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段红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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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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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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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54字

小巧玲珑的石头房子在父亲手中徐徐打造成了,成了巍峨的雪岭上一道具有生活气息的风景,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大山上,一个房子就意味着有人居住过,看着这个石头房子就能想象到一缕炊烟的温情,婀娜多姿地缭绕在雪岭的上空……一股清凉的泉水从雪岭的内脏里渗透来,父亲在那儿挖了两个水潭,解决了饮水问题,父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在我幼小记忆里父亲很少笑,一个又一个的忧愁压在父亲的心头,折射在父亲的容颜里。不太懂事的我,却能知道压在父亲身上的负担,父亲不仅要为自家的光景奔波,要有为二大、三大、几个姑姑家的光景东奔西走,同时也要为清江村的父老乡亲的光景负责,这一些公事、私事压得父亲连一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父亲没有笑容也是很正常。这两年好了,最起码父亲不会再为所有人的肚皮担心了。土地下户才三年,农村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大改变,人人都是红光满面。父亲的心这才放进自己。


父亲在春上的时候就用家豪寄回来的钱,一部分还了一些要紧的账,用小部分的钱买回来一些蚕,父亲企图用各种途径试探性地致富,桑树我家有几棵,这样养蚕的成本就少了了很多。母亲和家妮的工作也不清闲了,厦子屋里一层层的竹筐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嫩绿桑叶下,蚕姑娘正在悠闲地吃着桑叶,蚕姑娘很爱干净,它们食用的桑叶都是经过母亲和家妮清洗之后,再用干净的布子擦干净,这个工序不是很复杂,但是很繁琐。在整个夏天里,我每天都很早就得起床,摘桑叶是家妮和我的事情,我想偷懒都不行。


太阳一直火辣辣地照在地上,不到中午,大地已经被烤得冒起火了。家妮麻利地摘了一笼子的桑叶,我连半笼子都没有摘到,汗已流在脸上,也将我的眼角屎冲洗干净了。


等我们背着猪草和桑叶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将早饭做好了,早饭依旧是那苞谷糊汤饭,有时,母亲糊汤饭里煮些黄豆或是红小豆,就更甜更香了。吃饱放下碗之后,提着母亲为父亲准备好的送饭罐子,和一些一半麦子面一半苞谷面的馍馍上了雪岭,给父亲送饭。到了雪岭上,我已经是汗流浃背了。父亲心疼地接过我手里的饭菜,放在石板上,父亲想用布满了老茧的手摸一下我的脸,被眼尖的我躲开,我害怕父亲摸我的脸。父亲每一次摸过我脸,我都会感觉一阵阵火热的疼痛


