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亚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10534字
月亮似乎还在矜持着,迟迟未露出脸面来,即使是那只蛇皮袋,也白得似有似无。这隐隐约约的白色轻轻一晃,那条一米多宽的小水沟已在他们腾空而起的脚下成为过去。一阵扑嗵扑嗵地逃离,那些有着歌唱家般好嗓子的青蛙,一下子停止了对这渐渐燥热起来的季节的赞美。直到脚步声远去,它们才又恢复这单调的歌唱,和着远远近近的大合唱,形成一道巨大而又厚实的声墙。
学校座落在镇子边上。他们挨近那个窗口的时候,灯光使那间单身宿舍像爆米花一样充盈馨香。窗半开着。“哎呀,她就穿那么点儿!”志原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叫道,“那两个地方像碗那么大!哎呀,走起路来还一跳一跳的!”福龙捂住了他的嘴:“闭上你的臭嘴!”他使劲儿挣脱了福龙那只手——“还穿了条三角短裤,你看那屁股还有大腿根部最白的地方也露出来啦!”福龙问:“你娘也穿这种短裤么?”
“那是城里人才穿的,乡下女人谁敢……”
“你娘还有不敢穿的?”
两个少年一起趴在他们班主任丁梅的宿舍窗口上。班主任是新来的,一个据说是来自城里、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几个小时以前,他们从五锄头回来,各自受到了家人的盘问、训斥和不准吃晚饭的惩罚。而这都是这位新来的班主任给害的。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年轻女教师利用放学后休息时间对班上的学生逐个进行了家访,从而使他们逃学的事情得以彻底的败露。那条拇指粗的死水蛇被掏了出来。
“她躺下来看书了。”志原说,“快扔进去,最好扔到她床上去!”
“你说,”福龙低声问,“她见了这条蛇会怎么样?”
“一定会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叫起来!”志原得意地笑道,“说不定还会哭。你快些扔进去,最好落在她头上,吓得她魂飞魄散!”
“她生得可真白!”
“城里人呗,哪像乡下人那样不让太阳晒就没饭吃。你扔呀扔呀!”
“她人还是不凶的——不好,她走过来了!”
两人慌忙闪到暗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班主任啪嗒一声关上了那扇窗。
回到路上,志原还在生气地埋怨福龙:“我早就催你好扔进去了,你不听我。”福龙说:“算了,她也没有说我们多少坏话。”志原说:“你当然可以算了,你大哥不在家,没尝到他的栗子爆。我一回家,我娘骂我,我大哥说要烧了我的书包,还把我的头皮敲得到现在还一直疼!”福龙说:“我没比你少吃苦头,我娘打得比你大哥还狠!”两个少年心里又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学校那堵围墙下面。志原说:“我顶着你,你爬上去。教室里那两扇门早就坏了,随便哪扇都一脚就能踢进去!”
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起,两人便得意地等待着丁老师进来后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放,一只手习惯地伸向讲台抽屉里取粉笔,等待随之而来的那声尖叫,也许还会夹带着几句咒骂。想着她昨晚上穿着短裤和汗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情景,而这会儿将满脸正经地出现在全班人面前,他们都忍不住地想笑。可是铃声消失了,教室门口还未响起脚步声。前排的人很无聊地折起了纸鹤,连第三只都折好了,丁梅还没有进来。后来班长跑进来说丁老师一大早坐班车赶回城里去了,她妈妈生重病住院了。这节课改为劳动课,大家都到校舍后面拔草去。两人偷偷摸摸地从讲台抽屉里取回那条水蛇时,志原又嘀嘀咕咕地埋怨:“我让你快些扔进去你不听我。”
他们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来,等待他们复仇的机会重新到来。可是那条蛇都差不多已经风干了,丁梅还没有从城里回来。
丁老师还没有回来,丁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这件事。他们坐在课堂里打瞌睡,偶尔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着操场上一阵阵时起时落的麻雀,感到屁股骨从未有过的疼痛。这时候唯一能使他们精神振奋的也许就只有丁老师回来的消息。可是丁老师还没有回来。他们吃过晚饭,也会想到那个小窗口,想到它可能会被灯光充实得像爆米花一样。可是每次跑到那里,他们看到的那个窗口都只是被浓缩了的黑夜的一部分。有一天,志原对福龙说:“昨晚上我做梦看见丁梅回来啦,她还给我们每个人散发从城里带回来的水果糖呢。”福龙默然无语。
他们像情人一样急切地等待着丁老师的回来。终于有一天傍晚他们在校门口遇见了刚从汽车上下来的丁老师。丁老师洗得发白的衣袖上套着个黑套套。一双还微微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他俩的时候,福龙突然感到一阵颤栗,在这熟悉的微笑里,有他曾经所期待过的亲切和温柔,仿佛离别多年的孩子又重新回到母亲身边。
