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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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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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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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62字

无论孙雅堂以办公事人的眼光,如何来批评岑春煊那篇告蜀民文的不落教,不合格,不成其为公事。但它终于发生了绝大影响,使得全城民众,都有了一种久阴乍晴的感觉。并且深深为他那篇丝毫不打官话的文章所动,大家更其相信岑宫保到底是正人!他绝不做那官官相护的坏事的!认定他一到来,百姓的冤抑一定可伸,现在一般只知逢迎赵屠户,无恶不作的狗官们,一定会像他做两广总督时候,广西的官吏们一样:抚藩臬三大宪着他一折子全参了,文自知府以下,武自参将以下,只要犯了事,着参倒是小事,重点便非砍头不可。他是如此刚正不阿的人,赵尔丰这样的横暴,这样的胡闹,岂有不被他纠参了,还要议罪的吗?这一来,真就大快人心了!人人都这样说:“岑大人来,我们才算重见天日了!只望他早点儿来才好呀!”


一般有心的绅士们便急急搜集证据:从赵尔丰的文告,一直到路广锺私下假造同志会调兵水牌的木匠,油漆铺。而教育会商会等,便公然开会商量,如何先打个电去欢迎。议来议去,总觉在这时节,实在不好措辞,结果只简简单单,拟了四个字:望公速来!但是电报局仍不答应拍出去,说制台早有公事,凡四川绅民的电报,不管说的什么,一字不准拍出。即商人的电报,也一律扣留。倘有私行漏电,查出,从总办起,一律从严治罪,决不姑宽的。


只为这四个字,还累得教育会会长商会会长,以及几位巨绅,亲身跑到制台衙门,候了许久时光,费了许多唇舌,才得了许允,吩咐电报局打出去。后来才知道,也只打到重庆就算了。


所以民众越是欢欣鼓舞,而制台衙门二堂以内的空气,却越是郁怒忿恨。偏偏温江虽是攻下了,而新津仍然被叛兵与同志军据守着在。天天打电话叫限期攻下,而陆军哩,总诿说兵力单薄,地理险要,累次进攻,累次败退。巡防兵哩,则的确因为人太少了,又因纪律欠佳,民众对之不好,一过双流,连米都买不出来;并且不敢小队出发,每每会被极老实的乡下人好言好语骗将去,枪失了,人也没有了。


田徵葵主张招募新兵,并主张不要土著,土著到底太坏了,有乡土之情,须招募外省人。外省人在四川流落到吃粮当兵的,实在不多,结果招了三营,人名册上果然全是两湖,两广,滇黔,以及北五省的人,如陈荞面只管报的是他的祖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而依然说不出湖北口腔来。


新兵只募到三营人,而告变的州县却又加多。到处的土匪,都变做了义军,都得了人民的同情与援助,专门与官为难;不是这里戕官吏,就是那里抢税局。岑春煊的文告一张扬,同志军与义军更有了声势了,全认为赵尔丰坍台在即;岑大人要来了,他断不敢再像以前的豪暴,他自己也要顾点考成了!“我们更可以同他闹了,官逼民反,岑大人是晓得的,我们的冤曲,岑大人也是晓得的。同他闹到底,我们总不会吃亏。如其这时候让了他,反而说是我们惧怯他,是他把我们打平了,他就可以居功,报肃清,开保案,等岑大人来时,他把啥子都做好了。我们偏不能让他占上风,偏要闹得他手忙脚乱,日夜不安,一直等到岑大人来了,我们立刻罢休,显见得我们只服的是岑大人。”


同志会以及一般真正怀恨赵尔丰的,都作如是想。而名为义军其实土匪的,则别有打算:趁着这混乱时候,抢劫些官银,人民与国防是一气的,无所用其顾忌;官兵哩,别有牵制的地方,断断打不到自己的头上来。将来岑大人来了,招抚哩,就摇身一变,变为官兵,弟兄们改邪归正,利也有,名也有,规规矩矩做一员好官。如不招抚,各自拖回山林,悄悄把队伍安顿了,仍不失为良民百姓,守着钱财在家享福。以往的行为,是反对赵尔丰,岑大人已说过,不犯罪的。


因为这个原故,可以说,从八月初一以后,地方越是乱了。东门自龙泉驿以上五十里,强强勉勉可以说乱象要少点。南门因为调集重兵攻打新津的原故,从南门一直到花桥子八十里之遥,是可以通行;然而彭山、青神、眉州沿府河直抵嘉定,却是着同志军和罗八千岁等的队伍塞断了,连省城仰赖的柴炭等物,都断绝了。西门百里外的灌县,已经变乱了两次,县官是逐而复来,来而复逐,混乱到此,而竟抽不出官兵开去;近至郫县,虽没有据城之举,但同志会的声势仍很大的,谁有力量去抑制它?北门外,距城只四十里的新都,业已不是四川总督的力量达得到的了。大原因就因为大部的兵力,全放在南路,两员大将,一位是新制的陆军统制朱庆澜,驻扎在黄水河,一位是旧制的全省提督田振邦,驻扎在双流县城。陆军调到了七千人,其余陆军,又要东驻龙泉驿,北驻城外十几里的凤凰山,以卫省城,是简直调不开了。勇敢的巡防兵哩,除交了几营给田振邦带去外,其余的只够保护制台衙门,也一个调不开。而打箭炉的三营兵,飞调的电是打去了,却一直没有回音。兵力如此不够用,再加以兵心的不固,首先就是征来的陆军,识字的,有思想的,能办公事的,太多了,已是大可疑虑;并且据派去的心腹人的密告,说许多陆军的官弁,自从听见岑春煊来川查办的消息,都在窃窃私议:“这仗火还有啥子打头?赵大帅眼见得就要滚了,我们再出阵力,得不到一点好处。岑大帅哩,是爱百姓的,已经说是百姓对了;那吗,我们尽力去打,打败了,该的,打胜了,将来着百姓捏一个过错告上去,把脑壳耍脱,还是不晓得的!”可见更是不能用了。


