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绣衣杖金斧春风驰广陵(3)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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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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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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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64字

那是一座三层的楼阙,歇山式的屋顶。原来燕子里是彭城最边缘的一个里,里门不远处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谓的楼阙并不在里门之内,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上,山的另一侧,一条大江静静流过,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时,有一系列诸侯国沿着这条泗水错落分布,都是有名的衣冠礼仪之邦。当年孔子曾站在这里感叹道:“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慭慭如也。”那是慨叹这里风俗原来是醇美的,到他那个时代已经开始浇薄了。彭城春秋时属于宋国,至今这山的一侧仍有宋国著名权臣司马桓魋的墓。孔子路过彭城的时候,看见司马桓魋征发民众为他修筑巨大的石椁,气愤地说,不惜民力修筑如此奢侈东西,只是为了盛一具尸体,那尸体还不如赶快腐烂的好。面前这座楼阙,被称为彭祖楼。相传彭城是古帝王尧给陆终氏第三子钱铿的封地,钱铿号为大彭氏,据说最终得道,活了八百岁之久,大家都称他为彭祖。后来这个城邑干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萧彭祖来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过了。但是今天如果他不能从彭祖楼上救下楚王太子,他日就将受戮在彭祖楼下。他转念一想,唉,自己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为何毫无同情之心,于是摇摇头,收摄了一下心神,问道,怎么这座楼会建在半山?


回使君。萧彭祖道,因为山脚的封土堆据说是当年尧帝时候彭祖的墓冢。自周秦以来,当地百姓就不断地重建修缮这座楼,彭祖是这座城邑千百年来的始祖,百姓非常信奉,据说祭祀他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来如此。这楼的背侧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条驿道,沿着泗水可以奔鲁国等地。萧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质者大概想得了钱财,就从驿道逃亡。他想,这山倒远没有当年鄡阳的断肠崖高。不过,站在那楼上,俯视泗水,该是什么样的气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侧司马桓魋的石椁呢?据说那石椁雕制华丽,上面尽是龟龙麟凤之像,用铜汁和山体浇灌在一起。该是怎么样的壮观!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为今之计,要先解救人质。


里面有几个贼盗?小武问。


萧彭祖道,大约不到十个,但是身手颇不弱,而且装备强弩。我们不敢强攻,已经被他们射死三个县吏了。他们箭法极好,而阙楼地势又陡峭,强攻实在不好措手。随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两个随身家丞,一个已经被割了耳朵,扔了出来。贼盗扬言,再不答应赎金,将对太子处以黥劓之刑。倘若太子脸上真的被他们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将来还怎么继承王位,怎么接续宗庙啊!


小武怒道,这贼盗如此嚣张,竟敢代官府施刑罚?本府倒要见识见识。


而在另一边,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场地上走来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萧彭祖固然要处死,他这个楚王相命运也好不了哪里去。毕竟朝廷派他来到楚国,是辅助楚王的,如果连王太子都死于贼,他岂不是太不称职了吗?不死也要脱三层皮的。


李遂转了几圈,向楚王建议道,既然贼盗要求千金,大王也只有答应他的条件,还有什么好说的?伤了太子,那可有无穷的麻烦啊。


楚王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唉。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不符合律令啊。皇帝陛下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敢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黥为刑徒。


国相李遂跺脚道,唉,律令严酷,真让人焦躁。丢失王太子处死,交纳赎金则要刑为城旦,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了,我看还是交纳赎金为便。千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靠着国相少府的藏繦,大约也可以应付,顶多我等以后尽量节省府吏们的用度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当然交纳赎金最为方便。他听说贼盗要求赎金千金,本来很是犯愁,非常舍不得。现在听说国相的少府愿意出这笔钱,喜上眉梢,巴不得他们马上将赎金交纳。


内史和国相都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说楚王贪婪,果然不假,一个堂堂大汉的诸侯王,当初屈尊和一个定陶的富商结亲,只为着那商人有钱;现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命在旦夕,却犹犹豫豫,连千金也舍不得出。及至听到国相府愿意出这笔赎金,又立刻改换态度,喜不自禁如此,实在可鄙。


内史道,既然大王和国相都同意,臣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沈使君正在那边和萧县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纳赎金,我们也无可奈何。向贼盗屈服毕竟是违背律令的啊!况且还为此死了三个县吏。


楚王讷讷地说,事关紧急,恐怕沈使君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内史道,这可不一定了。我听说沈使君就是因为成功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扬名天下郡国的。当时有群盗六百余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众人都一筹莫展,这位沈使君力排众议,矫诏征发郡兵,将群盗全部翦灭。为此皇帝陛下对他十分欣赏,不但赦免他矫诏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为人臣之贵。倘若当初他也畏懦交纳赎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赏赐,还将受谴丢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罢,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干,我等自然先听听他的看法。


他们一起走到小武身旁,把商讨的意见一说,小武一口否决,斩钉截铁道,大王和诸君怎么如此糊涂,劫持人质是重罪,胜过一般的盗窃劫掠远甚。普通劫掠固然也很可恨,但都是猝不及防地发生,猝不及防地结束,带给人的心理恐吓不大;而劫质却常常摧毁人的意志,后果极为严重。在劫掠中,财物的损失是小事,对我大汉风俗之破坏,远远不是可以用金钱来弥补的。凡是遭到过劫持的百姓,无不自此心惊胆战,无心劳作,而将购置耕牛农具的钱财用来购买兵器,杜门不出,以为防卫。久之导致田地荒芜,公事废弃。如果遭到劫持的为官吏,我们一旦满足贼盗的要求,天下郡国贼盗劫持各自长吏之事将时常发生。懦弱长吏将因此废弃公事,奸猾长吏则将以此为借口,滥捕良民,以残杀邀宠,社稷将杌陧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质的极大危害,所以《九章律》的《盗律》申申告诫:“恐吓人以求钱财,皆磔87之;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劫持人质皆当判处磔刑,比腰斩还重,而且家属都要受牵连,输入官府为刑徒。今天这件事,倘若本府不在场,倒也罢了;既然本府在场,就绝不能坐视大王和诸君废弃律令,使劫质者得以逍遥。试想,贼盗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难道都要乖乖地交纳赎金不成。


