龙套,女生们也会蜂涌到剧院里去,在他上台时,疯狂地高喊他的名字。她在后台听见了,常会下意识地去看他换下来的衣服,它们依然乱七八糟地搭在椅背上,等着她去叠到齐整。这又是一个秘密,她不肯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包括他。
在现实里,她永远无法接近高傲的他,他对她,也是语言简洁到节省。常是一场戏闭,他下台来,撞见了正欲上台的她,问一句好,再多,便是一声叮嘱:好好演。他在大学四年,只谈过一次无疾而终的爱情,之后便执着于功课,孤单行走。但她还是不敢靠近于他,怕一近前,连那一句叮嘱的情谊,他也不肯再给。她只希望,能有一次机会,饰演他的妻子;不管,这个角色里,她是丑陋还是凶悍,她都会喜欢。
这个机会,终于幸运地降临到她的身上。是一出叫《对花枪》的折子戏,剧中的男子罗艺,因一场战争,丢下妻儿在外地生根;40年后,其妻姜桂枝携儿孙来找忘恩负义的夫君,且执意要与他花枪对战;最终那罗艺服输,在他们的定情信物花枪面前长跪,求妻原谅他当年的自私。为了这场演出,他们排练了足有一个月,每次她心里充溢着的,都只有幸福。是的,甚至她唱到“又悲又恨又羞又恼”时,她的眉眼里,也有掩不住的羞涩与欣喜。那白蛇吐芯冷门枪投向他的时候,也是柔情似水的。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在老师又来批她“貌不合神也离”的时候,低头捡起被她的花枪掀落在地的帽子,而后悄无声息地递给她一瓶水。她伸手接过来,指尖相触的那个瞬间,她的脸,红了。
她以为自己真的会带着“神离”的遗憾,结束这场演出。是演到最后,她扶他起身,与他夫妻相认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哗哗地流出来。她第一次,抬头勇敢地去看他,将心内所有的泪水和秘密,一览无余地展示给他。按程序他要携她下台,幕布也会徐徐合上。而他,却是毫无预兆地抬起手来,慢慢帮她拭掉脸上的泪水。她在台下疯狂的掌声里,惊诧地看向他。可是,她并没有寻到更多的东西。其实,寻到了,又能怎样呢?因为,第二天,他们就要毕业,各奔东西了。
此后她与他便断了联系,她只是从同学那里,断续地得知他依然单身,许多的女子主动地向他示好,他却是铁了心地一律回绝。甚至后来为了拒婚,与父母都闹翻了。她在这样的消息里,时而惊喜时而难过,直到有一年他们同学聚会,她作为发起人,给他写一封很短的信,问他是否能去。她一直盼到同学会过去了,也没有见到他的信来。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彻底地将她这个卑微的女子,忘记了。
她很快地结婚生子,过最世俗的生活。只有在日益萧条的文工团,为了糊口,辗转到各个地方,唱一出出戏的时候,她的心底,才会在缤纷的戏服和油彩里,想起那些已逝的旧梦。有一年,她们单位到他的城市里演出,她突然有了冲动,去他工作的文工团找他。他的单位,就在城市剧场的后面。她从萧瑟的剧场中间穿过,突然就听到了《对花枪》里那熟悉的唱词。循声看过去,她一下子便呆住了。她看到他穿了鲜亮的戏服,拿了花枪,在空旷的舞台上坐着,独自悲唱。只是,他的裤管,却是空的。
她喊他的名字,他侧过头来,静静地笑望着她,就像许多年前排练,她曾经那样笑望着他一样。而后,她听见他说:如果,我们也能像这戏里一样,是团圆的,多好。
她的眼泪,再一次蜂涌而出。她终于知道,她的那些夹杂了忧伤与欢喜的秘密,他全都懂得。她暗含了团聚之意的信笺,他也收到。只是,初时,他那样骄傲;后来,他又因为车祸,如此自卑。而她与他的爱情,就在这样骄傲与自卑交织而成的岁月里,呼啸着擦肩而过。
我们与他们的爱情。
母亲与父亲在雨后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她一板一眼地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丝毫不顾虑周围人好奇的观望,而父亲,则将备用的伞,当了枪,配合着母亲的革命唱腔,做着冲锋杀敌的姿势。他们的旁边,有小孩子在滑旱冰,背着手,弓着背,视线凌厉,动作优雅,表情孤傲。又有年轻人,跳酷酷的街舞,引来大批叫好的喝彩。唯独父母的身边,冷清,寂寞,即便是有人看过来,也是略带了同情的好奇。但他们脸上不可亵渎的热情和认真,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冷落,而少一丝一毫,照例在深秋的风里,姿态昂扬地唱给不会鼓掌的树木。
我一度为他们如一株并肩生长的梧桐一样,和谐相生的从容姿态而感动,并心内迷惑,想,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让他们,历经了40多年的风雨,依然相依相携,爱恋不舍?当然不是我所认为的坚不可摧的金钱,父亲这一生,一直是一名普通的老师,他所能够给予母亲的物质上的享受,比不上同为女人的我,所拥有的一半。他们到现在,出门,父亲还是骑着他的那辆电动三轮,载着母亲,走亲访友。他们舍不得花钱坐公交,更不必说像我一样,走了不到百米便喊累叫嚷着打车。
我想起80后的我与男友,因为房子首付和谁的工资还贷的问题,一次次地争吵;便问父亲,当初买这个房子,他是如何说服一生不曾向人开口借钱的母亲,承担还贷的压力?父亲起初不肯开口,被我磨得没有办法,才悄悄说:其实,你妈根本不知道我每月需要将退休金用来还款的事,我是骗她,说,这个房子,是用原来的旧的换的,一分钱都没有掏。我大吃一惊,问父亲:母亲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地就被你骗过?父亲刮刮我的雀斑鼻子,眯眼得意笑道:你妈什么时候怀疑过我呢?他一辈子都对我言听计从呢。
我相信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底一定是有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一直将他这棵枝蔓横生的梧桐,温情地罩住。当一个男人,肯为他的女人,遮住俗世扑面而来的尘灰,并用不怎么强壮的臂膀,撑起一片晴空的时候,他的心,一定是柔韧强大,且值得每一个女人,用爱呵护的。
而当我做完一顿饭,用化妆纸从脸上揩下一层油的时候,我心内的委屈与不甘,犹如潮水,将我完全地吞没。我打电话给母亲,向她哭诉,说,为什么我那么倒霉,找了一个懒到不肯做饭给我,还挑三拣四的男友?母亲便笑,说,可是,孩子,如果你连一日三餐,都不愿做给他吃,那么,你们又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如果饭都不能吃上,还谈什么生活?况且,不过是两个人的饭,就让你厌烦,那么,等你有了孩子,有个像你一样因为饭不好吃便赌气出走的女儿,或者总给你惹是生非的儿子,你又该如何应对?孩子,你们不过是两个人,应该是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假如这样的一点苦,都吃不得,那以后长长的一段路,又该如何去走?
我想起儿时写作文,每次提到母亲,总是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用这样认为理所当然的辛勤,换来父亲这株大树,为这个家庭,更无怨无悔的遮风挡雨,甚至,撒下一个只肯自己独自背负的沉重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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