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亲和他的草原青(4)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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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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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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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648字

父亲只有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才舍得骑上草原青,按照父亲的话说,草原青为他多长了两条腿。


草原青果然没辜负父亲对它的厚爱,它驮着父亲,第一个冲进了天津城,又走进了北平城,青石板路在草原青的蹄下发出一串脆响。平津战役结束后,部队又开始了淮海战役。


在淮海战役那次著名的大王庄战斗中,父亲和草原青各自发生了一件永生难忘的大事。


大王庄是徐州的门户,淮海战役拿下徐州是我军重要一步棋,正如辽沈战役前,拿下交通要塞四平一样的重要。国民党自然也看到了这一步关键的棋,他们一方面在徐州投以重兵,同时为了保卫徐州,他们又在大王庄配备了两个师又一个加强团的兵力,以期阻止我军前进。


大王庄作为解放徐州这一仗就显得尤为关键,战斗打得有多么残酷就不用说了。父亲骑在马上,左手握刀,右手握枪,指挥着全团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冲锋。一次冲锋,阵地夺下来了,还没等喘口气,敌人又来了一次反冲锋,阵地又丢失了,反反复复,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


在一次放弃阵地的后撤中,一发炮弹落在了父亲的左侧,小伍子就随在父亲的身后,那时的枪炮声已经听不清楚有多少了。他们谁也没料到这时落下的炮弹,炮弹的气浪一下子把父亲从马上掀翻在地上,草原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敌人就在身后,他们蜂拥着跑上来,小伍子这时已经顾不上草原青了,他奔向了父亲。背起昏死过去的父亲就往后撤,部队在掩护。小伍子总算把父亲完好无损地抢救下来了,草原青却被敌人俘虏了。


父亲并没有受伤,他只是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声震昏了,估计草原青的情况和父亲类似,它是在晕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情况下,误跑到敌人阵地上,被敌人捕获的。


父亲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问:小伍子,我的草原青呢?


众人不好回答,犯了天大错误似的在父亲面前低下了头。


父亲活不见马,死不见尸,一切便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将起来,舞着手枪喊着:冲啊,把草原青夺回来!


在父亲的引领下,新的一轮冲锋又开始了。阵地是夺下来了,可他们连草原青的毛也没看到。敌人撤下阵地的时候,把缴获的草原青牵走了。他们没能俘获共产党的军官,但缴获了军官的战马,这同样可以去向他们的上司邀功领赏。果然,草原青落到了一位姓沈的国民党师长手里。沈师长正为没有坐骑而懊恼不已,以前他也骑马,后来就改坐美式吉普车了。前一阵子和解放军打了一仗,吉普车被炸翻了,自己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车却没了。后来改乘轿子,由四名士兵抬着。坐轿子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慢不说,一点也不威风。行伍出身的沈师长还是喜欢骑马,或坐美式吉普。


当手下把草原青交到沈师长手里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匹好马,那蹄口,那神气。沈师长一高兴,果然赏了那位连长二十块大洋。接下来,沈师长背着手在草原青面前转来转去,他太喜欢草原青了。他按捺不住,便骑到了草原青的背上,草原青对沈师长早有防备,它不允许陌生人骑上它的背,在沈师长还没有坐稳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前蹄,一声长鸣,便把沈师长摔了下去。


沈师长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冲着那些拥过来的参谋人员说:好马,果然是好马。


他有些没面子,但军人出身的他,骨子里有一股征服欲,如果一匹马谁骑都可以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好马了。这一点沈师长懂。他整了整衣冠,又一次飞身上马了。这回草原青没有把他摔下来,沈师长也是名好骑手。接下来草原青便开始狂奔了,师部所在地,是一个打谷场,地面很宽,足够草原青狂奔的。沈师长在马上领略到了军人的豪气,他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他激动得还做了几个拔枪射击的动作。那群围观的参谋人员,还一起为师长叫好。想不到好声还没消失,草原青突然来了一个马失前蹄,沈师长猝不及防,一头便从马上栽了下去。这次沈师长摔得很惨,那些下属们跑上前来把沈师长搀了起来。沈师长一手捂着腰,一手捂着头,哼唧了一会儿道:好马,真是好马。


有人建议:师长,共产党的马都姓共,我看还不如一枪崩了它算了。


沈师长大喝一声:混账,这是匹好马,早晚我会调教出来。


接下来,沈师长做出了调教草原青的一个计划,他让人弄来了好草好料,亲自放到草原青面前,草原青连看都没看,歪过头,敌视地望着沈师长。沈师长心里一怔,但嘴上仍说:好马,烈性。按沈师长的想法,草原青还是不饿,加上环境不熟,他想过上一两天之后,草原青就会吃草吃料的。