我又可以上学了,我这一次上学的心情比第一次上学时还要兴奋还要紧张。因为我这次上学的动机不是家里有了供我上学的钱,而是国家的政策,农村女孩的学习在这一年里引起了重视。清江村在落实扫文盲的时候,我是村里第一个被扫进学校的人。辍学一年的我又坐进教室里上课,可是我的心却没有在教室里。我的心去找我的明亮哥了,我知道郑明亮要是知道我又上学了,他会比我还要高兴,我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让他也替我高兴高兴。我想到这儿就盼望着快点放学。当我将我再次上学的消息告诉郑明亮的时候,他激动得脸都通红,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我:“芳儿,你要好好学习,等你上大学的时候,哥,就大学毕业哩,哥,我供你上大学,等你大学毕业了,哥和你过城里光景。”这是他的美好心愿,也是我学习的动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美丽的约定。也就是这个约定,让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郑先生始终沉迷在他与红嫁衣的情愫里,除了郑明亮和我,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和红嫁衣之间的秘密,他对红嫁衣的那份痴迷让郑明亮费解心思。即将要上初三的郑明亮,还是不知道我母亲的红嫁衣咋会在他父亲那儿,而且他父亲为了这件红嫁衣,居然和他母亲离婚,他费解我更是费解这其中的缘由。当我发现母亲的红嫁衣不再家里的时候,就悄悄地问过母亲,母亲告诉我,她将红嫁衣卖给一个卖老鼠药的人了,其余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母亲,红嫁衣在郑先生那儿,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我家陷进不宁之地,母亲只是说卖了,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母亲所说的那个卖老鼠药的人,我不是怀疑我的母亲,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父亲是秋后将那些洁白的蚕茧卖了以后,旺星怂恿几个年轻人将父亲告了,说父亲当支书以权谋私。父亲气得决定不在当那个小小的支书了,他看着村上别人家的新房子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父亲的心里也很不痛快。家壮已经为了这个家牺牲了他个人的幸福,这就是在父亲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父亲决定的事是任何人都不可改变,父亲打算先到州城和家壮一起收破烂,等将家里的所有债务还清,手里有了资金再同家好好地发展养殖业。父亲用卖蚕茧的钱做了盘缠去了州城。家壮在州城收破烂快一年,这也是改革开放的好处,庄稼人也可以下海经商了,虽然收破烂“下海”不是什么光彩的营生,但只要能挣钱就行,庄稼人就缺钱,也过害怕了没钱的日子。收破烂是个卑微的职业,在我父亲面前却是很好的职业,比那些下苦力的人强。父亲在二大的帮忙下,买了一辆架子车,和家壮拉着架子车在州城里走街串巷“收破烂喽!收破烂喽!”地吆喝着。家壮现在已经出师了,可以给父亲当老师,他知道收价和出售价,旧报纸、废纸一斤能赚多少,废铜烂铁一斤能赚多少钱,他将这些都告诉父亲,父亲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的认真地学习着。父亲很快就掌握了收破烂的一切程序和各种细节,父子俩一天也能收入一个大团结。10块钱的大团结可是父亲的安慰,父亲每天晚上都和家壮躺在被窝里,计划着这个家的未来。家壮将痛苦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不想让父亲看出他的痛苦。精明的父亲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心里的苦吗?但父亲从来都是装着不知道儿子的苦,父亲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柱,自己要是没有精神了,家里的所有人也没有精神了,父亲把所有的不快乐也埋在心里,精精神神地活着。


父亲去州城收破烂之后,母亲让家轩给我们买回来一只小狼狗,我们都不知道母亲的用意,母亲也不告诉我们原因。小狼狗被母亲训练得和当年平民叔家的吃狼一样,从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也只听我们一家人的话,也不乱跑,母亲走到那儿它就跟到那儿,很听话。母亲也给它起来一个名字——家家。家家一直陪母亲好多年,后来它老死。母亲有了家家的保护,旺星的恶毒计划才没能实现,旺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年平民叔的吃狼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使他现在见到狼狗就害怕,看见我家的家家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家伙,他就不敢在我家胡骚情。


时间已经到了1988年的春天,这个春天和往年的春天一样春光明媚,一样的让人心里暖洋洋的,清江河的河南、河北处于一片的花香之中,嫩绿的叶子在花丛中簌簌地成长着,绿莹莹地施展着绿叶的美,红花配绿叶;欢唱的鸟儿会从黎明唱到夜幕低垂,就连风声都很迷人。惊蛰已过,冬眠了一个冬天的动物们都苏醒了,草丛中蛇的爬行声给春天更加增添许多活力。燕子飞回来,在屋檐下的老窝里重新安家,水潭里青蛙将黑色的卵子带撒在绿色浮萍的中间,让暖起来的水孕育着这一个个小小的生命,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看到河边那些可爱的小生命在蠕动和戏水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等到蝌蚪们戏水的时候,我们家就发生了极其悲伤及其痛苦及其揪心的悲事,我们的天塌下来了。我的父亲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里,丢下家里的爱妻,丢下他那一群可爱的孩子,丢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知道父亲不是有意离开我们,父亲是在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意的情况下才离开我们,这一点我是坚信的。可是父亲呀父亲,您可知道我们是多么痛苦地活在没有您的日子里!


