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躁动不安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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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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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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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94字

章一天坐在慈航寺寺院里与远智和尚下象棋。章一天两眼只看着对方的棋盘,将双“车”直往“楚河汉界”那边杀将过去,欲擒对方一“炮”。和尚却摇头说:“施主自己的‘帅’都要保不住了,还有闲心擒贫僧一‘炮’!”章一天愣了愣,往自己这边仔细一瞧,不由得大窘。和尚笑道:“施主悔罢。”章一天虽心犹仍未甘,却还是起身扔下了手里的棋子,“输给师父了,改日再向师父来讨教。”说罢恋恋不舍地朝旁边僧房里望了一眼。老和尚即让身边的小和尚去把慧清唤来。章一天忙摆手说:“不必了,再耽搁会儿回去要走夜路了。”


章一天一回到家就急急地打开留声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天不出来。直到开饭时长春在门外催了好几遍,章夫人才见他面色严竣地从房里出来,叹气说:“乱了,要大乱了,共军已经往长江这边攻打过来了。城里的米店都被抢了,冯根生贪污上万元公款的事也都被人知道了,昨天上万名市民团团围困住了县政府大院,逼着他辞职。”章夫人说:“听街上的人说沥水支队都到草荡来了,把附近好几个警察所都捣掉了。”章一天摩挲着脑瓜顶上那块不毛之地,说:“你知道这沥水支队是怎么回事?是共军的浙东游击纵队下面的一支支队,人不多,也没多少枪支,却神出鬼没比田里的蚂蝗还粘缠,一不留心便狠狠吸你一管血,等你发觉时又立即没了踪影。这两天你别的事情也不要做了,赶紧帮我一起把那些店铺和地都卖了。”章夫人吃惊地看着他:“你舍得?”章一天有气无力道:“不舍得也只能舍得,共军就要过来了,再留着这些地和店铺是祸患——打倒土豪,分田均地,劫富济贫,历朝起义军都是如此的呀!”过了一会子,又自言自语地说:“还好,咱们家还有个革命人物可以顶一顶,起码比他们桑家要好一些。”


桑祖辉摇下了车窗,朝两个跑过来给他开门的长工招招手:“老头子回来啦?”两个长工齐声答道:“老爷还没回呢。”桑祖辉吐了口气又问:“你们都饿了?”两个长工小心翼翼地说:“不敢这么早饿的,还得再干个把时辰的活儿呢。”桑祖辉说:“不饿还挡在这里想讨巴掌吃?”


那块从窗外走进来的月光,桑祖辉刚躺下时还落在地上,隔一会儿睁开眼睛来见已移到了他的脚边,再隔会儿睁开眼来它又落在了他头上。这些日子来他被冯根生的贪污事件和沥水支队的搞得精疲力竭,难得回乡下家里来喘口气。他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连那些还未长毛的雏鸟都不忍心掏,有一次和卜荣一起养的一条狗死了,他还哭了一场,很隆重地给它做了一个坟堆,常常采一些野花去祭它。即使是在西城,每次接上峰指示须带兵镇压游行队伍时,面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他也尽量不使自己跟他们发生冲突。可是如今从西城回来不到几个月工夫,自己似乎已经头彻尾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亲手做了不少血淋淋的事。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无法不以折磨人为一大消遣,不以别人无比痛苦的呻吟挣扎而感到兴奋和刺激!


他对女人天生有一种厌恶感,他也试着去过“白相相”那种地方,可是不管那些女人多么有经验,也无法挑逗起他的欲望。她们的骚情只会使他更加厌恶了她们,也更加厌恶了所有的女人。少年时对养父桑怀仁的过度崇拜,使他的性格越来越显得跟女孩子一样羞怯,渴望更多的父爱,渴望父亲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渴望那双骨节宽大的手给他更多的抚摸。但父亲高大威严的形象毁于那场婚姻。他无法接受父亲把爱更多地投入在另一个本来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女人身上,何况那还是个刚从妓院里赎出来的妓女。而他对土地和其他财产的热爱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父亲爱它们,所以他也同样爱了它们。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死了没有,心里涌起一股报复后的痛快的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但一想起她曾经在自己身下的那些扭动和呻吟,转而联想到她这五年来这些扭动和呻吟会在桑怀仁那里重复多少次,心里便又一阵嫉妒和厌恶。


床头那架刚装上的电话机忽然铃声大作,在分外寂静的深夜里,每一阵响都会把人的心跟着拎起来。电话是冯县长打过来的,用竹杆草草敷成的线路使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极其模糊。但冯县长怒气冲冲的声音此刻出乎意料地清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回草荡!?”


就在桑祖辉连夜赶往县城里去的途中,兰香正为腹部的一颗瘤子惊恐地怀疑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那瘤子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仰面躺在床上用手一摸,便能感觉到有那么硬硬的一块。发现的那天早上,她背着铁钯去掘地,只觉得腹部胀得很难受;她担着木桶去池塘里挑水,又感到心跳很快,气也有些喘;后来蹲在地上拔草时更觉得艰难了。她摸着那硬块,想象着它渐渐大起来,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她从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无心干活了,眼泪汪汪地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死后的情景:骆老二也许会把自己草草地埋了,甚至不为她流一滴眼泪,很快又会另外找一个相好一些的女人,可怜她的成龙……。她一想到这些,心里更起无限悲伤,眼圈红红地去地上干活时,对好心问候她的村人们说:“我怕活不过冬了,往后,往后成龙就托你们多照顾他了。”


“去找章夫人看看吧,章夫人看妇科不见得比章先生差。”村人们都这么说。


章夫人说:“你有喜啦!”兰香急赤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跟二佬都已经……都已经有大半年没那回事了!”章夫人说:“你信我的,真有好几个月了呢,给你男人报喜去吧!”


