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晶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6944字
然而,孩子却奇迹般地痊愈了。医生至今不知道这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在此期间这位母亲一直在那里摇晃着摇着那只看不见的摇篮唱着那支无声的催眠曲。有一天年轻医生走到床边递给母亲一包药片,他对女人说你可以走了,带着孩子,他打着手势。他发现母亲站起来时晃了一下仿佛要跌倒,他想去扶她,但她推开了医生的手。她俯在孩子上方凝神注视着孩子。那孩子神色安详正在熟睡。烧已经退了,鼻孔上的黑痂和原先涌涨在脸上的血都已经消失不见,面孔变得白皙而晶莹。母亲凝视的目光十分专注,专注而充满温情。接着她向医生投出询问的目光,医生点点头。于是她笑了。这一笑十分短暂,但很美,好像有什么光照亮了她的脸。之后她便开始动手包裹孩子。她仔细给孩子系好每一只扣子,将一顶皱巴巴的手工织成的有着两个小猫耳朵的小帽子戴在孩子头上,又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一条围巾围在他的脖颈上。最后她用一条小棉被包住了孩子,用的是给婴孩的那种包法:一头伸出个角,另三面裹住孩子,像露出一角的小粽子。之后,她便抱着孩子,走出了医院。
年轻医生看着那个穿着浅色碎花衣服的女人抱着孩子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这是一个黄昏,夕阳正照在大门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上,那本来是碧绿的伞形的枝叶现在一片火红。年轻女人走出大门后便走下了那个斜坡,被夕阳染成红色的衬衣在来往人群中显得毫不显眼,之后,她便消失了。
我发现那个女人出现在拐弯处时便急忙踩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司机对我说。那女人当时就被撞得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猛地撞到车窗前面之后又飞了出去。车窗的玻璃哗啦啦裂了一片,车身剧烈震动了一下,轮胎发出长长刺耳的尖叫,之后才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停了下来。我的身体猛地撞到前面方向盘上。在车停住的那一刻我的腿全软了。
我下了车。好些人都下了车。我们在前面不远的路面上发现了那个妇女。她的一边脑袋已经裂开了,粉红色的脑浆已经流了出来。
我们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在朝向深谷的那个陡坡上,我们发现了那个包裹孩子用的小被子,它被撕裂后挂在一棵伸向悬崖的树杈上款款飘动,如同一面白幡。然而那深谷我们无法临近也无法窥视。我们只觉得有一股黑沉沉的冷森森的风,在谷底呜咽着升起。
从那以后,在深夜,那些驱车经过祭酒岭的司机会在这里,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在车灯前方的这个拐弯处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女人在向他们招手。女人在请求他们停车。可是当他们把车停下来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四周只是祭酒岭的茫茫夜色,空无一人。
他们停下了车。他们发现周围没有人。而当他们再次把车开动时,他们又发现在车的后面,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在追赶,在招手,在请求他们把车停下来。
如此周而复始。
我知道那女人为什么要挡车,司机说。我觉得她是在惦记着她的孩子。在我走到她身边时她还没死,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可她还睁着眼睛。直到她死都睁着眼睛。我知道她是在等待着我们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告诉她一切都好。可是,你知道,这一点我办不到。这件事我至今想来都很难过。
司机和我都不说话。我们望着黄昏的祭酒岭。对岸的峭崖上,那火红的夕阳已经褪去,只剩下黢黑的石壁,在暗淡的天空下,沉默无语。
这就是那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漆黑的夜晚,或者满天繁星的夜晚,一身白衣,独自站立在这茫茫山路的中央,在迎面而来的汽车光柱之中,挥动着胳膊。她没有呼喊。她的语言是无声的。但是她在祈求,在祈求人们停下来,走下来。我觉得司机说的是对的,在最后时刻盘旋在她头脑中的想法只有一个。但是关于那孩子,她还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很多年后,我听到了有关祭酒岭的另一个传说。
在离祭酒岭大约百里开外的一个荒僻的小村子里,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老人开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深夜,老人被一阵敲窗户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很细很小,如同雨点一样轻轻叩着窗户。老人开始以为那是雨点儿,后来才发现那不是。老人想这么深的夜晚会是谁呢?老人打开了窗户,于是在窗外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女人。