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草原青仍没有吃喝的意思,它趴在那里,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沈师长这才明白,原来他啃上了一块硬骨头。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匹马,贞洁、烈性。他为了征服草原青,让手下人用皮鞭子抽打草原青,软的不行,只能动硬的了。


每一鞭子抽在草原青的身上,都引来草原青的啸叫。打了一顿,草原青仍然不吃不喝,三天下来,草原青已经瘦了一圈。它在思念着父亲,思念着部队。


那些日子,父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他吃不好睡不着,两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为草原青动了真情。他不知草原青是死是活,更不知它是否受苦受罪。那几日,父亲带着部队玩命似的冲锋,恨不能一口气就把敌人冲垮了,把草原青找到。


敌人两个师又一个加强团,双方都在玩命,想一口吃个胖子没那么容易。夜晚是双方休战时间,白天拼杀了无数次,双方都借着夜晚这一点时间喘口气。在静静的夜里,父亲站在阵地最前沿,谛听着敌人的动静,他似乎听见了草原青的啸叫。


他冲小伍子说:你听,是草原青在叫呢!


小伍子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到,摇了摇头说:团长,你一定听错了,我咋啥也没听到。


父亲又说:草原青真的在叫。


那几日,父亲惦念草原青,神经几乎崩溃了。第五天晚上,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这几日小伍子怕父亲有什么唐突的举动,一直看着父亲。现在他终于熬不住了,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父亲趁小伍子睡熟之际,又在动寻找草原青的心思。


父亲并没有鲁莽行事,他爬到阵地前沿,把敌人的一具死尸搬过来,把衣服扒下,穿在了自己身上。左手握枪,右手提刀地向敌人摸去。


沈师长一直整到了第五天,仍没见草原青吃喝一口,他彻底失望了。他知道,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上两天草原青就会活活饿死。他不想把它放了,那样的话等于给对手如虎添翼。这些日子接连打仗,没改善伙食,他下命令把草原青杀了,让师指挥部的入改善伙食。他下完命令便回去睡觉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看到这么优秀的一匹马死亡的过程。打谷场上架了一口大锅,水都烧开了。几个士兵,在一个连长的带领下,提着一把锋利的刀,准备向草原青下手。就在这时,父亲出现了,他现在已经红眼了,顾不了许多了。他一抬手,先把连长干倒了,又一挥手用刀劈死了提刀的那个士兵。那几个人愣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人为什么冲自己人连开枪又用刀的,他们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转眼便成了刀下鬼。


草原青一眼就认出了父亲,这个身影它太熟悉了,不知哪来的气力,它腾的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父亲上前一挥刀便割断了系在桩上的缰绳。


草原青叫了一声,父亲一纵身便骑到了草原青的背上,大喊了一声:走,咱们回家!马快风疾,一闪身,草原青和父亲便冲进了夜幕。回过神来的敌人,喊杀着冲了过来,他们一边叫喊,一边开枪,子弹嗖嗖地在父亲头顶身边掠过。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了,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自己阵地上去。


小伍子这时也带着人迎了上来,他醒来后发现父亲没有了,便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他带着尖刀连,潜进敌人的腹地,放过了父亲,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


草原青驮着父亲一口气跑回了阵地,父亲从草原青身上跳下来,草原青扑通一声也倒下了,父亲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草原青的头,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草原青的泪水也汩汩欢畅地流了下来。


草原青得救了,父亲为此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理由是,身为指挥员,私自闯敌营,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


从那以后,受了处分的父亲仍乐呵呵的。关于父亲和草原青的这段故事从此传遍了军营,成为一个时期以来的佳话。草原青陪伴着父亲迅捷地打完了淮海战役,又马不停蹄地杀回东北剿匪,然后父亲骑着草原青便班师回营了。父亲和草原青都披红挂绿的,父亲打马扬鞭在一大群欢迎解放军进城的秧歌队中看中了母亲,于是又有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父亲在进城以后的日子里,和草原青一样,神情落寞,无所适从。那一阵子,父亲提着马鞭,在部队的营院里进进出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父亲习惯了打仗,突然没仗可打了,仿佛农民离开了田地,袖着手,仰着头,不知该干什么了。


草原青进城以后,精神也不怎么振作,这些年来,它随着父亲东打西杀,听惯了枪炮声。听惯了让它热血沸腾的军号声,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它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父亲更不习惯,那时父亲已经是师长了,部队没仗可打,他这个师长当的便无滋无味。父亲来到草原青的身旁,两个伙计,磨磨叽叽地说了这番话,当然是父亲说,草原青听。


父亲说:伙计,这些日子我咋老觉得空空落落的呢?


