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末路烈火(4)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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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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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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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38字

我站了起来,在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向上举起双手:“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这些荣耀统统救不了她们的性命。下个月,皇上就要将她们在北宫的东司马门前当众斩首了!诸邑和阳石的头颅将要高悬在离我的宫门只有半里的地方,我将要面对我女儿们血淋淋的断首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天哪,这样的命运何其悲惨!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不会生下她们两个,我宁愿在襁褓中捏断她们娇嫩的咽喉,也不愿意在今天去面对这样巨大的人生悲剧!诸邑,阳石,你们再也不能喊我一声娘了……娘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承担这么恐怖可怕的命运?”


“皇后!”奚君悲不自禁,忽然间,她挺直了身子,高声说道,“皇后,您不必再审讯那些侍女了,钩弋夫人的信是我拿的!”


“什么?”多少天来,我的眼睛因为流泪而变得酸痛,再也看不清东西,我向奚君凑过脸去,迷茫地问道,“什么?”


“长乐宫的奸细不是别人,是我,刘奚君。”她擦干了眼泪,大声回答。


“是你?”我再次茫然地重复着,“是你?是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奚君?是我最忠心的奚君?”


“是我。”奚君声音颤抖地说道,“是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奚君,是你最忠心的奚君。皇后,从今天起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衣领,拼命地摇撼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奚君平静地推开了我:“皇后,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龄?”


“你?”我冷笑,“二十五六岁罢了,这与你的叛逆行为有什么相干?”


“奚君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奚君仰望着我苍老的面容,悲伤地说道,“三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被男人爱过,皇后也从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想嫁人。”


“呵……”我震惊了,奚君已经三十一岁了?是的,她在宫中已经待了差不多十四年,进来时,她已经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了。


这么多年来,我确实从来没为她的婚事打算过,我以为,她会心甘情愿地陪我一辈子。


“半年前,我遇见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羽林郎,他是个世袭的关内侯,骑术很高,箭法出类拔萃。”奚君依旧语气平静地述说着,“我们在长乐宫的后园偷偷相会,他从很高的外墙上一翻而入,那身手真是矫捷。”


奚君的眼睛雾蒙蒙的,闪动着抑制不住的真情:“他比我小三岁。他说,在他的眼中,我无比娟秀动人,胜过了宫中的一切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说过这些,我不肯相信,他便忽然抽出剑来,削掉了自己的中指,大声说道:奚君,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不要再说了。”我厌恶地皱着眉头,“他在欺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奚君悲哀地说,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口不应心,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中闪动的狡狯?“但是我宁愿被他欺骗。”


“蠢材!”


“是,我是蠢材。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了一切,甚至出卖了如此厚待我的皇后。我和皇后相依了十六载,感情超过真正的母女,但我竟然将您出卖了……那包信,我拿给他以后,羽林郎便没有再来。”奚君低下了头,“有一次,我在江充的卫队中看见了他,他已经穿着六百石官员的朝服了,中指却永远少了一截。”


我跌坐在妆台之侧,呆呆地望着奚君,不知道该怎么发落她。


“皇后,我欺骗了你,还连累了这么多姐妹。”奚君的声音发着抖,却听不出来悔意,也许她真的心甘情愿受骗,只要他曾在月下轻拥着她,在她的耳边说,她是世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我已经来不及挽回什么了,皇后,我去了,您好自珍重!”


我依旧呆呆地看着她,闪电划空的刹那,奚君从袖间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自己的胸前插去,她插得是那样准,那样狠,那样迫不及待……


“奚君!”我扑上前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微微睁开眼睛,笑了一笑,声音微弱地说道:“皇后,小时候,您教过我一首诗,说,女人啊,千万不要轻易爱上男人,男人若是爱上女人,抛弃她很容易,女人若是爱上男人,永远都无法将他从心里抹去……”


奚君的声音渐渐轻不可闻:“但是,他也教过我一首诗,说,他一天见不着我,便心急如焚,银白的月亮下,深绿的柳荫中,他轻轻吻着我,在我耳边念道: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


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


一日不见,


如三岁兮。


……


皇后,我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是他的圈套,但我抗拒不了那样的月色,那样的柳荫,那样低沉的吟咏声和那样俊朗的笑容……皇后,我将自己给了他。但我不后悔……”


奚君的身体慢慢变冷了,我仍然抱着她,一动不动。


b35和亲


奚君是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入宫的。


那一年,刘细君毅然为这个族姐代嫁,才好不容易让她逃过了去万里之外的乌孙和亲的命运。


刘细君带上丰厚的嫁妆和几百名送亲官员、侍从,历时数月,才来到乌孙国。乌孙昆莫(即国王)猎骄靡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封刘细君为右夫人,也是正室夫人,她到达乌孙的那天,匈奴也将公主嫁来了,匈奴公主被封为左夫人。


乌孙昆莫猎骄靡,已经六十七岁了,而刘细君才刚刚十六岁。


言语不通,风俗各异,自幼生长深宫的刘细君,悲情难抑。


乌孙昆莫看见她的眼泪,长叹道:“我老了,唐突佳人。”


他遂将刘细君重新嫁给自己的孙儿,后来的乌孙王岑娶。


虽然贵为王后,刘细君始终怀念自己的故乡,她更想念长安上林苑那些年轻俊美、家世高贵的羽林郎,她曾在春日的围苑中被他们追求过。他们远非这个虬髯暴眼、用刀子割烤羊肉吃的乌孙国王可比。


奚君为我念过一首刘细君在异乡写下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我从奚君悲伤的吟咏声中,听出来一种潜伏着的庆幸,她庆幸出嫁西域的毕竟不是自己。


原本,皇上已经指名刘奚君为大汉公主,嫁给乌孙王。奚君以死相拼,又求托了我,才得以进入长乐宫。


当时,她哭着对我说:“皇后,我不嫁人,一辈子也不嫁!”


