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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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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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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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80字

黄太太很是责备她的丈夫:“现在好了!啥子事都把我瞒得紧紧的!十五年的夫妇,你竟这样的看待我吗?以前,你瞒诳过我没有?那一桩事,不先告诉我!连你嫖小旦,嫖子,包野老婆,都要向我说的,为啥现在这种大事,公然瞒起我来?我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你说。”


黄澜生也撑起眼睛说道:“我才瞒了你一回,你便不自在了,你瞒我的地方多哩,你看我追问过你不曾?多少事我都在装疯!”


黄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跳起来,冲到他的跟前,很使劲的伸着一根指头,指着他鼻尖叫道:“我瞒过你啥子?总不外又要说我跟孙大哥他们好了!我就跟他们好,难道亏负了你那些?你又为啥不早追问我呢?只要你问,你看我瞒不瞒你?我这个人有本事做事,就不怕你晓得!再老实告诉你,没有嫁跟你以前,就跟他们好过了。你默到说了这些自己打嘴的话,就把我的七寸子卡住了吗?不行的,你打错了主意!你又说嘛,除了这件事,我还瞒过你些啥子?”


两夫妇原本是两个人,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见解,各有各的嗜好,在彼此真正要好的时候,彼此怜惜,彼此原谅,彼此牺牲,自然不会有口角的事情发生。或者,简直就照以前中国人训练女子的办法,从小就拿《女儿经》《女四书》《女诫》《列女传》以及诸种专讲三从四德的书籍或故事,老老实实把她们教成一种什么都不能自立,只有依赖男子,而后才能生存的贤淑贞静的典型人物,那吗,在凡事认为当然,以及凡事容忍的条件下,庶几自结发到老死,不会有什么争执。然而已经不能希望全般的夫妇皆能如此,只管费了男子二千年以来的心思脑力,以及唇舌,并且牺牲过不少的有作为的女人在忍气吞声百般酷虐之下,而有成绩的贤妇他还那么帮忙着,但在婚嫁之初,犹然不免叫亲友们殷殷勤勤致着和谐的预言,故所以“脱幅”“勃谿”这些名词和事实,仍旧随时看见听见;可见就那么办已不容易了!何况自从维新以后,喊着男女平等,男女平权,女子是国民之母等等自己打破枷锁的话头,虽然为人妻的,不见得全都实行了,可是脑经里总模模糊糊有了这些利器,她们自然要利用它来保护她们天赋的权力。但是,可以说“勃谿”“脱幅”,也未见得就增多到若干倍。据说,这在夫妇间,还有许多好处。第一是,使男子随时有所警惕,使他在家庭中就感觉到凡人都各有其个性和人格,即是历来视若无物的弱女子,都是有的;倘要和平相安,便须调和容让。如其只许你自由发展,而不顾及别人,或竟侵犯之,那你必要遭到奋争,甚至大感烦恼痛苦;夫然后你也才晓得要想得到别人的好感,必须你本身先给了些好感和好处与别人。孔门所讲的治国必先于齐家的大义,该这样解释;而经书上的“刑于寡妻,以御于家邦”的精义,也该这样讲。第二是,至亲至于母子父女,彼此尚有不能全然把心腹披露的时候,亲到夫妇,自然各人的心奥里,多少总有一些在好言好语时断难说得出口的事情。假如彼此仍旧像少年情人那么好奇,你要窥探我的心曲,我要窥探你的心曲,而彼此又提防着生怕被猜穿了,或有使对方不快,又要多方的遮掩,多方瞒诳;这么一来,彼此误会越深,结果就大有不堪设想之处。倒是一下吵了起来,在忿怒之际,一切无所顾忌,彼此旋吵旋解释,还能得到彼此的原谅。第三是,两夫妇处得太和气了,没有一点波折,这比如是一片平流的水,永远在那极平坦的草原中。流来流去,这已经会使不甘平淡的人性,感觉一种无聊;又是每天每顿吃的,全只那一样蜜糖牛奶,这如何能令喜欢五味的人过活得下去?夫妇间太和气了,到末了,一定连话都没有说的,而彼此依然要发生一种不足之感。倒是隔不许久,瞎吵一场,大家呕半天气,又从新设法和好,在精神生活上生生造出些凶滩急湍,酸咸苦辣,经过一度紧张,一场激刺,也便有一段畅快的美感。


黄澜生夫妇之吵闹,就合了上面所说的第二第三两种理由。并且他们还有个一定的方式,除了在他们婚嫁后第一年半上,头一次因了一点不要紧的小事,一下吵将起来,那时,彼此都是新刃初试,各存了一个必胜的决心,继续吵了两天一夜;黄太太抵死不让。把自祖奶奶传下的保身利器,全用了出来,又哭,又饿,要抹喉,要吊头;然后才把丈夫打下败阵。但是还隔了一天,到第三夜上,才凭着床的调停,当丈夫的公然认了输服,递了降表;算是只这一次,她使出了全身本事。以后,老是一动手,她就取着攻势,气势凶猛到使他不敢正眼看她;吵了之后,她还要数数落落把他批评半天,凡是他自以为是的,全给批评得半文不值;然后,气冲冲的抱着水烟袋,一连抽上十根纸捻。她从没有流过眼泪,从没有说过一句软话,老是待黄澜生的气散了,喊着极其亲热的名词,偎在她身边,说多少没骨头的话,这出戏方才结束得了。


有时,在她才要吵闹时,他就连忙笑了起来道:“何必又生气呢?生气,人总要吃亏的。就作兴我说错了,好不好?”