报复的事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
那些日子里,志原发现福龙对语文课忽然变得情有独钟。但福龙那时候只朦朦胧胧地觉得喜欢上丁老师的课;喜欢听她那柔柔的、慢吞吞的声音;喜欢看她那张圆而不胖的脸蛋上像微风中的水纹一样慢慢荡漾开来的微笑;喜欢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成熟的气息,气息里充满着母性的温柔,使他忍不住又要流露出孩童时的顽劣与天真,以吸引她的目光。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依恋,像一根线一样,慢慢牵紧了他心里的疼痛,她的目光、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乃至于她的脚步声,都可以成为捏着另一根线端的手。有一天,他莫明其妙地对志原说了一句:“真想变成一只苍蝇,或者一只蜜蜂。”
他痛恨原来的班主任让他跟志原两个人坐在最后排,他个儿瘦小,坐在后面越发显得不起眼。而丁老师讲课时很少会走到这么后面来,即使是她离开了黑板,举着课本一边朗诵,一边抒情地在三排课桌之间来回踱步的时候,也顶多走到倒数第三排课桌旁停下了,转过身去又慢慢地踱回到讲台前去。她这么一来回,福龙的心便像一根牛筋一样,一会被兴奋绷得紧紧的,一会儿又失望得低低地松弛下来,嫉妒死了那些坐在前排的人。
他要努力吸引丁老师对他的更多关注,要让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他身上。他的发言一下子变得比谁都要积极,举手时发出的声音也比谁都要响亮,有时候冷不丁地会把全班人都吓一大跳。丁老师于是也跟着一下子扭过头来看着他,目光跟声音依然都显得那样温和:“骆福龙同学,以后手举得轻一点,要爱惜公共财物。”面对老师的关注,他咧嘴笑着,心里跟脸上一样充满了欢喜——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可是丁老师并没有点他的将,丁老师期待的目光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移来移去。那目光像三月里的暖日,落到谁身上,都会引得福龙心里一阵嫉妒。同时把那张课桌砸得更为响亮一些,跟着高声叫道:“我来说!让我来说!”把边上墨水瓶也震得一跳一跳的。
真让他站起来说了,他又会把嘴巴一咧,搔搔头皮嘻嘻笑道:“哎呀,想好了的,跑到哪里去了呢?”轰地一片笑声。丁老师就知道他是在有意捣乱了,再不去理他。福龙又假装爬到桌子底下去捡橡皮,却蹲在那里用手在前面那位同学的屁股上抓痒痒。得到举报后的丁老师终于皱着她那好看的眉头走过来,生气地让他站起来,他毫无痛苦毫无羞耻地站起来,丁老师让他走到黑板旁边去,那是丁老师对学生们最严厉的惩罚。他没过去,等丁老师过来拉他。丁老师却没过来。丁老师不理他了,重新讲她的课,许久许久都一直把他干晾在那里,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他忽然慌了起来——丁老师会不会一直都这样不理他了呢?这时候他才真的感到了被惩罚的滋味和恐惧。
下课了,别人都到教室外面晒太阳去了,他还直直地站在那里,用书本遮着脸。有人向他走来,他激动地听着那脚步声,果然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他颤栗的气息。丁老师说:“骆福龙同学,以后上课时要注意课堂纪律。现在你可以坐下了。”他还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用那本书挡着脸。丁老师又说了遍。他依然无动于衷。丁老师便好奇地抹开了挡在他脸上的那本书,想看看他是不是在打瞌睡,却看见一张大花脸,两只眼睛都用墨水圈了起来,嘴唇上面画了两撇胡髭。丁老师再怎么正经着脸也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
他得意于自己这次小小的胜利。直到离开那所学校的许多年之后,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丁老师当时那种忍俊不禁的样子。丁老师笑起来真美,当老师的刻板和严厉都在那一笑中被女人的柔媚和活泼取代。他又好奇地想象着丁老师在恐惧面前会是怎样一种反应,即使她尖声高叫、面白如纸,他想也一定会是很迷人很可爱的。于是他在第二天上学时,带上了那条本来就为她准备的差不多已被风干了的小水蛇。
清晨的铃声又一下子显得惊心动魄起来。她没有发出他想像中的尖叫,但他看到的那张脸已变得无比苍白,她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迅速跳离开了那张讲台,手按住了胸口,目光还怔怔地望着讲台桌的抽屉。这样过了好会儿,她似乎才刚回过神来,目光回到全班同学脸上:“是谁放进去的来拿掉。”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一刻里福龙已第一次对自己的恶作剧感到深深后悔了。他站起来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大块头政治老师熊天像苍蝇一样在丁老师身旁走来走去。他时而用指头嗒嗒地叩击着办公桌,时而游手好闲地拨一拨福龙的下巴——“这小子又在课堂上捣乱啦?”