我竟然真的相信了。


a36屠杀


夜已深,我独自坐在上林苑的一处荒亭中,望着任安那挺拔的身影从花园里急行而来。


他与霍去病差不多年纪,霍去病要是活到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坐视他的姨父、表弟、表妹们全都陷入绝境。


一盏冷清的白灯笼将他引到我面前,任安是北军使者护军,驻守长安城的北军共设中垒、屯骑、步兵、胡骑八校尉,他们全得听从这位护军将军的调遣,长安之内,唯任安马首是瞻。


“皇后陛下!”任安脸有戚容,蓬乱的胡须遮住了他半个面庞,“深夜找老臣来此,有何吩咐?”


“事到如今,任将军,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田仁当年都是卫青门下舍人,是青弟向我极力举荐你们,你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我心力交瘁,有些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旧事,“现在卫氏风雨飘摇,卫伉与诸邑、阳石公主全被系狱,任将军,你当年说过,大将军待你以国士,你当以国士报之。我已走投无路,希望任将军能救救我的女儿和卫青的儿子们!”


我努力挡住侧脸,不让他看见我汹涌的眼泪。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或许,调动北军困住未央宫,将悖乱残狠的皇上软禁起来,已是我最后的退路。


皇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凭着毫无根据的疑心就要杀完所有的卫家子弟,为了家族,为了儿女,我只能硬起心肠。


三十年前,任安是河南荥阳的一个孤儿,大雪天里,他推着车子光着脚跑了上千里,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满目繁华与出人头地的机会,令任安目醉神迷,他投身在卫青门下,从养马奴做起,一直到卫青发现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于是赐给他衣食黄金,又举荐他入朝为官,陆续迁升到三河太守、北军使者。


任安有今天,全都是因为卫氏。


除了赵破奴、田仁和任安,我别无倚仗商量的大臣。


任安低头沉默了片刻,叹气道:“陛下,老臣虽是北军使者,却无权调遣大军,皇上新近改了号令,各校尉只有见了皇上的赤色旄节才能发兵。”


我倒吸一口气,从前的几十年里,皇上都以虎符发兵,由于据儿数次监国,为了便利,太子与皇上手里都分别持有虎符,若是据儿愿意,他的虎符也可以调动各处军队。


可什么时候就忽然改成了旄节发兵?


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和戒备已经毫不掩饰。就算此刻告诉皇上刘弗陵不是他的儿子,也改变不了皇上对卫氏、对太子的厌恶。


我颓然坐下,感觉到一股咸咸的热流在冲击着胸口。


“皇后,你怎么了?”任安有些焦急地望着我。


我低头,望见口角一缕暗红色的血慢慢渗透了我雪白的前襟,诸邑、阳石,原谅我,我是一个多么没用的母亲……


殿外下着暴雨,桃树、杏树上才挂的青果被打落一地。


太液池泛着巨大的波涛,狂风呼啸,长乐宫顶深红色的雕花瓦当被掀翻了一半。


这是个怎样可怕的日子啊,皇上正式下了诏书,由水衡都尉江充司刑,将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长平侯卫伉在北宫门外的广场当众斩首。


我的长发散落开来,形如枯鬼,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宫门前,任凭大雨浇淋。


“母后!”一个悲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是太子据,“我们再去求求父皇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知道。


六十六岁的君王,现在暴戾得像个魔鬼,一定是有人真的给他下了巫蛊,迷住了他的神志和心窍,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那么,我们去给她们送行……”太子据只会哭,这个懦弱无刚的儿子,我厌恶地看着他,难道他不能像战国时的太子们一样,毫不犹豫地争夺他父皇的权位?杀我女儿的不是她们的父亲,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再次摇了摇头,虽然我的心早已经破碎成尘,但我还是不能面对我那一双可爱的女儿,面对卫青曾郑重托付给我的伉儿。


“天啊,让我早点死去吧!”我仰起脸,向乌沉沉的天空大喊大叫道,很久没有梳洗过的长发,湿淋淋的,像乱草一样堆在积水中。


“母后!”太子据撕心裂肺地叫着。


“皇后!”一个长乐宫的侍卫忽然从宫门慌忙地闯进来,跪在大雨之中,“诸邑公主说,她还有遗言要留给皇后!”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宫门外走去,眼前一片模糊。五十年来泪流不止的眼睛,终于看不清了,多好啊,我不再能看见这个黑暗的捉弄人的世界。


侍女们拥上来,小心地扶住我,一路撑伞。


深红的宫道上有几辆三马安车,缓缓行走,里面传出嬉笑之声,我听得出来,其中有皇上,有他的宠妃牡丹夫人,有钩弋夫人,还有几个宫女。


“是皇后。”钩弋夫人拉开车帘的一角,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