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张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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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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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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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42字

张茂忠将烟点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黄子国面颊两侧,就在俯身的瞬间,忽然发觉副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着,伸手为他合上眼睑。一抬头,又睁开了,还是望着那山峰,望着茫茫苍穹,他话没说完,他分明是在诉说,是在呼唤。


29马蹄形磁铁


从17岁的骨灰中吸出了89块弹片13号哨位,编织袋堆成的工事,被越军的枪炮打得千疮百孔,哨位前有一棵树,敌人的子弹把树干打得象马蜂窝一样,树皮都削光了。前沿布满了弹片、弹壳、工事内满地都是手榴弹拉火环、弹壳。


这个哨位的战士石三宝已经三次负伤了,当他撂倒第六个敌人时,敌人已扑到眼前,他迅速换了支冲锋枪,冲锋枪的枪管打红了,抛下,换一支又打。


前天敌人的弹片溅到他的脸部,他用手抠出来,没有停止射击;昨天,又一块手榴弹碎片飞进了右腿,他自己简单地止了血,又端起了枪;今天,他一个人打了1500发子弹扔了


两箱多手榴弹,在最危险的时候,他和几个侦察兵组成“敢死队”。他冷冷地喊:“来吧,的,三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已分不清是眼前的冒金星还是枪口在冒火。他的嗓子干哑了,只有枪口在说话,年迈的父母啊!孩子参加了敢死队,要和敌人拼命了,孩子对得起你们,临别不是说过吗,“爸,妈,我一定立功。”


那次回乡,原本是结婚的,订婚三年。前不久她还给自己来信,甜言蜜语,说个没完,可到了家才知道,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一个月了。


现在好了,一切心中的郁闷、烦恼,都随着那机枪灼热的扫射化为乌有。那机枪连着他的心,整个身子都像是被枪声带到一个美妙的境地,手一挨管便嗤嗤作响,他好象不觉疼。


一个声音响在他耳边:“石三保,石三保,你来压子弹,我来射击!”


这声音把他从那美妙的境地拉了回来,象是有人惊醒了他的好梦,这陕西冷娃要发火了。


他扭过头,看到的是一张还带有孩子气的脸,脸上满是哨烟与汗水和成的黑道子,但带是透出那种英武的俊气。


石三保敢和任何人发火,但对他却发不起火来。他才十七岁,叫王爱军,是个新兵,刚入伍几天,就赴南疆参战了。


真不知他怎么长的,湖北那水土会养育出这么棒的小伙子来,集天地灵性与红尘秉赋于一身,谁都说他好,难怪连部一定要留他当通信员,瞧他那一米七八的魁梧的身材,是当通信员的料吗?这是标准的侦察兵。


石三保说:“班长给我们交待过,你是独子,让我们关照你!”


王爱国最怕别人说他是独子,在后来发现他留下的日记中有这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我不需要连首长、排长、班长和战友们的照顾,我是一名战士。”


五天前,4月26日,王爱军上阵地的第一个晚上,就遇上了激战,他冲进15号哨所,把朱立国背下来,给他包扎,又拿起枪冲出洞口,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头,战友们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年龄最小的独生子保护下来。


第二天,需要有人护送副班长下阵地,排长把这个任务交给小王。谁知一下阵地他就被连长扣住了,他全明白了:你们串通好了,借这机会,把我“骗”下阵地。


“骗”下来了,当然就不会再让他上去了。


他真委屈啊。


4月30日,需要有个侦察兵护送政治处主任刘国志去阵地,王爱军当时眼睛就亮了。


他急呼呼地找到连长,却不慌不忙地拿出理由:那条通往阵地路,有特工伏击,路边草很深,很难辨出路来,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迈错一步就会触雷,不特别熟悉那路,就没法通过,


你们可要对首长负责,出事了,你们担得起吗?而咱,是在这阵地上下来的侦察兵。


他说得有点玄,可都是真的。


他护送刘主任上阵地了,一到阵地他就不下去了。


你们能“骗”我下去,我也能“骗”你们再上来。


他找到排长张存龙,请求留下参加战斗,张排长当然不答应。围在一边的老兵还笑呢。


他可受不了,坐在地上哭起来:“领导不理解我,难道你们也不理解我?”他这么一哭,把那点大人的气质哭没了,更象一个孩子。


是孩子,就更不能让他留下。


刘主任下阵地时,他正躲在一个猫耳洞里擦枪,他没泪了,神态很严肃:我是四班战士,我今天就在这儿,你们让我下去,抬吧,咱这么大块头是好抬的吗?