草原青理解地望着父亲。


父亲又说:这他妈日子过的,真是的,想想咱们在战场上那些日子,三进三出杀进敌人阵地,那才叫畅快。


草原青啸叫了一声,算是应和了父亲。


父亲还说:伙计,咱俩现在没啥事干了,难受哇!


草原青英雄所见略同地望着父亲,目光里流泻着情和义。


父亲再说:呆得皮子都紧了,咱们出去遛遛去吧。


接下来,父亲顺手解下了草原青的缰绳,翻身上马。从那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父亲端坐在草原青的背上,草原青毫无朝气地走在城里的大街上。街面是青石板铺成的,草原青有些不习惯,甚至忘记了该先迈哪条腿,但还是小跑起来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了“呱哒呱哒”一串脆响。警卫员小伍子远远地随在后面,这组画面在一段时间里,显得从容不迫,老生常谈。一点也不激情,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样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解放后的城市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整顿市容。部队在这时,给师以上的干部配备了美式吉普,那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是未来的需要。城市部队里的马是不能养了,部队决定要把这些立过功的战马送到草原上的骑兵部队去,让它们在骑兵部队起到传帮带的作用,在那里发光发热。


消息传来的时候,父亲并没把这条命令当回事。他觉得这辈子不会离开草原青了,草原青是立过功的,是自己的伙计和战友,部队不养它,那他就自己养,把它牵回家去总可以了吧。


那几日,王师长和李师长都把自己的战马交出去了,他们改乘了美式吉普。也是那几日,改坐吉普车的人都觉得新鲜,坐在吉普车上,让司机一趟又一趟在营院里开进开出,属于没事找事过车瘾。父亲看不惯他们的张狂劲儿,根本不正眼看他们,骑着草原青该干啥还干啥。王师长遇到了父亲,让司机减速慢行,把窗玻璃拨开冲父亲说:我说老石,你骑个破马瞎溜达啥呢,还不快去坐车。


父亲不耐烦地冲王师长挥挥手说:你坐你的车,我骑我的马,碍你啥事了,走你的。


王师长说:你这个老石,看你能把那匹破马骑到啥时候。


父亲真没把马骑到啥时候,两天后,父亲不交战马的消息便传到了军长的耳朵里。军长一拍桌子自语道:这个小石头,还反了他了,马上把他叫来。


父亲来到军长面前,他不知发生了啥事,手里仍摇晃着马鞭子,他以为军长会交给他什么打仗的任务。他一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军长,有啥好事呀?


军长的脸就沉下来了,单刀直入地说:小石头,你为啥不交马?


父亲愣了一下,但马上说:交马干啥,部队不让养我牵家养去,碍部队啥事了。


军长火了:小石头,你以为战马是你家私人财产呢,你说咋的就咋的,草原青是部队的一员,它得听部队统一调动。


父亲一听一切行动听指挥便没词了,他可以不听别人的指挥,但不能不听部队指挥。是部队把他养大的,现在又让他当了师长。


父亲突然蹲下了,扔了马鞭,双手捂住脸,泪水就流出来了。他情真意切地说:军长,我是舍不得草原青呀,跟了我这么多年,打了那么多胜仗,要是没有草原青我的命早就没了。


军长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动了感情,他的战马也刚刚交出去,哪位指挥员都和自己的战马有一段生死与共的交情,他也舍不得。军长的眼圈也潮湿了,他也蹲在了地上,和父亲面对面地说:现在形势变了,以后就不打仗了,咱们都骑个马,瞎在城里转悠,这像什么话?把咱们的战马送到骑兵部队去,让它们在那里搞好传帮带,到打仗的时候,咱们再把它们领回来,你看这有多好。况且,这些战马野惯了,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让它们去草原吧。


军长的一通话,不知父亲听懂没有,反正父亲是不能违背命令的。父亲擦干眼泪,捡起地上的马鞭子,咬着牙冲军长说:我交,但我得明天交。


军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明天交,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父亲在当天,让警卫员小伍子在机关食堂领了一筐鸡蛋,放在自己三楼的办公室里。那一下午,父亲一直没有离开草原青,他先把草原青牵到水房里,在龙头下彻头彻尾地给草原青洗了一次澡。然后又把它牵到太阳底下,用刷子一下下从头到尾梳理着草原青的毛发。这时父亲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小伍子喊:快把李新闻叫来,别忘了让他拿照相那玩意儿。


