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中的栀子花(1)

作者:钟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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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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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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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32字

栀(zhi)子,灌木,常绿,生于江南。叶对生,被光泽。春夏开花,色白如玉,顶生或腋生,极香。——【清】佚名:《花经》


他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是在一个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将天空变得朦胧,地面的柏油路却被洗刷得透明而且晶莹。车窗前的刮雨器姿态慵懒又缓慢,如同情人的手臂,将世界的脸抚摸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感伤的歌,车里有一种幽暗如梦的气息。就在这时那女孩进入了他的视线,那女孩如同一团火苗跳进了他车窗前的反光镜。真是一团火苗。红红的、艳丽的火苗,在暗色的背景下猛地碰着了那方小小的镜子,使他的眼睛陡然一惊。


他是在第三次感受到这种刺激时才将眼睛转向那面小镜子的。第一次,他只觉得右前方的小镜子中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一亮,便过去了;第二次,这耀眼的小点儿刚攀上了镜子的一角,又滑落下去;第三次它停留的时间最长,当它长时间地占据了他的反光镜并呈现出某种晃动时,他才注意到这红色并开始追究它的来源。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那是一个女孩,一个穿红衣裙的女孩。


那女孩正走在他旁边的马路上。她那火焰般灼目的红色衣裙,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很突兀,很醒目。当时正在堵车,他开得很慢,而她就在他旁边走着。回忆起来,第一次是他超过了她,第二次她刚赶上来,他又开走了;只有这第三次,他们是并排。


已是夜晚,马路上行人很少,更何况是个雨天,一个雨天的深夜。她,一个女孩子,没有打伞,在路上匆匆走着。他觉得她的出现很神秘而且不可思议。她那过分艳丽的装束和这寂静雨夜反差过于强烈。她没有走人行道,而是走在了汽车道上,几乎就是紧靠着他的车走着,使他有机会能仔细观察她。他的观察是通过车窗和移动的镜子交替进行的。在车窗中他看到了一个颀长的湿漉漉的侧影,而晃动的镜子给了他无数正面的、被分割的局部。一会儿是一张白皙圆润的下巴,一会儿是挂在脖子上的水晶项链,一会儿又是一缕黑色的发丝,那发丝如同水中捞出来的海藻一样贴在那起伏的红色上。接着他看到了一张涂着口红的嘴唇,那嘴唇在反光镜中微微启开,漏出一抹珍珠般柔和的光。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抽动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口。那是一张很美很年轻的脸,看得出来曾很认真地修饰过,可是现在却满面悲戚。还不止如此。透过那蒙住她满脸的雨水,他才发现,她在哭着。


这女孩在哭。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淋湿了她披在肩头上的长长的头发,淋湿了她那漂亮的红衣裙,也淋湿了她那精心化过妆的脸。她抽噎着,不时费力地吸一口气,她瘦削的肩膀在吸气的时候便耸了起来;她扬着脸,任脸上的粉彩被暴虐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她的黑黑的眼睛下面,泪水,雨水,被冲落的眼影,正汇成一条浅色的小溪……


第二次见她是在白天。那天他将车停在一家小饭馆门口,进去吃点东西。小饭馆坐落在城墙根的小胡同里,很僻静,彩色玻璃珠穿成的垂帘地响着。门口摆放的几盆名叫死不了的花朵蒙上了灰灰的一层土。一个脸上长满黑斑的老人睡意昏沉地坐在门外一个快散架的大藤椅上,用拿着蒲扇的手抖抖索索地抹去嘴角的唾沫;他脚下的那只和他年龄相仿的毛皮脱落的黑猫懒洋洋地卧着,用仇恨和不耐烦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来人。已经过了吃饭时间,这家经营得不怎么景气的国营小饭馆里更是冷冷清清。坐在柜台里的两个服务员正在聊天。看到他走到柜台边,一个服务员将一本油腻腻的红塑料大卡“啪”地扔在柜台上,又朝同伴转过了脸,但他没有看那本扔过来的菜单,却说:“半斤水饺,一瓶啤酒。”


他拿着一只杯子和一瓶啤酒在最里面的一个空桌边坐下,坐下后不经意地朝四周扫了一眼。他的邻桌是两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生意人,正脱光了膀子醉醺醺地划着拳,再过去一点儿是一个独自饮酒的中年人,厚厚的镜片薄薄的胸腔子,一副弱不禁风又愤世嫉俗的模样;而靠窗子离他最远的地方,坐着一对男女。男的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那身白衬衣和他手腕上一块很大很名贵的表;女的年龄还小,像个学生,穿着一身朴素的碎花连衣裙。她的脸正对着他,因此他看她很清楚。他看到她正低头翻来翻去凝视着手中那只空酒杯,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她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打了一个结,薄薄的肩膀有些紧张地微微耸起。他突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眼熟。就在她抬起眼来说着什么时他才明白过来,这便是他在那个雨夜见过的那个女孩。


年轻司机的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他差不多把那个雨夜当做了一个梦,把这个女孩当作了一个梦中人。那天晚上回去后他曾想到了她,他记不清是否还梦见了她,但是他确信自己会忘记她。谁会念念不忘一个偶尔走过你车窗的素不相识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又在这里碰见了她,她像命里注定要这样,好像有人故意安排成这样的。他仔细打量着她。她没有化妆,在白天的光线下她的小脸有些苍白,但还是很美,得承认她是个很漂亮的小人儿。他觉得他更喜欢她现在的这种样子,她的不施脂粉的小脸让他想到了一种花,一种白白净净的栀子花。