到了五个月时,兰香爬到阁栅上去存稻草,一不留神从阁栅上摔了下来,幸好落在稻草堆上。腹部顿时一阵绞痛,仿佛底下有一只手在使劲儿扯着那些肠肠胃胃。就有一个拳头大的血球忽地迸将出来,在那里蠕动着。细看是个孩儿,带把,尖嘴猴腮,浑身都是一个个小红疙瘩。兰香难过得将他放在一面破团箕上不愿再多看一眼,骆老二刚巧从城里回来,在那破团箕旁怔怔地站了会儿,嘀咕道:“哪里捡来的怪东西!”用一张纸裹了,捧起来就往外走,却被自家的竹门槛狠狠绊了一跤,半天爬不起身。那个拳头大的小东西滚落在地上,自在那里伸拳踢腿,放出嘹亮的哭声。


好歹还是将他养下了。又怠慢他不得,奶喂得稍迟一些,就放出刀子一样的哭声扎你的耳朵。吃相又凶恶,那奶头被他含在嘴里,只一吮便让兰香痛得半天都缓不过劲来。每回都要吃到口角处都溢满奶水了才肯罢休。两天后便褪尽那些小红疙瘩,浑身白净如藕,一到半个月便如吹了气般,豆牙儿粗的两条小腿转眼就长满了一咕嘟一咕嘟的肉。一张小脸儿眉眼长得一天要比一天讨人欢喜。及至满月,白胖可爱得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兰香恨不能像那些上山人一样找个背篓把他时时背在身上,想看了就看上一眼。村人们都诧异这孩子生得美,似乎不该为兰香所生。那骆老二亦是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跟自己无关,瞧着那俊眉俊眼的就来气。骆老二到底没有把心里的疑窦说出口来,他又去城里做工了,走时的十来分钟前还坐在杨家。


孩子越长越美得邪乎,跟成龙简直天壤之别了。村人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断定这孩子来路不正,有人寻思孩子眉眼长得跟草荡第一美男子小章先生的一模一样,但又觉得小章先生也会跟骆家那个又丑又矮小的童养媳有那事儿完全是不可思议。


对于村人们怎么想怎么议论,兰香都早已不在乎了。也许这孩子是菩萨送给她的,也许自己那天夜里梦游,真的爬到阁栅上去了,而这些都已不再重要,有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儿子,不管承受多大的责难和屈辱,都无所谓了,她将永远为他而骄傲!把他平平安安地养大成人是她此刻最大的心愿。她给他取名“福龙”——孩子生得那么好看,那是多大的福气啊!她相信自己没有得到的,将来他都会有!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心里有了支撑,感到活着是多么好的事!


当她最后一次跟着毛狗他们出去挑盐,听毛狗悄声说小章先生已经回来了时,她心里又冲动又矛盾,想把孩子抱了去找他,却不知找到了他该怎么说好,冷静下来又觉得这念头十分可笑。


他们后来没有再一起去挑盐。她不知道男人们那时候已有了比自己一家人生计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说不去了,她也就不去了,没有追问这不去的原因。即使后来草荡上一连发生了好几起令那些有钱的和当官的又恼火又惊恐的事件,她也从来没有把他们和这些事件想到一块儿去。只是她在地上直起腰来擦汗的时候,偶尔会怀念起挑盐时的那段生活,想起凌晨出发时沿途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些仿佛一个个披着蓑衣戴着笠帽一动不动伫立着的男人的草堆、那一座座每次都是由毛狗背她过去的独木桥、几只突然从路边荒草丛中蹿出来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飞快蹿过的野鸭;想着挑着沉重的盐担拼命奔逃时喉咙里火烧般的灼痛、那种如弦般绷紧了的紧张,和躲在茅草或芦苇丛中看着盐兵们的脚一双双踏踏踏擦着草叶子飞快而过,随后出现的极度紧张过后的那种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的疲惫;也想起那个到处都是一块块白蓬蓬的盐地的沿江小村。这个小村后来的突然不存在,使她一度感到现实的难以把握和未来的莫测。那是这一年七月份发生的事,在接连不断的暴雨和台风的怂恿下,潮水又再次向草荡疯狂扩张。于是短短一两天时间,整个村庄都沉入了江底,连同那一块块昔日到处都被晒得白花花一片的盐畈。


告别挑盐的日子,她又一头扎在了土地上,丝毫感觉不到那种风雨欲来时空前的令人躁动不安而又紧张振奋的气氛。直到有一天忽然听说章一天不当镇长了,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都被抓起来了,桑怀仁和他的儿子都逃走了,桑家院子里进进出出着许多穿着破旧的灰布军装的解放军时,他们才像刚睡醒般地私底下嚷嚷这世道真的要改朝换代了,就像土地一样要重新翻掘一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