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鲍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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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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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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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58字

一九七五年六月中旬,张天宇在南原中学初中毕业了。


两年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冻、忍辱,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两年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交了朋友,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


细细一想,这一切都好像才刚刚开始,可又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毕业放假的最后几天里,三个初二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这样的时刻,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毕业的那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


现在上高中实行的是推荐制。公社根据学校提供的学生数量情况,把上高中的名额分配到各大队,再由各大队往上推荐。跟张天宇一块儿毕业的一百五十多名学生,推荐上高中的名额只有二十几个。对农村的学生娃娃来说,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人只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


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张天宇和大部分同学的心情一样,他没有被大队推荐上高中。再过几天,他就要回杜堡子当回乡知识青年去了。


一想到即将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天底下最光荣的“修地球”者,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惆怅和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


他渴望走出大山,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无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山尽头的地方去流浪也好……”


现在回想起杨翰章老师让他们在馒头山上畅谈理想的情景,既亲切又遥远,现实把他“我要当总经理”的理想撕得粉碎。他超越不了严酷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粹的少年幻想付诸行动——他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山里娃。


张天宇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特别是一想到去世的奶奶,他心里不由得滋生出一股无限怀恋的亲情感。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生存条件而战,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上像杨翰章老师描绘的那般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理想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都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不论他怎样想,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社员了——白天劳动一天,晚上头一倒下就呼呼大睡。当然,眼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


吃过中午饭,班长刘金鹏叫全班同学在他们教室门前照毕业留影照。这是张天宇第一次照相,他显得特别兴奋和紧张。


照过全班集体合影后,有几块私房钱的同学三三两两争着合影。张天宇没钱照相,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刚想折身回宿舍时,班长刘金鹏喊住了他,主动提出跟他和赵亚玲三个人合一张影。张天宇本来不想和这个已成为准高中生的“冤家对头”站在一起,但一想到能和赵亚玲合影,心里尽管不情愿,还是站在了照相机镜头的前面。


第二天,刘金鹏把他们三个人的合影夹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里,当作毕业留念品赠送给了他。不光他收到了刘金鹏这样贵重的毕业留念品,赵亚玲也同样收到了跟他一样的纪念品。


他偷偷观察,赵亚玲对刘金鹏送她的那个精致笔记本有些爱不释手。看她的那个憨样,张天宇在心里既嫌赵亚玲贱皮,又恨自己窝囊。想跟刘金鹏一样送给赵亚玲一份体面的毕业礼品,手里没有一分钱也是白搭。


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上都完结了。张天宇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木箱子里,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校之时,再到南原城里转一转。


张天宇逛完南原城的十字街,从西门往出走的时候,看见既高又长的古城墙,他一下来了兴趣。自己在南原中学上了两年学,古城墙上还从来没有上去过。于是,他沿着城墙根走了一段路,来到人们经常攀爬城墙的地方,踩着八字形的小台窝登上了城墙。


他在城墙头上一边缓缓地走,一边欣赏着城里城外的风光。到了南城门,他想起教室里挂的那张抗战之时的照片。听说,这张照片就是斯诺先生当年在这个地方照的。他站在那里,学着红军战士振臂吹号的姿势,自己一下觉得好像就是照片上的那位红军战士,感到很自豪,甚至有些激动。


沿着城墙走了一圈,足足有三四里路。张天宇估计着下午快要开饭了。于是,他从上来的地方溜滑下去,拍打掉身上的尘土,一溜小跑回学校去了。


当他刚进学校大门,见赵亚玲正站在不远处。她显得很着急的样子。“你到哪里去了?”赵亚玲有些生气地问张天宇。


“噢,我出去走了走。”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咱们走吧!”没征得张天宇同意,赵亚玲已经出了学校大门。


张天宇也只好跟撵出来,问:“到哪里去?”赵亚玲只是微微一笑,没言传。


张天宇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赵亚玲的后面,他们一直转到学校后面的麦地埂上。赵亚玲用手捋着麦穗子,欲想说啥,但一直没有开口,脸涨得通红。张天宇也显得越来越拘谨,已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了汗。


自张天宇从洪水中救起了赵亚玲,班里一些调皮同学见他俩一说话,就“嗷嗷”起哄:“张天宇和赵亚玲找对象哩……”从此以后,张天宇和赵亚玲的“关系”就在班里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们不敢在一个桌子上坐了。狗日的刘金鹏借机跟班里这位最乖的女生坐了同桌。


张天宇和赵亚玲尽管不在一个桌子上坐,但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不太成熟的年龄,在同学的“呐喊”声中,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没想到招来这么多麻烦。


今天,两个人站在这里,就如同两年前刚坐一张桌子时的那般羞羞答答。


“毕业后你准备咋办?”赵亚玲开始找话题。


“明摆着,回家劳动种地。”两个人一问一答,没拉谈上几句,又没了话题。


“毕业了,我没有钱给你买纪念品,这是我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赵亚玲没有说是啥礼物,只是红着脸从兜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张天宇,头一扭就折身走了。张天宇莫名其妙地一直看着赵亚玲拐过墙角,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布包,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只做工精美、小巧玲珑、散发香气的绣花荷包。