父亲将家壮打发回家春耕的第三天出了车祸。父亲把自己和家壮收破烂攒下的一千元大团结让家壮带回家,这近半年的时间里,父亲和家壮省吃俭用地挣了两千块钱,已经将借人的债务还清。父亲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轻松地拉着架子车,走在喧闹的州城的大街上,暖洋洋的阳光透过树枝上嫩绿的小叶子,斑斓地照在父亲的身上,因为父亲现在才明白无责一身轻,多好呀!


二大拉着架子车从父亲的身边经过,看见父亲傻呆呆地坐在架子车上,目光呆滞地在想着啥事。二大将自己的车子和父亲的车子放在一排,走到父亲的面前:“哥,你咋啦?烟都抽灭了还在噙在嘴里。”父亲这才回过神来:“没事哩,宝根你看,现在城里多一半都是咱们农民,农村用不了几年也会富起来,我寻思着今年出去给娃们盖房,想以后在农村办个养殖场,你看咋样?给你烟。”二大接过父亲的烟袋子,用自己的烟锅子在父亲的烟袋子里挖了烟,挨着父亲坐下。父亲在鞋底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了一锅烟,两人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兄弟俩边吸烟边谝闲传。那天下午父亲和二大说了好多话,主题都是给娃们盖房。盖房却成了父亲的遗愿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看着城里的工人都下班了,父亲才和二大起身,兄弟俩向着反方向拉着架子车,吆喝着“收破烂,收破烂”。走了好远父亲还回过头看了看人海茫茫中二大的背影,茫茫人海中兄弟的身影是那样的普通和卑微,父亲从二大的背影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收………”父亲还没有来及喊出后面的两个子,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卡车撞倒在血泊里,再也没有站起来,行人被这一幕惊呆了,几个同乡也跑了过来,可是我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只说了一句话:“我是清江村人……”


那天母亲也很奇怪,从来不睡午觉的母亲,上午和家壮把后山上的一块地耕种完,吃过中午饭,母亲让家轩一个人先到地里,自己想睡一会儿。家壮知道母亲肯定哪儿不舒服,就要带母亲去看病,母亲阻止了家壮:“妈只是想睡一会,春困秋乏哩,人到春天就会感到困乏些,没啥,妈睡一会就去地里。”家壮看拗不过母亲,只好让母亲休息一会,他扛着镢头上山了。


母亲睡在炕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做了一个梦。母亲梦见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秦岭山脉,清江河的水迟缓地划过这白雪皑皑的世界,一头老牛含着泪,不舍地看着母亲,母亲想将这头可怜的老牛拴住,老牛胆怯地向后退了两步,眼里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片刻之后深情地看了母亲一眼,掉头一个撒欢地跑上雪岭……母亲从梦里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她不知道那儿不对劲,精明的母亲被一团迷雾迷住了。清江河带着父亲去世的消息流淌着,除了母亲所有人都知道父亲不在了,我们的悲痛和清江河的水一样。郑明亮从他的学校里跑到我上学的小学来看我。我痴呆地坐在教室里不相信别人说的这一切,家志已经放声地哭。可是我还是不相信,我看着家志哭,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平时我只要看到家里任何一个人哭,我都会哭得比家人更伤心,可是此时家志的哭泣好像与我无关。我坐在我的位置上痴呆地看着家志哭。郑明亮将我揽在他的怀里,让我哭出来会好受些,我没有哭。我告诉郑明亮我想睡觉。我在郑明亮的怀里睡了一会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如何悲痛,我的悲痛是无法用眼泪里来证明的……为了母亲我只有将痛苦埋藏在心里。那几天,我很乖巧地留在母亲的身边,守着忙忙碌碌的母亲,封锁着这个天昏地暗的消息。家轩悄悄地去州城和家豪处理父亲的后事;家里留着家壮、家妮、家志、我,我们躲开母亲偷偷地哭。母亲看着我们哭红肿的双眼,问起我们:“眼睛咋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是感冒引起。也许是人在事中多糊涂,母亲糊涂的已失去往日的精明,居然被我们的谎言所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