“没有。”丁老师掩饰得很好。丁老师一直埋着头批改着自己手头上的作业本,没抬起头来看他过一眼。“他课落下了,我让他留下来补补课。”她示意福龙坐在她旁边,让他抄写一篇古文。
“我搞到两张电影票了,是今晚上的。”这位个头和他的姓氏比较一致的政治老师仍然像苍蝇一样在她的办公桌旁绕来绕去。“还有两个小时,电影就要开始啦!”“还有一个半小时。”“还有四十分钟。”“还有……”他不断地倒计着时,反反复复地提醒着。可是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最后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恨不能把坐在她旁边的学生像凳子一样拎起来,恶狠狠地扔出窗外。
能够静静地呆在丁老师身边,让他干什么福龙都觉得是一种享受。那张办公桌一直都在吱吱嘎嘎地叫,尽管师生俩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说:“丁老师你的办公桌坏了,我给你修一修。”便跑出门外去寻了块石头来,又跟她要了两枚铁钉。丁老师蹲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提醒着:“小心!小心!别砸在手上。”当第二枚钉子也即将被敲没的时候,他又故意朝自己的一个指头敲了下去。
一声惨叫,慌得丁老师赶紧要过了他那个指头,一边看一边嗔怪着:“叫你小心,还是——哎呀紫血泡都出来了呢!”便把他带到寝室里,用针把那紫血泡挑破了,又低下头去吮着里面的淤血。福龙一边幸福颤栗着,一边口里很英雄地一个劲儿说:“不碍事,不碍事,明后天就能好了。”
外面天已经要渐渐暗下来了。丁老师摸摸他的头,说:“赶紧回家,路上别再贪玩。”便把他送到门口,忽然又捏住了他的一只手,低低地说了声:“等会儿再走。”话音刚落,就听见熊天在外面敲门喊:“丁老师,快看电影去,只有五分钟了!”丁梅开了一条门缝说:“熊老师你去看吧,我还要给这位同学继续补课呢。”
那天晚上,福龙梦见自己和丁老师一起走在一条光线朦胧的小路上。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十分高大强壮,那个姓熊的政治老师仿佛是他们身边无所不在的黑暗。也许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丁老师像情人一样紧紧地偎依着他。十六岁的福龙便在内心里涌起一种永远都想要呵护她、保护她的欲望。他甚至还起了要紧紧抱住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脖子里饱闻她身上那股气息的强烈欲望和冲动。他希望能和老师一起永远在这条他们共同的道路上走下去,走下去,中间经过漫长的旅途后,他真正长大了,长结实了,然而老师还在那里等待着他。但梦很快就醒了,他睁眼躺在那里,想着丁老师会不会真的在乎他,会不会在城里就已经有了对象呢?幸福、嫉妒和思念也从这一天傍晚开始,更深切地抵达他十六岁的心灵港湾。
傍晚放学后,他不再和志原一块儿回家,总要磨蹭到最后,尽可能地抓住每一个能跟丁老师多说一句话,多看她一眼的机会。有时候机会好的话,他还可以磨蹭到她的寝室里呆上一会儿,替丁老师搬运东西,给她修理床椅。倒霉的政治熊总会在他也在的时候撞进门来找丁老师,每次又会撞个没趣悻悻离去。
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和志原一起躲在娘娘庵里,以前所未有的刻苦和努力在一张空白的信笺纸上挤下了一行行字。他必须让志原和他在一起,否则光靠他自己是难以独立完成这项艰巨的工程的。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字被他们挤得最后出来时都面目全非。这封拙劣的情书当天晚上压在他枕头下面,像一个刚刚从灰堆里扒出来的煨红薯一样,火烫得他整个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于是几分钟后,他像幽灵一样激动、兴奋而又不安地出现在丁老师的那扇窗口。房间仍然像爆米花一样被灯光膨胀得胖胖的。
他想把信悄悄地从那窗口塞进去,然后飞快逃走。可是一等他挨近那个窗口,还来不及往里面投去一瞥,喉头一下子被前面的衣服卡得透不过气来,两只脚随即感到一阵轻松——
“好啊,这么小的年纪介坏,居然偷看老师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