这绣花荷包可是当地民间流行的经久不衰而时髦的男女定情之物。小时候每到端午节,奶奶都要给他和妹妹做一个小荷包。他把小荷包用花线拴好,挂在胸前给同伴们炫耀。


张天宇把赵亚玲给他的那只荷包放在手掌心上,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


他何曾见到过这样精美的无与伦比的荷包。底子是上等淡蓝色水丝绸做的,它的两角微微翘起,全是用丝线精绣而成。一根发亮的丝线缀着两绺鎏金般的金黄色的穗子,均匀系在两角的下端。淡蓝色的水面上浮着两只鸳鸯,每一只鸳鸯则是不同的造型。它们的美妙还在于:身上的图案和色彩是用多种彩线一层一层地逐层配绣上去的。这样细的线,这种巧妙的制作,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数了数,每一只鸳鸯身上竟有十多种颜色的线。而且一种线与另一种线搭配处理得极为和谐自然,就像是彩绘出来的。他用手拉了一下顶角的绳子,发现荷包的外层竟还是活动的。


一种淡淡的芳香溢了出来,他似乎感到自己置身于山里的菊花丛中。张天宇手心里捧着这只小荷包,站在碧绿的麦田旁,眼里充满了泪水。不,他不只是得到了她的毕业留念礼品,而且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经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谊和温情!


待张天宇回到学校,学生灶房的门早就关了。他尽管没有吃上晚饭,但心里美滋滋的,破例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打了一晚上的扑克牌。


第二天,同学们已经纷纷离校了。


在学校大门口,他们依依不舍地互相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有过怨恨,但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候,一切过去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情。


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尽管生活还很贫困,但他们是那么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中的真诚与情意。


张天宇和大家一样,不时地簇拥着一位位离校的同学,送他们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开始与结束之门!他和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庄子里看望对方。


再见吧,南原中学。记得我初来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今天,我要从这里起步,向往自己美好的未来……


张天宇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绪,和同庄子的几位男同学背着铺盖卷迈出了学校大门,踏上了回家的路。


“张天宇,你看前面岔路口站着谁?”李毅一叫喊,张天宇和其他同学向岔路口一看,原来是赵亚玲背着铺盖卷,手里提着个黄提包,看样子是在等人。


“张天宇,你媳妇等你哩,快去吧……”几个坏男生“嗷嗷”地起哄,叫喊着一起朝前跑了,只剩下张天宇一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没动。


他看似好像不好意思,其实心里在想:“喊吧,声音再大一些,好让赵亚玲听得见。如果真能把赵亚玲喊成我媳妇,我给你们磕几个响头……”


“走吧,愣在这里想啥呢?”赵亚玲折转身过来叫了一声发呆的张天宇。张天宇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赵亚玲,呲咪一笑,“噢,没、没想啥……”


两个人第一次并排走在土路上,显得有些别扭。但张天宇不失献殷勤的机会,主动从赵亚玲的手里接过她的黄帆布提包,还有意找话茬跟她拉谈:“你的那只荷包绣得真精美。”


“听我妈说,这只荷包是我祖母整整花了一年时间绣的。后来我爷爷把它当成定情之物送给了我奶奶。奶奶去世时又把它传交给了我妈妈。去年我过生日,我妈妈为了让我高兴,就把这只她珍藏多年的荷包送给我当生日礼物……”


“天大大!这荷包可是你们赵家的传世之宝。我哪敢收下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张天宇开始摸上衣兜兜,想要把荷包还给赵亚玲。赵亚玲急了,有些撒娇嗔怪张天宇说:“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还在乎这只绣花荷包。你放心,这又不是定情之物。”


“妈哟!”张天宇一听赵亚玲这句传递亲昵信息的话后,羞得面红耳赤不敢再抬头看赵亚玲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到了大湾沟和饮羊沟交汇的沟台上。分手时,张天宇挠着耳朵不好意思地对赵亚玲说:“你有空的话,到我们家里来玩……”


“哎哟哟,我还以为你哑巴了。”赵亚玲从张天宇手里接过黄提包,“我要是把牲口赶到你们庄子对面骆驼梁上放,到时候喊你,你可不要装着听不见。”


“你……是我媳妇……”张天宇本想跟赵亚玲开句玩笑话,结果一紧张,把“你又不是我媳妇”说成“你是我媳妇”了。


还没等他来得及解释,赵亚玲红着脸骂了他一句:“不要脸,想得美。”


张天宇羞臊地低着头一溜烟跑了。


他顺着饮羊沟底跑了好长一段路,才把铺盖卷撂到地上,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上面回味着刚才发生的“桃色事件”。


他想着想着“扑哧”一笑,起身走到一块黄土跟前,左右一看没有人过来,解开系裤子的毛线裤带,掏出“水枪”,用憋足了的尿尿,痛快地在地上扫射了三个连笔狂草字——赵亚玲。


他这一招还是奶奶生前告诉他的:你要是想让那个乖女子给你当媳妇,用尿尿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就把她拴住了。张天宇知道这是奶奶讲的笑话古经,尽管这样,他还是照奶奶说的办了。他多么希望赵亚玲将来能给自己当媳妇。


张天宇正在欣赏着自己刚刚创下的“杰作”,赵亚玲却站在沟沿畔上向他老远喊了一声崖娃娃,崖娃娃从沟道里带来一股凉风,把“赵亚玲”三个字给抚没了。张天宇有些惋惜,背上自己的铺盖卷向杜堡子走去。