几个战友围上来,替他说情。


后来这几个战友想起自己替王爱军说过情,就心如刀绞,成为他们一生的内疚。战友扑在王爱军的遗体上哭天喊地,“怨我啊,都怨我,我不该要你留下来,不该替你说情。”


“班长,这边敌人上来了!”王爱军边报告,边用枪和手榴弹阻击敌人。


石三宝在用冲锋枪朝敌人扫射。


“轰”的一声,敌人投进来的一颗手榴弹落在职王爱军身边爆炸了。


正在用电话向排长报告情况的张茂忠,听到这个很近的爆炸声,听到了王爱国的声音:


“班长,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张茂忠转身扑过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束三颗手榴弹被投到了他们中间,爆炸了。


王爱军那宽阔的身躯挡住了那无数的飞溅的弹片。


两个血肉身躯倒下了。


张茂忠从血泊中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肠子流了出来,他用手猛地把肠子往肚里一塞,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操起冲锋枪,向敌人投弹的方向猛扫。


敌人被打退了,张茂忠扑通一声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看到了王爱军,掏出自救用的三角巾,想为王爱军包扎,可王爱军身上到处是伤。张茂忠的手怎么不听使唤。


王爱军听见了班长的呼唤,睁开眼,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好渴。”


张茂忠摘下军用水壶,壶上布满了弹孔,水早漏完了。


王爱军躺在侦察班长王增臣的怀里,“小王,小王——”五增臣千呼万唤,王爱军那幼嫩的脸上再没有一点反应。


张茂忠昏昏沉沉听到的排长的呼唤,他哭着喊:“小王,我对不起你啊!我们不该让你


留在13号哨位上。我们经不住你的请求。我们以为这个哨位有两个班长,一个是你的侦察班长,一个是你的大胡子班长,怎么也能把你照顾好,没想到,你死的这么惨。”


王爱军前身被炸开,到处是伤口,伤口里钻进的弹片数也数不清。刚刚长了十七年的身子,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么多弹片。每块弹片都会夺走人的生命,而这些弹片竟在那一瞬间同时钻进了这个可爱的娃娃兵的身躯。


清洗遗体时,人们不忍心让他带着这么多弹片走,可人们只能取下去表面的一些弹片。


他的遗体火化后,火化队文书用磁铁从他的骨灰中吸出了八十九块弹片。


遗物中有他的90元钱,那是他父母给他的钱和领到的作为一个新兵的津贴费,现在又作为遗物还到他父母的手中。他的母亲对天哀号:“孩子,你怎么这么傻,不让你花钱,不是不让你一个钱不花啊,临走,人家父母给孩子那么多钱,我们给的最少,我们对不起你啊!”


他的父母不忍心花这90元钱,这是孩子的血汗钱,全都捐到了幼儿园。


除此之外送到父母手中的,便是那骨灰盒,骨灰中已没有弹片。曾钻入血肉内又被烧得焦黑的钢的弹片留在了火化队王爱军的档案中。


30血肉的树桩


在老山战区,从八里河东山到八十年代上甘岭,起伏险峻的山坡上,复盖着莽莽苍苍的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层层叠叠的乔木,遮天蔽日。


这里成了战场,无数炮火的覆盖,将漫山的乔木削去了树冠,只剩下干秃的树干和枝杈,又有成片的树干被炮火炸断了,炸碎了,只留下一截截粗大的树桩,那树桩的断茎处是和红土一样的颜色。


在这亚热带的雨雾中,植被复生了,山又绿了,但那被炮火掠过的树干、木桩越发干枯,皮渐渐剥落,露出了灰红色,密密麻麻的,数不清,又望不到头,每一面坡地上都是成千上万棵这样的树士与木桩。那样多的山峰与坡地又连接在一起,远远望去,象漫山遍野插满了鹿茸,汇成一起,呈现出跳动的火红色,复盖了红土,遮挡了山绿,形成了永恒的战争奇观。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那棵残存在一片焦土上的大树桩,陈友明就是在树桩这儿流尽了热血。


人们说这树桩过去是棵挺拔的树,在这森林王国中并不醒目,美丽的藤条缠绕着它,直爬到树冠上,老山的云雾总是在树梢上缭绕。


“咱就有这个水平!”陈友明在林中小路走得神气,一副炫耀的口吻。和他并肩的老乡王高银不解,这位挺谦虚的伙计怎么吹嘘上了?


陈友明在胸口一拍:“这才是真水平,中了,生儿子!”