或者在她盛怒之际,他忽然收了兵,定眼看着她,啧啧赞美道:“今天是我故意逗你发气的。你一发了气,确实比笑起来还好看!”


几年以来,黄澜生已把他太太的脾气摸得很是清楚:同她吵闹起来,一味的硬,一味的强过她,一味的提出她的短头来做攻击之资,那是不行的,她宁死,也不退让,除非安心同她闹决裂。——在那时,七出已成了一个过去的名词,尤其在仕宦人家中,即令太太闹到有两个七出的条件,也绝不会自动或被动大归的。一则是体面攸关,家丑不可外扬;再则风气已是如此,大家也不觉得怪异,至于后世的离婚,那时还不作兴。两夫妇决裂的办法,就是男子另外安一个家,讨一个合意的小老婆,而把太太置之闲散之地而已。——这又非黄澜生所能办得到的,他是那样的潇洒,那样的怕用心,那样的图舒服;而且已是中年,而且和太太的感情,到底还未闹到闻声相恨的程度。但是也不能一味的软,一味的屈服,一味的牵就;她是不知止境的,你退一步,她便要进一步,所以当她攻击时,就非防御不可。待她到三竭之时,稍稍反攻一下,然后先行议和,于是夫妇又鱼水和谐起来。


他操得有这种术,同时又使她诚心诚意的相信:她每次只管占了胜利,而他到底是不易与的,总要用着心思来博取他的和平,而不敢任心任意的放肆。


因此,他们这一次的勃谿,还不是依着老规矩,一霎时雨霁云消之后,黄太太气哼哼抱着水烟袋,以消余忿之时,她的丈夫也才心平气和的,坐在她身边椅子上,向她解释这回投靠革命党,实在关系太大了,如其不成事,立刻就有杀身之祸的,所以未曾向她说者,就是怕她不当心,又告诉了孙雅堂了。


“你是啥子话都要告诉他的,”他的手顺便就搭放在她那浑圆的肩头上,又微笑道:“我说句正经话,你对孙雅堂确实太要好了!”


她把肩头一侧,离开了他的爱抚,仍那样马着脸道:“我硬是对他要好,他从没有使我发过气!我的话硬是半句也不瞒他,因为他是好人!我问你,你们这们多年的连襟,他拿过啥子亏跟你吃,你这样的防备他?”


“固然没有吃过他的亏,可是……”


她瞅着他道:“可是啥子!我明白告诉你,我头一回叫他去找吴凤梧,因为想着他是靠人吃饭的,如其不先找个路子,临时靠人,又那能靠得住?我们尚是便家,你就不做事,并不要紧啦,你还在找路子。顺水人情,跟他帮个忙,并不费你的事,他倒满心满意的感激你,你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明白点,我对他也说不上就好到如何,好到像你自己打嘴说的那些冤枉话;我不过想着是我的姐夫,他如其没有事情,他们家的底子,你难道不晓得,能够坐吃好久?弟兄们又那样的可恶,没一点顾盼,大姐同她的儿女媳妇那就受罪了,孙大哥又是个好强的人,到那时,你闭着眼睛想想,可不可怜?我们既是至亲,与其到那时候才雪中送炭,何不早点帮个忙。别人也感你的情呀!”


黄澜生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她也不像刚才那样坚拒了——紧紧捏了一下道:“所以我说你是好些人的观世音菩萨!你一辈子得人爱,受人敬的,就在你的这些大慈大悲上。你自己一天到晚,弄来心里毫不宁静的,也就在你一心一意总在替别人打主意。大概凡是跟你好的人,每天都要在你心头画个到的。”


这一番语言的爱抚,比什么还有力量,立刻就使她抿着嘴,忍不住的笑道:“你不要把我当成不解事的小姑娘来逗我了!与其这时候凑合我,起初不要横得像一条牛,稍为让我吵下子,不就好了吗?我晓得你是不存好心的,先打了我一鞭子,生怕我翻脸,赶快又跟我一块糖吃,以为就把我诓着了。其实,并不行,你越这样做,我倒越是生气。告诉你,你怕我把你们事情向孙大哥说吗?我偏要说!除非再瞒我,把我瞒得紧紧的!”


“还瞒你做啥?这回,因为事太险了,吴凤梧已经在那们说:成哩,大家好,不成哩,他一个人担当,我还不是这个心,成了哩,一般亲戚朋友,都有好处,尤其是孙雅堂,我更要找他帮忙的;不成哩,大家少担些惊恐。却没有料到楚子材今天就慌着进了城,一见面先就告诉了你!”


她斜溜着眼睛一笑道:“可见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其实,你把这道理跟我说明白了,我难道就蠢到不知厉害,当真就跟你泄露了?我心里还不是有个打米碗,若是说不得的话,我也未必然就要告诉孙大哥。老实的,再说他和我好,到底是我的姐夫,能有我们关切吗?你要是出了点啥事情,孙大哥那能替代得你?更不必说别的那般人!你只从这上头想想,我为啥要不对你好呢?我劝你再不要瞎起疑心了,我是对得住你的!”


“好了,话已说明,无谓的胡闹的两点钟!楚子材快要回来消夜了,请你到厨房去看看,老张安排了些啥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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