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素素给岳飞施过几次针灸之后，岳飞的眼疾明显好转，但还需静养几天方可看东西，这天岳霖扶着他给岳母扫墓，扫完返回的路上，发现路边石头上，盘腿坐着一个和尚，他俩不曾多看一眼，就从旁边经过。这时却听那和尚声若洪钟，朗朗说道：“天苍苍，路茫茫，眼已伤，心未泯。”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信空大师，原来秦桧认出他是二十年前的刘韐将军之后，喜出望外，他知道二十年前，刘韐将军最信任的敢战士就是岳飞，如今虽然他已经成了信空大师，但对昔日的小兄弟，其感情依旧珍惜，于是再三请求信空大师帮自己请岳飞下山。尽管刘韐，不，信空大师对秦桧后来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心中甚是厌恶，一则自己和岳飞这一段尘缘未了，再则涉及天下黎民苍生，他也就答应了秦桧，前来请岳飞下山。

岳飞听见这和尚所说，所指好像正是自己，“眼已伤，心未泯”不就说自己眼睛虽然受伤，但心有不甘，于是问道：“何人在此说话？”

岳霖看了看信空大师，向岳飞道：“爹，是个和尚。”

岳飞仔细分辨了一下方才听到的声音，道：“不对，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说着吩咐岳霖带着自己往那和尚走去，岳霖扶着爹爹，好奇地看了一眼信空。信空大师见岳飞走到眼前，口宣佛号朗声道：“十五年前，我未料到刘韐会变成信空，更不曾料到，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阿弥陀佛，岳飞，好久不见啦。”岳飞一听，是刘韐将军，立马扯去蒙在眼睛上的布，眼睛红肿如桃，见光流泪，模模糊糊看到刘韐高大的轮廓，激动不已，一下子拜倒，道：“真是刘将军！敢战士岳飞参见刘将军。”

信空大师仍然闭着双眼缓缓起身，摸索着扶起岳飞。原来他的双眼也是盲的，岳飞紧紧抓住信空的手，激动道：“将军，您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这十五年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信空淡然一笑，道：“岳飞，我已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见与不见，还要看一个缘字。但没想到，到了这一天，我们面对面，却看不到彼此。”

岳飞这才发现信空大师的双眼看不见东西，问道：“您的眼睛怎么了？您摔下山崖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了？”信空仰头看着远方，仿佛看到往事，道：“回首前尘旧事，就像一场梦啊……你我尘缘未了，终须见上这一面。”原来当年他跳下悬崖之后，被云天寺的智明大师给救了，大难不死，只是眼睛看不见了。信空大师继续说道：“眼睛看不见之后，我一开始痛不欲生，但每天听着庙里的暮鼓晨钟，僧人们的念经声，我渐渐平静下来。想这些年来在战场上厮杀，到头来仍是国破家亡。反而在佛门，找到了心底的宁静。后来我便断了俗念，吃斋念佛，皈依佛门，师父为我取号信空。”

如此这般，两人叙说了一下各自十几年的经历，不禁一阵唏嘘。两人在岳霖的带引下来到岳飞的家里。信空将随身带着的药膏拿出来，吩咐娟儿烤热给岳飞敷上。岳飞好奇问：“刘将军，你这医术从哪里学的？”信空一边帮岳飞敷药一边道：“我的眼睛失明之后，智明师父到处寻各种方子替我治疗，我的福缘没到，眼睛没治好。却没想到，久病成医，你我能有今日之缘分。”

岳飞听信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心里最不解的是他怎么会当秦桧的说客，信空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为秦桧当说客，而是为天下人当说客。”

原来当初秦桧一再请他帮忙，请岳飞下山，他也坚决推辞。秦桧知道天下人对他有成见和仇恨，于是向信空劝道：“你不是为秦某当说客，而是为天下人当说客。现在岳飞赌气不下庐山，此举有三大患。第一患，皇上一气之下，便会杀了他。岳飞作为大宋数一数二的帅才，栋梁之才如此夭折岂不可惜？第二患，金人大举入侵，江山风雨飘摇，做臣子的不思报效国家，反而避居山上，到了国破家亡之日，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第三患，金人无道，荼毒生灵，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若是金人南渡，靖康年以来的祸事便会再一次上演。大师，我不是担心个人的生死，而是希望你能发发慈悲心肠，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信空听过，事关天下苍生性命，于是才答应道：“阿弥陀佛，老衲也没把握能把他请下山来。”

