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伧夫任都尉群盗集江汀(1)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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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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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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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22字

高辟兵自从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来,心里一直就很是烦恼,他没想过会发配到这个地方来当这个鸟官。他这辈子从未带过兵,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基层吏治经验,只不过由于家族的荫庀才得以封侯。虽然他从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论语》、《孝经》都背得烂熟,可那都是被动的,他自身并不喜欢。长大以后,他对官宦子弟争着当中郎、侍郎、郎中这样的官职也简直毫无兴趣。可是大汉的规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于郎官这种宫廷侍从之臣的呢?当然,也有另外一条路,那是从最基层的小吏干起,经过多年的辛苦,累积功劳升迁,多次考核为优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试守32“剧郡”33。如果仍旧合格,就有可能当上京兆尹,然后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后甚至封侯拜相了。可是高辟兵从生下来起就没有这兴致。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体态肥硕臃肿,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厨房做饭菜吃。他对一些高尚的事务,比如当官发财丝毫不感兴趣,可是对吃喝这套却兴趣盎然,有时他还会引用《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为自己辩护。既然大汉的诏书都喜欢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喝的,家里的厨子都被他赶跑了,就这样,他把自己养得丰满白嫩。但同时,也引起了他同母异父妹妹史次倩的无比蔑视。


史次倩在十六岁那年嫁给皇太子刘据,被封为“良娣”34。本来也不是太子的正妻,可是因为她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皇帝十分高兴,特意御临太子居住的明光宫来看初出生的孙儿,并亲自赐名为刘进。那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日渐进步的意思,明摆着,以后的皇位终究会传给他。母因子贵,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当上了太子的正妃。她的家族也就马上兴旺发达起来了,一下子有四、五个兄弟得到荫庀,当上了郎官侍从。他们的名字一古脑登录在郎中令掌管的皇族名册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宫和长乐宫。


高辟兵是史次倩的母亲和前夫生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大名贞君,小名叫细儿,家族早年从鲁国迁居到长陵,她年轻时长得很漂亮,早早就被长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从齐国迁来的大族,家产巨万。他们派人来求亲,细儿家当然不会拒绝。虽然细儿家本身也不贫穷,可和高氏相比,究竟是小巫见大巫。就这样,高氏娶得了美女,细儿傍得了巨室,皆大欢喜,双方都算得心满意足了。


细儿出嫁后也时常回娘家,她和母亲相处特别融洽,有一天母女两个商量一起去逛长安城,在长安的厨城门外看到一个乞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脚下晒太阳。时值春日,韶光骀荡,空气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那个乞丐的头顶上,青色的细柳如线,不时地拂着他蓬乱而脏的头顶,他也一直埋头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细儿经过他面前,丢过几枚五铢的铜钱,声调沉闷地落在他的木碗里。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梦,猛地抬起头,一瞥之下,眼睛突然发直了。这老丐满面皱纹,嘴巴张得老大,良久都没有闭拢。细儿心里暗暗好笑,难道自己是这般的美貌,连这么个乞丐都为此神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良好心情么?一般的乞丐由于生活的困顿,关注女人的那根神经几乎都是麻木的。细儿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母亲说,阿媪,你看他好生奇怪,竟然这样看女儿……真是讨厌。母亲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说,我们田家的细儿,自小就名扬三辅,五陵的富家少年哪个不神魂颠倒,何况一个乞丐呢!让他看两下也没什么,掉不了一块肉去。我们走罢!


那乞丐似乎听见了这母女俩在车上的对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张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大嘴道,阿媪这话说得逆耳,你这个女儿虽然美貌动人,可也未必能让老夫惊艳啊。别看老夫我现在这么潦倒,年轻时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像我近年来日日坐在长安城前,来来往往的妇人好女也不知见过多少。长安是天子的行在所,一国的巨都,天下郡国的美女都在此云集,老夫看来看去都很漠然。你这位女儿之所以让老夫失态,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了。


哦,细儿惊讶这老乞丐用词竟然很文雅,不觉莞尔道,想不到这位老丈如此见多识广,那么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嗯,那老乞丐掸了掸前襟,目光向着远处那如缎带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缕哀伤,道,金庭玉砌,老夫当年也不是没踏过的,只可惜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只算得了别人的成败,却算不了自己的命运。


细儿转首向母亲,低声耳语,这个老乞丐好大的口气,开口闭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这邋遢猥琐的样子,可有半点像富贵过的。