父亲说的李新闻就是新闻干事小李子。不一会儿李干事手端相机就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早就和草原青肩并肩地站好了。见了小李子,父亲就说:小李子,给我和草原青照一个。小李子不仅照了一个,还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反复为父亲和草原青照了好几张照片。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他径直牵着草原青上了三楼,父亲把马牵到了办公楼里,又牵到了办公室里,引起许多人对父亲的侧目。他们不知父亲要干什么。


直到第二天早晨,营院里开来了一辆卡车,车厢上又用木头做成了护栏。那是装马用的。这些战马,将由卡车运送到草原骑兵部队去。直到这时,父亲才牵着草原青从楼上下来,这又引起了一群人的交头接耳。父亲的眼睛是红肿的,看样子他一夜也没睡,人们才知道,父亲是在向草原青告别呢,父亲是怎样向草原青告别的这一直是个秘密。


草原青被牵着走向卡车时,父亲一直盯着草原青,草原青也一直望着父亲。此时的父亲显得很平静。一直到汽车启动,父亲背过脸去,他不忍心看草原青一点点地远离自己。草原青的头从木格子里伸出来,它留恋地张望这熟悉的营院和人群。车快驶出营院时,草原青突然发出一声长啸,人们都看见父亲的身子一抖,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泪眼模糊的父亲回头望了眼草原青,草原青被卡车载着便消失在父亲视线的尽头。父亲只喊了一声:伙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是新闻干事小李子拍的那些照片陪伴父亲度过的,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父亲不时地拿出那些他和草原青的照片。每次看照片,父亲都潮湿了一双眼睛。


从那以后,父亲坐上了美式吉普车,可他在以后的大半生中,从来都不喜欢汽车。他一坐车便头晕,每次上车前,都要吃两粒晕车药,到地方后,便逃离似的离开车,有时还生气地踹一脚车轮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咒一句:他妈的,啥东西。


父亲的魂被草原青带走了,那时的父亲吃不香睡不好,他经常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蹲在路边等着进城的马车,有时他会随着进城的马车走上好大一截子路。


按照母亲的话说:父亲魔怔了。7一年以后,父亲到了草原骑兵团,亲眼看了一回草原青,他的“魔怔”才有所好转。


父亲一年以后见到的草原青,比以前胖了,又回到草原当中,看样子精力比以前更加旺盛了。父亲向它走去的时候,它远远地就认出了父亲,它亢奋地打了一个响鼻,便向父亲奔来。它跑到父亲面前一下子就立住了,四条腿并拢,它是在给父亲敬礼。草原青以前是匹野马,在父亲的调教下,已经显得很是训练有素了,但并不正规。回到骑兵团后,它又受到了严格的正规训练。


它向父亲敬完礼之后,便伸过脖子把头探到父亲胸前,用舌头不断亲吻父亲的脸。


父亲说:伙计,想死我了。


父亲的手在草原青的头上连拍了三下,接着两行热泪顺着父亲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父亲这时已经调到军区当参谋长了,他是到草原守备区检查工作的,他顺便来到了骑兵团。在草原停留的那几天时间里,父亲一直没有坐车,而是骑着草原青到哨所视察。


刚开始,别的人还都坐车,父亲骑着马走在前面,一列车队随在后面。这让视察队伍行驶起来很别扭,也很好笑,后来,那些人干脆也弃车改成骑马了。父亲这才说:这就对了。


从那以后,每年父亲都要找机会去草原一趟,名义上是去部队检查工作,其实是去看草原青。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几张草原青的照片,装到影集里,没事的时候,他就翻着那些照片看。


母亲就很有意见,母亲说:我看你对那些照片比老婆孩子都亲。


母亲的话是对的,父亲对母亲以及两个儿子石林石海的态度都不怎么友好,唯一的对女儿石晶亲。石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喜欢。一回到家里,自己学马趴在地板上,让石晶骑来骑去的。还学马叫,学马蹦,逗得石晶经常开怀大笑。父亲喜欢石晶是有原因的,他觉得三个孩子中,性格最像他的就数石晶了。小时候的石晶,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一样,经常领着一帮男孩子玩。玩烦了,还把男孩子打得哭天抹泪的,经常有家长牵着孩子的手,向母亲告石晶的状。父亲回来,不仅不批评石晶,反而把石晶高高地举起来,笑着说:我姑娘行,以后一定有出息。