川西,——即是以前的蜀地。——可以说,在这时节,全不是四川总督赵尔丰管辖下的地方,而是一般盲动的,无组织的群众,凭着旧时代的思想能力,各自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管辖去了。而四川总督辖下的,只有人口二十几万的一个成都,和城外少许地方。他何以尚能支持呢?因为藩库里尚有五六百万银子,以及盐库里尚有二百多万银子,足以供他部下二万多兵的军饷故也。


究竟因为民气太盛了,又没有一个领袖来统率,土匪更借着名义,遍地横行;税卡局所,早被洗劫,而服官的那怕就是至小的一个局丁,落到他们手里,总是把脑壳砍下了再说。这风声,一传进城,再经城里人民加工添料的一制造,于是“北门外义军已集合了二万多人,已把凤凰山的陆军勾通了;东门外的义军也有二万多人,已开到了龙泉驿的山顶;新津的义军已把官兵打败,快要冲到双流。三路义军一接通,便要进攻省城。省城里早已埋伏了内应,总有千把人,定期八月初八,举火为号,里应外合。义军一进城,先杀祸首赵尔丰,次杀条师周秃子等。除非真正好官,如像将军都统提学司,不但不杀,还要加以保护,仍请他们出来做官,其余的都要杀。不分老幼,妇女哩,就没为妾婢,也一个不赦。一直要等到岑大人来,才把地方交跟他,义军仍然归农。”


这话越说越宽,越说越真,不但连加工制造的人自己已相信事必出此,就是见识比较高,消息比较灵的官场,全相信了。人民相信的反应,是欣喜,是希望;做官人相信的反应,是恐怖,是失意。


因此,有一天,黄澜生老早就下了局,回到家里,蹙着眉头向他太太说道:“风声越不好了!局里总办已三天没有到局,公事全搁了起来。劝业道胡大人尚是接近绅士的,听说已备价向军械局买了几支手枪去作保卫之用。周法司大人因为人民太恨他了,也把老太太和家属全寄到朋友家里去了。不但现任官这样的怕,就一般候补人员,也多把公馆条子撕了。我看,我们也得准备一下罢?”


黄太太毕竟有点胆量,便道:“我们有啥相干?你虽然是一个候补县的前程,既没署过缺,又没得过啥子红差事,在官场中也没出过啥子名,只要不再上局去,还不是和土生土长的绅粮们一样。不过你以后向着人说话,再不要口口声声自称是客籍,是江苏人;口口声声说你们四川,就没有人留意到你了。”


但黄澜生到底很忧虑的,仍旧同太太商量着,到夜深人静之时,率同罗升老张,爬高下低的,将大门门榜上一道黑漆金字的大夫第的匾,和一副也是黑漆金字的“锦城寄寓,江左名家,”的门榜,全取了下来;悄悄的一直抬到放柴炭的房里藏了。那夜才算睡熟了一觉。


次日,风声更紧,孙雅堂也来劝说:“你们是做官的,各大宪衙门的号房簿子上,有你们的履历住址。如其落在义军手里,按籍捉拿,终是讨厌的事。再而你们这条贵街,又只稀稀的几家公馆,独于你的公馆富丽堂皇,只管把匾对下了,到底使人一望而知是官场中人的房子,那时着了误伤,也说不定的。现在藏匿搬家的多得很,一转瞬就是初八,虽说初八攻城是谣言,然而现在是乱世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劝你们暂时搬到丈母家去住几天,她那里,里面房子宽大,外面的门道又不打眼,并且左右邻舍谁不晓得她是本地绅粮?你们又作兴是去回娘家的,暂且把初八躲过,看又如何。我那里是房子太窄,弟兄几人又住在一处,实在不方便,不然,我都要欢迎你们到舍下去的。”


虽然黄太太胆子大些,到底大家都这样耽心,她也不敢过于相信自己。况又是孙大哥说的话,这比黄澜生的话就入耳得多。她遂说:“那吗,我们把贵重东西收拾几个箱子搬去才对呀!”


“这却不好,一则太惹人眼睛,二则使底下人生了心。只是把首饰银钱红契等要紧东西,放在衣包里提去,其余的箱笼,锁好就是了。况且楚子材住在这里的,就托他费心照管照管,不好吗?”


黄太太迟疑着道:“留他在这里,如其当真有人按来了,他不代我们受祸吗?”


“断乎不会。光听他的口腔,就晓得是南路人,或者靠着他,还可少多少麻烦。你们也不一定就有好大的危险,只是怕的义军闯来了,总要受点惊恐,打些麻烦,不如避一避锋头的好。”


“那吗,请你同澜生先把娃娃们领到妈那里去,我等楚子材回来,跟他说清楚了,再带着菊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