母亲这回倒严肃了起来,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富贵荣华随运而化,一向没有万世享用的道理。她指着那城门,即便这厨城门内的西市,就有多少王侯将相在那里引颈受戮的?你且听他讲些什么。说着,她已经下了车,对那乞丐说,老妇的小女无知,请先生不要见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说,你这老媪倒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荥阳留长卿为师,学习相术。后来游学梁国,得到梁孝王的宠幸,让我留在宫中,赐给我高爵。再后来梁孝王因为谋发事发,忧虑而死,我们这帮王宫的人也牵连得罪,我被判输入中都官为鬼薪刑徒。三年刑满之后,我因为腿在服刑期间受伤,无处可去,想依附大族,做点小职事糊口,却因为在王国任过职务,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倍受歧视。后来腿伤加重,成了个瘸子,只好在这厨城门外乞讨为生了。刚才见到你女儿,的确让我眼睛一亮。不过我并非惊呆于她的美丽,而是惊呆于她的相貌,丰颐宽额,实在是大贵之相,贵不可言。我年少的时候,遍阅相书,悉心钻研,如果这次我看错了,那就不是我错了,而是这世间的相书都是垃圾,应该全部烧掉了。


细儿的母亲疑惑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异,既然自称令师留长卿以相人有奇验而名满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长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齐地的豪族。然近几十年来,也没有做官做到二千石以上的,所谓贵不可言,恐怕难以指盼罢。


那老乞丐笑了笑,我还指望田媪当上皇亲,到时能依附以度残生,区区二千石的小官,也值得老夫开口吗?老夫敢担保,不出二十年,你女儿一定会当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儿一定贵不可言。


细儿的母亲听了,满心欢喜,给了那乞丐一千钱。这次母女俩的长安之游非常开心。过了一年,细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满心指望下次再生个女儿,以应了那乞丐的预测,却没想到,再过得一年,她丈夫却因病一命呜呼了。细儿回家时怨恨道,都怪母亲你贪图富贵,将我嫁给高氏,没想到是个病鬼。你还经常相信那乞丐的昏话,说我将来生个女儿,一定会当皇后。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现在不但没有富贵,却落得个做寡妇的悲惨下场,都怪你们没有眼光。


看到女儿的悲伤痛苦,细儿的母亲也有点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游长陵偶然碰到了细儿,垂涎她的美貌,再打听知道她新近死了丈夫,心里好不欢喜,立刻下聘礼,将细儿娶去做了小妾。细儿过去不两年,果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史曼倩,小女儿叫史次倩。都长得很标致,尤其是那次倩,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美貌异常,比她母亲细儿当年尤其风光,艳名甚至传到皇太子的东宫去了。皇太子立即派人来史家纳聘,娶次倩回宫,封为良娣,地位仅次于皇帝给他立的正妃。细儿这才很想念起那乞丐的话,十分感激,派人去厨城门找他,想请回家终身奉养,却听说早已经在一个冬天冻死了,心里慨叹不已。


次倩嫁给皇太子后,肚子倒也很争气,次年就给太子生下了皇太孙刘进,这时皇太子刘据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进太子宫,封为郎官。只是次倩仅有个姊姊,同产中没有男性,未免感到遗憾。细儿这时突然想起当年在高家和前夫生的儿子高辟兵,于是请求太子把高辟兵招进宫,拜为中郎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却是很不成器。细儿一怒之下,请女儿次倩游说皇太子,将高辟兵发到下面的郡县去做个实际管事的官职,以便积劳升迁。这时鄂邑盖公主比较讨皇帝喜欢,她暗暗讽劝丞相和御史大夫,奏请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驻南昌县,掌管豫章郡四十万张强弩。


次倩听到这个任命,有点迷惑不解,她不相信这个同母异父的饭桶哥哥有能力担任那么重要的官职,甚至连皇太子也感到奇怪,因为他和鄂邑盖公主不是亲同产姐弟,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卖力地替自己安排亲戚呢?


高辟兵自来了豫章郡,还是老样子,天天躲在家里,几乎没有办过什么公事。每日仍然是下厨做饭,吃饱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穀树底下睡觉。丞属掾吏们很着急,集体去拜见他,希望他能经常去官署坐曹处理政务。高辟兵光着个膀子,乐呵呵地说,诸位不知道,我这是实行“无为而治”啊。他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胸脯上的肥肉不时地抖动,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皱之间闪烁游走,哎,你们豫章怎么会这么热的?他岔开话题了。


掾吏们陪笑道,的确如此,豫章郡地处江南,城里又有赣水流过,又湿又热。我们这些下级官员都是本地人,习惯了炎热。真羡慕都尉君是从长安帝都来的。长安是非常的爽垲罢?


那是,高辟兵笑笑,你们不知道,每次皇帝陛下下诏书,要列侯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那些封地在江南的列侯,无不悲伤叹气的。还是长安好啊!他的绿豆眼望着都尉丞,公孙君,你也是在阳陵邑35长大的,应该知道的了。