他总是把儿子挂在嘴头上,临参战时他家乡遭水灾,房屋被毁,和王高银一起探家。归


队时,儿子还没出生,他已经保证是生儿子了。


请战时,他总要拿出一条:“咱有一子,毫无后顾之忧,万一光荣,也有人接班。”


他得的真是儿子,两个多月了,没见过面,他给家里写信少,他的妻子在一封信中嗔吓他说:“友明,如果你只顾打仗,少给家里来信,等凯旋时,要罚你在门外冻一夜。”


这时小王发现他今天弄了一双新鞋,平底的,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这和平时滚得泥巴巴的装束一比,很显眼。


他就在这天走了,人们听到了爆炸声,以为是炮击,跑下去才知道是炸了三个人。


我们见过那些大树倒下时的奇观,那是炮火过后,无数粗壮的大树竟还屹立着,树上千疮百孔,弹片深深钳进了木质。暴风雨来了,还有鸡蛋大的冰雹,无数受伤的大树在暴雨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终于在那沉闷的声响中倒了。于是,那山坡上,小路边,猫耳洞顶,都响起那沉闷的声音。山坡上倒下的树叠在一起,小路被倒下的树堵塞了,这里又多了无数的带有红茬的树桩。


张忠跃伤的是胳膊,残了。受伤之后,说话也吃力,口吃,写字更吃力,一个地址写了足有两分钟,还把师写成了帅。


上午敌人打来一炮,是52号,那儿我们用雷封闭着;炸了一些,得重新设些雷。我们刚背编织袋回来,“下去吧,设雷去。”阵地长陈友明说。“大晌的,下去找死啊!”我说。可他已经带着雷出发的。


陈友明站在那个大树桩子一边,他设雷,手里拿着定向雷。也在这功夫,敌人打来一发炮弹,落在这儿,他倒了,触了雷,手里的定向雷又被引爆,那雷中几百粒钢珠随着气浪迸发出来,把他的腿从大腿根切断,那断腿随着气浪飞到了山上边,而身子却被炸到了山下。


连长和战友们冲下来,这里躺着两个兵,树桩旁是被炸得翻开的红土,陈友明不见了,人们喊,没回音。


他们从那高处找到陈友明的腿,但找不到身子。


战士彭贵州是被炸掉一条腿,人还清醒,他总以为阵地长没事,他隐约看到有人从上边提着一条大腿下来,他以为那是自己的腿。


找啊,怎么找不到陈友明的身子呢?下去,到山下去找,我下了命令,我知道山下有地雷,也得找。六连长张俊树后来对我们说。


我们发现了血迹。


找了半个小时,在离炸点七八十六的坡下,在一片倒着的,立着的,红色的树桩中,我们辩出了混在树桩群体内的陈友明的躯干。零落在军装碎片,犹如被炸散的南国树叶。他腹部被炸开了,头又磕在岩石上,半边脸也没了。


倒下的树不是一棵,那场暴雨过后,我们上阵地的大路、小路都被堵塞了。在路上,我们看到e团的主任叶克田和十几个人在一起喊着号子想把那倒下的大树移开,我们抢拍了几张照片,也和他们一起推,将大树推下山崖,下面传来轰隆轰隆的大树滚动的声音。


树干推下去了,路清出来了,这里只剩下了树桩。


陈友明代理过一年二排长,三排成了先进排。新排长来了,把他顶了,他打起小背包,搬到一班,当了一班长,这是85年。


他代理过三排长,院校来了位“学生官”,这一次一班也有了班长。连长让他到他带的新兵——七班长手下当战士,他打起小背包到了七班。


到了战区,七班成了“尖子班”,战区“尖子班”是要先见血的,他成了这个班的班长。


二排缺排长,营里让他去了,是在最艰险的阵地上担任阵地长。人们知道让他在这个时候出任意味着什么,连普通百姓都知道靳开来。


可他不是靳开来,他没牢骚,两个老乡为他鸣不平,你的脾气呢?你的棱角呢?难道你是木头?金、木、水、火、土五行,看来你属木。有人写过一个条子给他:代理代理,代人处理,有了新人,不让你理。


他的排长正式命令终于下了,宣布得很庄严,从此就可以抹掉代理二字了,可这一切都是在他死后。


陈友明走了,那粗大的木桩还立在那里。


在参观猫耳洞艺术展览时,我们听到集团军的朱主任当面向b师领导交待:把这里被炮火炸断烧焦的木桩挖一个,带回去,放在荣誉室。


师首长向团里交待:树桩要挖两个,送集团军一个,师留一个。


团里说,要挖三个,团里也要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