那是小时候他母亲曾经买回来的那种栀子花。那是母亲常常念叨的那种栀子花。母亲常说她小时候住的院子是多么大,那院子里便种满了栀子花。母亲还说那院子有雕花的围栏有小小的亭子那些栀子花就在亭子的旁边白得就像一片雪地。母亲说听她的父亲说这些白得像雪的花儿是从月亮上来的,因为她们飘出的香气是世上任何花也没有的。母亲说到这里便叹气,母亲说,可惜在这里是见不到栀子花了。母亲说,在这样肮脏拥挤臭气熏天像人的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破胡同破屋子里,在这个刮起风来鬼哭狼嚎满天沙子暴跳如雷的鬼地方,哪里能养活栀子花?母亲住在很破的胡同里却很怀念栀子花,有时在破木盆里搓着衣服她常常向这个男孩讲起那些有雕花围栏的院子和那些栀子花。男孩身体很瘦弱,他不敢上街去玩,常常在家里和母亲呆在一起。然后呢,然后——?男孩问。没有然后,父亲嘲笑的声音从黑糊糊的小炕桌上传来,他正就着咸菜喝二锅头摇着一把裂了口的蒲扇,他说你妈还在做梦呢,你妈总是盼着变了天她好再回去做她的阔小姐。那么你呢?母亲问,我要是再当小姐你不就是小姐姑爷了不是?我可没那野心也没那福气,父亲冷冷地说,咱生来什么骨头什么命心里清楚,说的好听是工人阶级说不好听是臭拉车的,如果不是革命了,你能在这里和我过么?所以说哇,父亲脖子一直咕咚下去一口酒,你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道!……可是后来有一天,母亲却真的买回来了一盆栀子花。那是一个下午,母亲吱呀一声推开他们低矮的小屋门抱进来一盆栀子花。那是从一个很大的花市上买来的,母亲瞒着父亲将自己那天刚领到的一个月糊火柴盒的钱拿去买了这盆花。抱那盆花回来时母亲就像新娘子一样又欢天喜地又战战兢兢,她竟然哄骗丈夫说这是别人送给她的花,还保证说那是花市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她时没要一分钱。父亲大发雷霆。父亲一拍巴掌小炕桌上的咸菜碗像烫了脚似的蹦了起来酒盅跳到地上裂成两半,父亲说你奶奶我一月累死累活就挣这么几个破钱几个孩子吃饭都不够你却拿去买了花,父亲说你臭小姐的神经病犯了你不吃饭你要养花让你养我让你养,说着父亲就拿着斧子朝花盆奔去,父亲说我让你养让你养让你养个天翻地覆养个痛快。母亲尖叫着冲到窗前去保护她的花,个头矮话细声细气的母亲像头母狮子吼叫着扑到父亲前面去挡住她的花。男孩子和妹妹吓得哭起来,父亲举起的斧子停住了,他的目光从眼前发狂的女人落到床上啼哭的孩子最后又落到窗台上那盆小花上,那花怯生生地挤在窗台的角落里和一大堆鞋垫袜子火柴盒针线挤在一起。父亲看到这里便将斧子扔了,他将斧子扔到墙角后便趿拉着鞋到外面去喝酒。待到木头门哐地关上后母亲和孩子才舒了一口气,舒了一口气后便泪眼地去看那花。


那确实是他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小小的一簇绿叶上只有一朵——现在他知道母亲为了省钱一定买了最小的一盆——雪白雪白的,飘着香气,婷婷袅袅的像一个小姐怯生生地偎在一簇绿叶下面。男孩天天去看那花,看着看着便想到了母亲的有雕花栏杆的院子和月亮上的香气。母亲种那花种得很辛苦,小心翼翼地浇水施肥搬来搬去,孩子便跟在母亲后面巴巴地望着那花连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仿佛怕把花儿吓着了。在父亲上夜班的晚上,母子俩在小屋里一个做针线一个做功课悄声说着话儿,说着说着便看一眼那窗台上的花儿,朦胧的灯光下那花儿白白净净安安静静一副很懂事的样子,于是母亲和孩子的心里便涌上一股暖暖的东西。那几天——在男孩记忆中那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十几天,他们这个小屋和胡同和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而芬芳,连父亲也不再骂人了……


那一对猜拳的人停下了嘴和手,小饭馆静了,挂在墙壁上那只落满灰尘的电风扇抱怨般的哼哼声便突然从昏沉中浮上来,嗡嗡地极清晰;而当猜拳的吼叫声再次响起时,电扇的哼哼便被淹没了。司机慢慢呷了一口啤酒。杯子有些油腻,在杯沿的某一处好像留有一个人的指印。他透过那指印看着对面女孩的桌子。那桌子只摆着两只空杯子和一个空啤酒瓶,显然他们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倒是烟灰缸里堆成火山的烟灰说明他们坐了不少时间。那个男子频频看着腰间的什么东西(司机猜那是一只bp机)并且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便挥动起戴着手表的那只手臂显得很激动,但那个女孩摇着头。女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什么地方苍白的脸在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透明,一缕头发在腮边轻轻飘动像一只红蝴蝶。那个男人朝女孩俯过身朝远处什么地方比划着可能是劝那个女孩子去什么地方,但那个女孩摇头。最后男人站起来伸手去抓女孩的胳膊但是女孩缩回了身子仍是摇头,于是那个男人只好坐下来,坐下来点燃了一只烟抖动着椅子下面的腿并频频看着手腕上的那只大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