楚王和国相、内史等听小武这样滔滔不绝地一说,个个相视而觑,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难道大汉就没有向劫质者束手的案例吗?明显的就有那个死在公孙贺手里的朱安世,他以连续劫持数名中二千石的大吏,并且次次成功获得赎金而闻名天下郡国。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阎奉,曾经震动三辅,朝廷传命解救的使者冠盖相望于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赎金千金,当时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温舒,他率领冲车几十辆,围住了朱安世,朱安世万无逃脱之理,可是由于阎奉是皇帝的宠臣,危机关头皇帝竟然给王温舒下诏书,让他交纳赎金,朱安世因此得以顺利逃脱。王温舒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连皇帝自己也罔顾律令,你这个绣衣直指使何必装腔作势?但这些话他们只敢想不敢说,所以只能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说诚是,臣等远远不及,不过依使君的意见,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小武道,不忙,我们尽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会好办些。他突然转头掉向楚王,问道,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认识这帮贼盗?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讷讷地说,使君明鉴,据现在情况看来,犬子的确和这帮贼盗认识。


小武心里道,果然。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宵禁后王太子怎么能被贼盗劫持。太子必然和贼盗认识,贼盗早有预谋动手,只是不巧选在今天晚上,让我碰上了而已。


那大王大概知道这伙贼盗是什么人罢?小武问道。


楚王尴尬地说,寡人的确也不知情。犬子一向爱好斗鸡走马,和游侠们交往。寡人曾教训申斥过他几次,他也收敛了许多。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次可能又是那个畜生择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干什么的。大王别怪臣多嘴,太子择友不慎,应当将太傅、少傅黥为城旦——唉,这件事也不归我管辖,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后再说罢。


他们正商讨着,突然楼上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声钉在一辆冲车树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为是军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一样,也是用细细的竹条圈在木芯外面,用丝线重重捆扎而成,外面再髤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漆,只是比戈戟的柲粗许多,非常柔韧坚固。这箭能从老远准确射进旗杆,可见力量不凡,准头也极好,射手一定非常职业。况且那箭杆上还系着一枚竹简,按说也会影响准度。小武心里暗暗一惊,这贼盗的武功比当年的朱安世高出远甚,王太子到底结交了什么人,竟然这般厉害。唉,这回倒不可掉以轻心了。


一个士卒拔下那枝箭,将那枚竹简递给楚王。楚王扫了一眼,赶紧递给小武,道,贼盗的书信,请使君过目。


小武将那竹简在火把下一看,上面写着:


伏地再拜请,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犹未见千金,辄给太子施黥劓之刑。无忽,自省。敢言之。


字迹苍劲,笔划熟练,尤为好笑的是,辞气竟如此谦恭。小武暗暗奇怪,这些贼盗看来还颇通文墨呢,尤其是书信后还来一句习惯性的“敢言之”,分明是官府小吏上书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这贼盗是哪里冒出的,素质这么高?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作书者肯定是个逃亡官吏,而且从文字语气来看,职位不会太低。


小武看了楚王一眼,有点怀疑,楚王既然早和广陵王有勾结,自然也会瞒着国相和内史,暗中招纳亡命。眼前的国相和内史看上去都是没什么才干,而且是多谋寡断之人,楚王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恣所欲为了。这些贼盗说不定就是楚王招纳的,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楚王太子和这伙贼盗有了龃齬,导致贼盗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财物。整个事件看上去头绪纷繁,实际很简单。自己牵扯到这件事中,不管如何都没什么好处。即便抓获了贼盗,自己也不能穷鞠。因为当初无奈之中,不小心和广陵王有了牵连,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阴事,广陵王也跑不掉,那意味着自己也凶多吉少。况且,楚王如此一个悭吝之人,一出手就送了自己两个美女,算得相当乖巧了,自己又何必跟他为难呢?他眺望那栋楼阁,蹙眉道,离胐明时间还早,我们尽可好好想出个万全之策。


小武把那枝竹简上的字翻来覆去地吟诵了几遍,突然心头一亮,对楚王道,大王,请把你的宫甲撤回,和国相、内史都回去休息,让彭城令萧彭祖和县尉带几十个县吏跟着我就行了。


楚王和国相都奇怪地说,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贼盗犹且如此嚣张,倘若撤走,贼盗岂非更加肆无忌惮?这样哪里还能救出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们这么多甲士,重重包围彭祖楼,除了给盗贼造成心理压力,没有别的用处。这帮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已经知道骑虎难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围他们,结果都是一样。逼急了,他们绝望之中杀了王太子,我们将追悔莫及。将大部分甲士撤走,他们的心理立刻会松懈下来,丧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说到这里,小武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有,从这封书信的字迹和用语来看,此劫盗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说不定是以前重要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间的。


楚王连连点头,既然使君这么说,寡人就先回去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身上。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想,这个年轻官吏如此自信,凭什么?既然他愿意承担责任,也只有让他试试。反正他不准许交纳赎金,自己又能如何呢?这回正好可以看看他是否真有本事,为什么能让皇帝陛下那样欣赏。


于是楚王传令,带着国相和内史,哗啦一声,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渐行渐远,刚才的热闹顿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