石晶就是那时候对马产生兴趣的。父亲回家之后,看草原青照片的时候,总要把石晶拉到身边,然后讲自己在战争岁月中和草原青的故事。听得石晶津津有味,入神入迷。


有一天,石晶仰起脸,神往地冲父亲说:爸,以后我长大就当骑兵去。


父亲摸着石晶的头说:好孩子,只要你愿意,我就让你去。


这是石晶小时候埋在梦想里的一粒种子,渐渐地在她心里发芽长大。


从那以后,只要父亲一去草原,石晶便死缠活缠地要随父亲一起去草原。父亲被磨得没有办法只好带她去。石晶在骑兵团不仅认识了草原青,还有别的一些战马。


从草原回来后,石晶仍念念不忘那些战马,她经常对父亲说:爸,我想那些马了,昨晚我还梦见它们了。


父亲说:好,下次咱们再去看那些马去。


石晶和父亲交流最多的就是那些马了,一说到马,父亲就有些神伤。草原青老了,他每次去,越来越感到草原青的老态。上次去,草原青的牙都脱落了几颗,马的寿命毕竟不如人的寿命那么长久。父亲一出现在草原上,草原青很快认出了父亲,它想快些跑到父亲身边,可它跑的速度还不如走快,来到父亲身边后,还呼哧带喘的。


父亲看到草原青后,一阵心酸,衰老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父亲心酸地拍着草原青的头说:伙计,你老了,我也老了。


父亲鬓边的白发也有许多了。


父亲不说什么,静静地凝望着。草原青也凝望着,父亲想起了烽火连天的往事,草原青似乎也在缅怀年轻时激战的场面。两双眼睛就那么对视着,在静静的夕阳下,一人一马的凝视在瞬间达到了一种永恒。


草原青要去了,边防团把电话打到了军区作战值班室,值班干部又把电话打到家里。父亲得知这一情况,连夜便向草原出发了。


父亲赶到草原的时候,草原青还没有闭上最后的双眼,它挣扎着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等待父亲。在最后时刻父亲赶到了。父亲蹲了下来,伸出手在草原青的脑门上轻轻地拍了三下,父亲声音哽咽地说:伙计,放心地去吧,如果有来世,咱们在一起再出生入死一回。


草原青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眨了一下眼睛,流出了最后两滴泪水。父亲为它擦去泪水,草原青终于闭上了眼睛。


骑兵团的战马都是有编号的,还都有档案,它们的出身以及经历都写在档案里。草原青是立过功的战马,死后是要立碑的。


经骑兵团政治处研究,又经父亲同意,草原青的碑刻了这样一些字。


正面:战马草原青之墓


背面:白山黑水立战功


平津城下逞英雄


百战沙场断敌魂


草原青名永留存父亲站在草原青墓前。他说:伙计,过去的日子我忘不了哇。他又说:过去的日子真好,我真想和你回到从前。后来父亲退后一步,他举起了右手,很标准地给草原青敬了一个礼。父亲说:伙计,你太累了,歇着吧,我老石以后还会看你来的。


父亲转过身的时候,两行泪水打湿了脸颊。父亲告别草原的时候,骑手们还在操练那些战马,一个号手吹响了冲锋号,上百匹战马遮天掩日地向草原深处冲将过去,冲锋号声、喊杀声连成了一片。父亲在那一瞬,热血沸腾。


草原青去了,但它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叫草原红,女儿叫草原白。一红一白两匹战马融在了冲锋的马匹中。


石晶高中毕业那一年十八岁,石晶没有食言,一毕业便嚷着要去草原当骑兵。这可真难为了父亲,不是石晶当不了兵,是石晶当的是女兵,骑兵团没有女兵编制。后来石晶特批还是去了骑兵团,成为了全军区唯一的一名女骑兵。石晶当兵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她训练一匹名叫草原红的战马,那匹战马不认识石晶,她骑上三次,被摔下来三次,惹得一群男骑手嘻嘻哈哈地笑。石晶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在一天的夜半时分,她提着马鞭摸到了马厩,照准草原红的屁股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她想以此降服草原红。石晶这回惹的麻烦大了,她不仅受了处分,还差点儿调离了骑手的岗位。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一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去骑兵团时,他才听说此事。那一阵子,石晶训练草原红摔伤了左腿,她正缠着绷带躺在床上。父亲还是从床上把石晶捉了起来,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石晶,也是最后一次打石晶。


石晶后来当满了四年兵,她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女骑手了。父亲从石晶的身上得到了一个启发,他想在军区创办一个女子骑兵团,他的想法还没有实施,军委的一纸命令下来了。骑兵部队在新形势下已不符合现代作战要求了,于是骑兵部队退出了历史舞台。骑兵序列,在部队里消失了。


年老的父亲,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经常热泪盈眶。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