秦桧一笑，道：“大师若是能把岳飞的眼睛治好，就功德圆满了。”于是他才前来劝说岳飞，但此举绝不是为了秦桧。虽然岳飞依然不满，甚至有些不解，但是在老将军面前，他也只好遵从。于是每天早上，信空大师为他敷药换药，并且陪他打坐，练习吐纳，强身固本。

这天他们二人练习完，对着连绵的青山，岳飞终于将连日来的困惑说出来，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以来，我从无到有，由小及大，一心想着重整山河，扭转乾坤，却没想到，到头来，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颗棋子。治水不自其源，水必复滥。伐木不自其本，木必丛生。皇上需要打时，便让我去打，然而我打胜了，他又要猜忌我。于是战局每每都变成和局。我之所以不下山，是因为在庐山的大半年里，我已经都想明白了。我下山的话，若打输了，是死，若打赢了，皇上便会重新和议，届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还是难逃一个死字。既然如此，我还下山做什么呢？”

信空摇摇头道：“出家之前，我也想过这些，朝廷让我们去和议，却毫无和议的筹码，让我们白白送死。你背我上山时，我在想，我们执著于此，到底为了什么？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我们的步子越来越沉，这个担子还要不要挑下去？你呢，也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也面临这个抉择，你是放下，还是继续挑着？”

岳飞听过，重复道：“我是放下，还是挑着……放下，这不是我岳飞的性格，但是挑起来，如今君昏臣庸，自己到头来的努力却成了一场空。”信空听到岳飞喃喃自语，不再打扰，叫他自己去思考，请岳霖带着自己离开。这天傍晚，信空给岳飞换了一服新药，药熬好后，李孝娥亲自服侍岳飞将药喝下，岳飞喝过药之后禁不住叫道：“刘将军，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信空笑道：“苦就对咯。不苦，灭不了你心中的火啊！”

李孝娥关切问道：“师父，他的眼睛能治好吗？”

信空口宣佛号，道：“岳飞的病情不是发自眼部而是发自内心，心病减轻，眼疾自然见好。”

娟儿见他说得玄虚，直接问道：“那爹的心病能治好吗？”

信空淡淡道：“阿弥陀佛，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在信空大师的调理下，岳飞感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清爽了。这天，信空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吩咐李孝娥将敷在岳飞眼睛上的药布拆下，让他睁开眼睛试试。起初，岳飞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雷电一样，不断闪烁，却看不清东西，隐隐约约看到一只大鹏鸟在林中鸣叫飞翔，忽而消失，忽而出现，最后眼前清晰起来，却不是大鹏鸟，而是李孝娥、娟儿、岳霖还有信空的面孔。

信空闭着眼睛问道：“看到了吗？”

岳飞点了点头，道：“看到了。”李孝娥娟儿他们听到了，无不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信空和岳飞两人却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岳飞看着信空幽幽道：“将军，你说我该下山，还是不下山？”

信空口宣佛号道：“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这是你的命。你是岳飞，不是刘韐。这担子在你肩上，你放得下吗？”说着就向岳飞一家告辞，岳飞自知挽留不住，送了一程，直到信空大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云雾中，他依然在思考，下山还是不下山。

然而，他的妻子李孝娥比他还清楚他内心的想法。李孝娥心里很矛盾，岳飞眼睛好了她很高兴，但她也知道他眼睛好了，也就是再次离家走上征程的时候了，虽然岳飞自己似乎还没考虑清楚，但她一直很清楚结果，从信空大师叫她拆下岳飞眼上的药布试着睁眼的时候，她就知道。

果然，岳飞终于下定了决心：下山。这天一大早，他便向李孝娥他们告辞，王贵、岳云等部将一早就在山下迎接，岳飞随他们逐渐走远。娟儿看着岳云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万般不舍，李孝娥见状安慰道：“人活着，总有各种各样的愿望，我原本也奢求很多，但现在，我只求他们爷俩能活着回来，跟我们一起看看这里的美景。在庐山两年了，都还没好好转一转呢！”

娟儿叹口气，道：“娘，人和人为什么要厮杀打仗，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