现在我看到那女人站在老人的窗前。乳白的月光水一样从她的身上流泻下来。她的面孔晶莹而白皙,她的衣服,那些有着细小的丁香花丛的衬衣,正飘荡出月光那样清新的香气。她的头发轻轻飘荡着,她的衣服也轻轻飘着,显得柔弱无骨。她的全身浸透在一片奇特透明的光亮之中。
老人抬头望了望天空,奇怪,雨竟然就这样停了。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你要买什么?他很和蔼地问。女人不说话,她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凝聚了天上所有星星的光芒。她的眼睛投向老人身后的货架。那上面有许多东西。有面粉,有白糖,有香烟,有油有盐,有人们日常生活中需要的许多东西。女人的手指了指。老人回头望去。是这个吗?老人拎起一袋盐。女人摇摇头。这个?老人拿起一盒火柴。女人还是摇头。那么是这个了?老人拿起一个梳妆用的小镜子。这个镜子,小姑娘最喜欢了,老人说。但是女人仍然摇头,手仍然固执地指着。最后老人拿起了那袋奶粉。一袋婴儿奶粉。于是女人笑了。女人拿过了奶粉。女人从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那硬币在月色下粼粼滚动,闪烁着寒冷的光。
女人走后细雨又下了起来。老人关好了窗户,将那些硬币放入他平时放钱的小抽屉。那些硬币碰到木头抽屉的隔板发出叮咚的声音,在翻转了几下之后终于仰面躺了下来。老人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拿过小油灯,对着光亮细细察看。现在他看清楚了。那些仰面躺着的硬币中央,无一例外地有一个圆圆的小孔。这小孔刚才在月色下看不清楚,但现在他看清楚了。老人知道这小孔是用来系线绳的。他当然也知道,这些硬币不是那种通常使用的钱,而是另一种钱,是冥币。
我不知道老人在发现这一点以后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在此后不久的又一个深夜,当那女人再次来到小货店时老人还是把东西卖给了她,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许多次。每次,都是同样的东西,奶粉,婴儿奶粉。直到有一天,当这女人离去时,老人静静地跟上了她。
那一天晚上细雨蒙蒙。我能远远望见那女人一身白衣在老人前面轻飘飘地走着,黑暗中影影绰绰像一缕烟。而那老人,佝偻着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老人跟着女人走了不久不知怎么就上了祭酒岭的公路。你知道老人的村子离祭酒岭有百里之遥。他们一前一后沿着公路又走了一段。最后那女人来到了一个拐弯处。这拐弯处我们似曾相识。一边是笔直的石壁一边是通向山谷的陡坡。陡坡上灌木丛生水珠盈盈上面飘着一层白雾。那女人便消失在这白雾之中。老人在白雾之中迷了路。他在白雾陡坡山谷和灌木之中转悠了很久。可就在他准备返回时他在灌木下面的草丛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对,一个孩子。
老人在灌木丛中的草窝里发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还活着。那孩子的头顶上支着一小块塑料布挡着雨水,身子包裹得暖暖和和的,身边还放着奶瓶。在奶瓶周围老人看到了一些装奶粉的袋子,那正是他自己的小店里出售的那种。
人们传说他将那孩子抱回了村子。人们传说这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收养了他。但也有人说发现和收养这孩子的是另一对儿女满膝的中年夫妇。从那以后那个白衣服的女人便不再出现了。那孩子,现在已经长得活泼可爱,十分健康。如果你来到祭酒岭,如果你提到一个白衣女人,人们就会给你指着你面前的某个正在打水花或捉蚂蚱或堆泥巴的小男孩,告诉你,喏,这就是那个从草丛中拣到的孩子。瞧他已经这么大了。
这就是祭酒岭的故事。
我们的汽车再次经过祭酒岭时天已经全黑了。车灯在前方射出了笔直雪亮的一道光柱。那光柱在碰到障碍物时才返回来,将物体的形态清晰地呈现给我们,而在其余时刻,它义无返顾地向前,向前,消失在我们无法预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在经过我和司机曾经停留的那个拐弯的时候我的心抽紧了一下。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我知道她还存在,她还站在路边,她只是没有进入那个光柱之中并向我们招手,她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用一双母亲的眼睛注视,并且凝望。
我没有询问车上交谈着的人们,在最后找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可曾在他身边发现一些药片。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根据我的推断那些药片她还没有给孩子喂完。因为那药片就是我开的。我想,我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现在你知道了,那个年轻的医生,就是我。
19971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