那个叫公孙都的都尉丞笑道,的确,下吏刚来的时候,也适应不了这里的燠热,可是过几年也就习惯了。都尉君是皇太子的大舅子,住在长安的直城门边、面向北阙的甲第,下吏曾经求家叔带下吏去见识见识,可是家叔拒绝了,说下吏读书太少,性格粗鄙,礼节不修,恐怕惹皇族人笑话。对了,都尉君能来此执掌重职,可见深受皇帝陛下重视,虽然辛苦一些,可是什么能跟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相提并论呢?刚才都尉君说无为而治,非常精辟,可是下吏侧闻,皇帝陛下很早以来就爱好儒术,都尉君身为皇亲,自小也熟读《论语》、《孝经》,儒学深厚,皇帝陛下喜欢以经义治国,以《春秋》断狱,都尉君正好可以施展才华,以便将来跻升公卿的行列。黄老那一套,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高辟兵笑容收敛了,他摸摸自己肥硕的胸脯,随手一把汗甩出去,险些甩到掾吏们的脸上。他不耐烦地说,《论语》、《孝经》是天下无人不读的识字课本,哪里就是什么专门的儒学了?我若喜欢儒学,难道不早早地去学那《诗经》、《仪礼》,当那清闲的博士,还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受罪?诸位不要再说了。无为而治未必就不能治理好一郡,当年文皇帝不就是无为而治,令天下衣食滋殖、蒸蒸日上了吗?即便是本朝的汲黯,当年担任东海、淮阳两郡的太守,天天躲在屋子里睡觉,公事全部委任丞属,而年终考核也总在天下郡国前列。况且都尉的职任不比太守,本就不大需要涉足行政方面的事宜,当今天下太平,正是放马于南山之阳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清静无为就行了。


丞属们见到高辟兵这样懒洋洋的,又知道他有很好的背景,任职这个地方不过是做个样子,捞取点升职的资本,于是怏怏地一哄而散,都懒得理会他了。任由他关上门,在树荫下喜滋滋地晾那一身肥肉。公孙都有些不快,出了里门,他压低声音对其他掾吏说,没想到我们都尉府这样严密的军事机构,现在每日只看见袅袅炊烟,实在是丢脸之极。让黔首们看见,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再说,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皇帝陛下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掌管冲灵武库的。


掾吏们愤愤说,他是皇太子妃的大兄,有什么奇怪。公孙都拈了拈颌下稀疏的胡须,忧虑重重地说,诸君有所不知,近年来皇帝陛下宠爱钩弋夫人,卫皇后家族早就没什么势力了。皇太子也汲汲自危,天天担忧自己被废掉,皇帝陛下怎么又可能提拔这么一个懦夫担任发弩都尉呢?况且,冲灵武库的安全与否,和我们每个人的责任相关,万一发生意外,按照《置吏律》,他这个长官固然有罪当斩,我们这些下属也一个都跑不掉的,恐怕都得为他陪葬了。


掾吏们全都呆在那里,脸色煞白,叹道,看来只有我们多费点心了。皇帝陛下近年来律令更换频繁,的确让人无所适从。而且用法太峭刻了,当年暴公子36被皇帝陛下任命为绣衣使者,持节来到我们豫章郡,发郡车骑甲士,监临两府,把太守、都尉及丞属十多人全部当场斩首。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真怕皇帝陛下又派一个绣衣使者来,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还能否有幸保住颈上这颗吃饭的家伙。现在梅岭那边盗贼聚集有数百人,我们也只能封锁消息,不敢让皇帝陛下知道,唉,都尉丞君,何妨向令族叔公孙君侯打听一下消息,探询皇帝陛下派遣高辟兵来掌管冲灵武库的用意。


公孙都皱起眉头,疑问就在这里,我堂兄公孙敬声去年因为细事不谨,已经下廷尉狱了。家叔急得要命,曾向皇帝陛下请求,希望能以捕获阳陵大侠朱安世为堂兄赎罪。皇帝陛下念在家叔是皇后的姐夫面上,答应了家叔的请求。现在家叔布置家吏,并以丞相府的名义发牒给全国郡县,逐捕朱安世。皇帝陛下有个期限,如果不能在十月年终考核之前捕获,我堂兄恐怕性命不保。说起来这新来的都尉也跟我有点七弯八拐的姻亲关系,家叔曾提起,皇帝陛下对家叔的政绩并不满意,对皇后和太子也很冷淡,本来应该下诏书褫夺他的印绶才对,可为什么非但没那样干,反而提拔和家叔有关的人担任重要职位呢。你们想,如果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能握有冲灵武库的强弩利兵,那都是十分可怕的。


掾吏们又七嘴八舌地交谈了一会,好奇地问,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么事情,竟让皇帝陛下也这么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应令叔的要求。


公孙都叹了口气,这朱安世是名震长安城以及整个三辅地区的大侠,我很小的时候就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了。据说此人不但武功非常高强,而且对帮助困窘的黔首相当热心,因此有一帮五陵恶少年仰慕他,争相为他卖命。如果他想杀一个人,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恶少年会及时斩了那个人的首级,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恶少年们这样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们并不想显示帮忙杀人是在讨好朱安世,相反,他们认为这样的不留姓名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帮了对方又去向对方邀宠,倒显得品德有亏,十分可鄙了。他的声名达到极至的时候,连朝廷卿相都相互吹嘘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虽然朱安世只是个布衣,爵位还不到公乘,可是王侯们倒争相来巴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